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士兵抬起頭來,眼裏滿滿兩包淚水,然他飛瞟王抉一眼,見王抉已恢複到平常模樣,擺出天不怕地不怕的派頭,正一臉驕橫的瞪著他。那士兵便膽怯的底下頭,諾諾無語。霍去病怒道:“我叫你說,你敢不說麼!”
那士兵見將軍動怒了,心頭更怕幾分,忙抹一把淚,吞吞吐吐的道:“是,是……方才中壘校尉(徐自為)和屯騎校尉(衛山)打了一隻兔子,叫小的拿去弄道菜給將軍補補身子。恰好王……步越大校看見了,他,他說他要。小的糊塗,言語不敬,衝撞了步越大校,所以就,就……”
霍去病朝徐自為和衛山瞧去,那兩人卻避開驃騎將軍的目光,深深的低下頭。看著他們臉上血紅的疤痕,霍去病心頭一熱,這才明白他倆的初衷。原來漢軍每次出征,不管有無輜重糧草隨後,士兵們為活命,必需要自帶幹糧。所謂幹糧者,即是用鍋子爆抄白米,為防止在路途中變質發黴,因而不放油鹽,不沾渾腥,隻能幹抄。這種幹糧,嚼在口裏,自然幹辣苦澀,難以下咽;即便咽到肚裏,亦要大大的損傷脾胃。但為填飽肚子,有力氣打仗,士兵們咽不下也要硬吞下去。以往出征,霍去病雖然免不了會吃苦頭,但他嘴裏自然少不了肉味;不過這一回,因天氣太過炎熱,帶出來的肉,一天內便臭惡難聞,甚至腐爛變質。沒計何奈,霍去病不得不在飲食上和士兵們同甘共苦,都吃一樣的幹糧。看著驃騎將軍起泡的嘴唇,迅速消瘦的臉頰,徐自為和衛山大不忍心,便打了一隻兔子,想給他換換口味。殊不料被王抉看見,不但奪了去,見他倆來求情,還要不依不撓的抖皇親國戚的威風,鬧大事情。兩人愈想愈覺得是自己弄巧成拙,給將軍出了難題——都是皇親國戚,驃騎將軍就算是百般不情願,但能不給那王抉一絲臉麵麼?於是,他們愧不敢正視將軍的臉,就等著將軍斥責。當時圍觀的士兵也存有一樣的心思,都有些悲哀的望著中壘校尉和屯騎校尉。卻不料,驃騎將軍一言不發,倒直朝那王抉走去。王抉已經自己爬了起來,他先頭著實是威風凜凜,目空一切,但現下見霍去病陰沉著臉,目光刺人,不由得身子哆嗦。然他想到:你霍去病仗的不就是衛皇後的勢麼,我妹子才是陛下的心頭肉呢!於是,他壯起膽來,挺著腰板,神氣活現的道:“軍中飯食不堪下咽,有好東西,自然是大家分享。這小子,還有那兩人,都是目無尊長,我替將軍教訓教訓他們,也好讓他們識些禮數。”
霍去病並未接口,他隻是一步一步的逼進王抉。王抉看著霍去病那能殺人的眼神,氣焰頓時矮了下去。他不自覺的往後退,也不知是被什麼拌了一下,就此失去重心,摔倒在地。他待想爬起,霍去病的左腳卻踏在他的胸口處,王抉掙紮了一下,如被巨石壓身,哪裏又動彈得了。王抉想求饒的,然氣息全憋在咽喉處,半點聲音都發不出。就在艱難的呼吸中,他聽到霍去病聲音不高,卻如利劍般穿破他的耳膜:“你聽好了,在本將的軍隊裏,處罰士兵的事,隻有本將能做!”
