大燕朝隆慶十五年三月初三。
這一年,又是清明與上巳碰上了同一日。錦都城外西南的小山上,一片笑語歡聲。城中少男少女出來踏青的不少,從達官貴人到平頭百姓。
陽光和暖,清風拂麵,偶有鶯雀落在枝頭上嘁嘁喳喳地叫著,為宜人的□添了一片歡歌。
兩個男子隨意地坐在山坡上一塊相對安靜的地方,一個二十來歲,另一個不過十五六歲。
二十來歲那人笑說:“清明,總是個有意思的時候。又是懷念先人、又是踏青遊玩,悲喜交集。”
另一人頜首也是一笑:“是。聽聞唐時,朝廷曾下旨禁止民間在憑吊後又去遊玩享樂,也沒什麼用。其實現在這樣挺好,喜怒哀樂人之常情,沒有必要去左右。”
這不過是隨意聊聊。他們都清楚,本朝是不可能禁了清明踏青遊玩的,不為別的,當今聖上的父母仁宗賀蘭於玠與雲清皇後閔氏便是這樣認識的,這使清明又添了一層美好的寓意。禁了?莫說當今聖上不敢,眼前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日後也不敢。
當朝太子,賀蘭宏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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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坐了一會兒,年紀長些的那人站起身來,往上下眺望片刻思索著笑道:“還不來,本王可走了。”
“哎,大哥……”太子急忙起身拽住他,“可別,誰知道那薑家小姐什麼脾氣,得勞大哥坐個鎮。”
已封了淮昱王的皇長子蹙了眉頭:“你是太子,讓個貴女嚇住?”
太子無奈地沉沉一歎:“母後這人……你知道的。”
淮昱王隻好坐了回去。太子的不安也不是沒道理,他們的嫡母就是薑家人,行事頗有些驕橫,焉知她這侄女薑大小姐不是如此?
然則淮昱王又看了看他,好心地提醒道:“三弟啊……這位,你日後是要娶回去的……”
是,今日就是皇後讓他借著清明先見見這位薑氏,他未來的媵妾。要來的卻不止薑氏,還有他生母舒韶夫人的侄女趙氏。不過因著舒韶夫人的關係,太子與趙氏已見過不少麵,沒什麼可擔心的。
薑氏……他從心底抵觸這個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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遠遠地見幾個十四五歲的姑娘帶著婢女走過來,儀態舉止都不似尋常人家的姑娘,賀蘭宏晅凝神看去。
最先到他麵前的是舒韶夫人的侄女趙莊聆,盈盈向他一福,道了聲:“兩位殿下大安。”
後麵才是那薑氏,他一眼就看出來了,和皇後的眉眼很有幾分相似,亦是曼聲道了句:“殿下大安。”
除了她們卻還有一人,麵容他有些熟悉,一時卻又完全想不起是誰,該是很久沒見過了。隻見她微微抬眼打量了他二人一番,明眸眨了一眨,卻是道了一聲:“表哥。”
表哥?賀蘭宏晅尚未想起是誰,淮昱王便恍然大悟地笑了起來:“我說是哪家的姑娘這麼眼熟,原是熙安翁主。”
肅悅長公主的女兒楚晗,皇帝親封的熙安翁主。因著皇帝和長公主兄妹感情甚篤,待這孩子頗是不錯,從她出生時就早早地下旨冊封了,方圓百十餘裏的湯邑。
太子亦是恍悟,幾人落了座,便聽得楚晗帶著兩分不快道:“兩年不見,兩位表哥都忘了我是誰了,回去必定告訴母親去。”
淮昱王聞言連連拱手賠笑:“翁主恕罪,不是有意記不得,實在是隔的時日長了。”
幾句笑談揭過不提。太子淡淡打量著麵前的薑氏,薑氏隻是垂眸靜靜坐著,時不時閔上一口侍女送來的花茶。
熙安翁主的目光在二人間一蕩便笑了:“見了薑家的美人兒,表哥看傻了麼?”
她說得隨意,太子卻即刻從薑氏麵上捕捉到一絲冷意,遂是笑說:“什麼話,我隻是好奇,堂堂一個薑家嫡出貴女,母後究竟為什麼非要把她送進太子府做妾,不好好地嫁人為妻。”
這話說得很是過分,端得有幾分挑釁之意。薑氏驚怒交加地一抬頭,對上了太子冷涔涔的雙眸,咬著牙未敢辯駁。
眼看著氣氛有些僵,淮昱王也不知怎麼打這個圓場為好。是以聽得那一聲清清脆脆的“聆姐姐”時,淮昱王瞧著麵前剛回來的這個小姑娘,簡直覺得:救星來了。
是太子府的侍婢晏然,從前也是個貴女,因家中落罪到了太子府為奴,全府上下數她最沒大沒小。目下,剛玩了一圈回來的她從後麵一下子撲到了趙莊聆背上,弄得規規矩矩正坐在那裏的莊聆狠狠嚇了一跳,反應了一瞬連連笑怪道:“愈發沒規沒矩,連個禮也不知道見,快坐。”
晏然猶自摟在她脖子上,一味地笑說:“姐姐快改個口,不許當著殿下的麵說我沒規矩,不然我又要挨罰了。”
太子聞言嗤地一笑挑了眉頭:“怎麼是‘又’?我什麼時候罰過你了?”