這個時候,就是要他王抉跪地求饒,叫霍去病一聲“爺爺”,他都幹了。奈何,他發不出音來,隻能是拚命點了點頭。霍去病這才提起腳來,蔑視他一眼,再扔下一句話兒:“這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本將便拿你的人頭祭旗!”末了,他示意徐自為、衛山,還有那挨打的士兵與他一同離開,找軍醫上藥包紮。
這樣的結局是有點出乎眾人的意料,然士兵們這幾日受夠了王抉的窩囊氣,現下見他威風被折殺,心頭便十分舒暢。但看看驃騎將軍素來喜怒不形於色的臉,士兵們心有忌憚,亦不敢大聲喝彩,隻是心中無限快慰的散去。且看霍去病去的遠了,王抉的親隨衛兵這才敢聚攏來,服侍主人。
夜色很快降臨,疲憊的士兵經過短暫的興奮之後,便無一例外的墜入夢鄉。霍去病枕著“騮紫”,原先也是睡得很熟。誰知夜半才過,遠處的野狼卻此起彼伏的嚎叫,驚得眾人紛紛爬起。害怕的多是新兵,老兵們已有過類似的經曆,所以他們翻個身,又睡了。那些新兵一聽老兵們鼾聲如雷,心頭便也覺得踏實,就蒙上頭,又睡了過去。霍去病卻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他仰望灰蒙蒙的月光,心有所動,不由得從項頸處掏出一樣東西來。那是他出征前,屈大伯給他的平安符。開始時,霍去病根本就不想拿,這種婆婆媽媽的信念,於他是一點意思都沒有。可他一看那平安符是雕成狼的模樣,便心動了。他立即斷定:這是出自那人之手!偌大一個大漢朝,人人盡知他是長擊於空的鷂鷹,然除那人之外,再無人知道他還可以是追亡逐北的惡狼!霍去病不是多愁善感之人,尤其是沙場之上,他向來都是心無旁騖,可看著那迷蒙的月色,摸摸手裏的平安符,心裏也有了些薄薄的意思。正在此時,站崗的哨兵發出低低的嗚鳴聲,這是催眾人出發的號角聲。士兵們醒來,忙忙的翻身上馬,等待驃騎將軍的號令。
霍去病立刻收起那點不該來的情絲,指揮大軍繼續向西北方向推進。
在漢軍的急速奔馳中,天色漸明。然日色未像平日那般天朗氣清,倒是暗沉沉的,兼之悶熱得難受,似有一場暴雨即將襲來。霍去病的軍隊當時剛到達戈壁灘,趙破奴才說了一聲:“將軍,看這天色,怕是要下大雨了。”哪知這話便如讖語一般,立時將暴雨招來。漢軍措手不及,避無可避,在劈裏啪啦的密集雨點裏,人人均都被淋成了落湯雞。約兩個時辰後,這雨自然收去,隨同風兒往南邊一卷,如來時一般,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此時,藏匿在雲朵之後的太陽露出臉來,熱辣辣的光便照遍了大地。因戈壁裏盡是石子和沙塊,植物極少,霍去病覺得時間金貴,與其費時費力找幹柴來生火烘幹衣服,還不如邊趕路兒,邊讓太陽自然烘幹來得省時。於是,驃騎將軍一聲令下,這群漢軍仗著年輕身子壯,便滿不在乎的頂著毒辣的日光繼續趕路。卻不曾想,在酷暑季節裏,曆盡兩三日的高強度急行軍之後,士兵幹渴饑餓無常,再經這一冷一熱,身子大傷。果然,才過正午,就有很多士兵覺得頭重腳輕,輕飄飄的自駿馬上墜落。
初時,霍去病以為隻是普通的傷風中暑,便想找一個稍微陰涼的地方暫且休息。可茫茫戈壁,除了炎熱如流火的驕陽和遍地反光的石塊沙礫,哪裏還找得道棲息地。好不容易才熬到太陽落山,軍醫們忙忙調劑好湯藥,安排士兵們服下。本以為會立竿見影,卻不料收效甚微。不久,更多的士兵呈現出另外的症狀:麵部浮腫,腹脹似鼓,小便紅赤、澀痛。到這時,霍去病才知道士兵們非是普通的傷風中暑,而是患上了莫名其妙的疾病。麵對這一困境,軍醫們束手無策——要知道,他們也不是救死扶傷的專業醫生,不過是上馬能打,下馬能治治普通刀傷的三腳貓軍醫而已。這一來,霍去病焦急萬分:難道就這樣被困守於此,坐看良機隨風而逝?或是放棄前進,灰頭土臉的搬師回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