楚晗銜笑看著他們,無意中與太子的視線一觸,麵上忽地有些熱意。避開後又喝了口茶定了定神,向晏然笑說:“這位是晏姑娘?我聽怡然說起過你,怡然呢?”
“她買風箏去了。”晏然笑而答道。這才鬆開了莊聆,朝她一福身,“不知您是……”
太子笑意溫和地介紹說:“這是姑母的女兒,熙安翁主。”
“翁主萬安。”一個禮倒是行得挑不出錯,視線又落在薑氏身上,太子的神色便淡了幾分,又說:“這是母後的侄女。”
薑氏清冷一笑,兀自接口道:“薑家嫡長女。”
這回換晏然麵色驟冷,一個禮行也不是、不行也不是。薑家和晏家的宿怨不少人知道底細,至少在座的這幾位都知道。如不是薑家,晏家不會背上那麼大的罪,更不會被抄了家,晏然應該好好地做她的晏家嫡長女。
薑氏也清楚她在想什麼,又一冷笑說:“算了,我也不缺你一個奴籍丫頭的禮。”
一片冷寂。
楚晗掃了一圈幾人的臉色,起身去上前拉過晏然的手,全不知情似的寬和而笑:“晏姑娘,怡然是我母親送進太子府的,我和她也打小相熟,姑娘帶我去找她可好?”
拽走了晏然,化解滿座尷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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鬧得不愉快,薑氏也懶得多留,尋了個機會就告了退。楚晗回來的時候,再沒提這事,陪莊聆坐著,和晏然怡然婉然也不見外。
幾人在山坡上隨意走著,聊得算是愉快,都是些不疼不
不癢的話,到底都是皇族世家,其間的隔閡禮數還是有的。
回城之時已是夕陽西下,幾人一起行至城門口,便要分別上馬車、各自回府去。先送走了淮昱王與趙莊聆,楚晗朝太子一福身便要告退,卻突然見太子深深朝她一揖,道了句:“多謝。”
楚晗一懵:“表哥這是幹什麼?”
太子回頭瞥了晏然一眼,笑說:“這晏然是晏大人的女兒,老師托我照顧著些。她家的事她知道,又素來有些脾氣……如是今日和那薑氏鬧起來,狀告到母後那兒去又是大事,多謝翁主解圍。”
一言一語輕緩溫潤,猶如這早春的陽光慢慢在人間掀起暖意似的撥弄了楚晗的心弦,讓楚晗生了一種不曾有過的感覺。
“就這事兒啊?”楚晗輕鬆地笑了一笑,話鋒一轉又說,“那表哥換個法子謝我。”
“……?”太子一愣,“什麼意思?”
楚晗想了一想,美目流轉間有了主意:“表哥誇我一句好了,不許用那些溫良賢淑蘭心蕙質的客套言辭,我亦不喜歡別人獨讚我容貌好看,表哥你看著辦吧。”
……這姑娘,姑母怎麼教出來的啊?太子一陣腹誹之後犯了難,不能用那些詞、還不能誇她漂亮……不對,她的意思是不能隻誇她漂亮,這話忒不好說……
沉吟須臾,楚晗見太子蘊了笑意,拱手問她:“冒昧問一句,額上的眉心鈿可是你自己畫的?”
楚晗一點頭:“是。”
太子滿含笑意的目光便定在那枚眉心鈿上,一字字頗是誠懇地說:“‘蘭曰國香,為哲人出。不以色香自炫,乃得天之清者也……’翁主的眉心鈿畫得很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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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曰國香,為哲人出。不以色香自炫,乃得天之清者也……’翁主的眉心鈿畫得很好看。”
楚晗坐在回府的馬車上,耳邊來回來去都是這幾句話,輕輕緩緩地直入心底。她忍不住笑了出來,心說太子真有意思。眉心鈿畫的必定是她喜歡的花,頭一句是讚她品行;而那句“眉心鈿畫得很好看”是意指她心靈手巧,不僅如此,更暗說了她生得好看——如是個醜女,畫什麼樣的眉心鈿能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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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此便又是許久未見,直到一年後,她及笄,即將許嫁。她父親死得早,又是長公主唯一的女兒,因此她的婚事,闔宮都很是上心,非得給她找個絕佳的夫君不可。
提親的人很多,長公主見了不少錦都的公子,皇帝也幫忙挑著,就數她自己最不上心,覺得自己還不用急著嫁人。
直到事情差不多敲定了,長公主問她:“你是更中意方家大公子還是蕭家大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