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9章 嘩變(2 / 3)

眾將士默默的看著,頭頂雖有毒日朗照,卻不寒而栗,一身冰涼。也不知是誰發出一聲驚呼,眾人便都看見了這麼一幅畫麵:就在不遠處的沙丘上,橫七豎八的散落著幾具完好的骨架——毫無疑問,那絕對是人類的骨骼!

刹那,士兵們臉色難看至極,然除了麵麵相覷,誰也說不出話來。一些原來隻隱藏於腦海內的想法,此刻便如地下水般源源不斷的冒出頭來,它們四處流淌,不斷的吞噬士兵的內心。就在眾人鴉雀無聲,頹廢沮喪之時,王抉帶著他的親信擠了上來。待他看清情形,也恐懼到了極點。他的眼珠密密的轉著,一個計劃飛快的於腦中成形!

都怪自己年紀輕輕,一時迷糊,竟然想到戰場上來搏取功名——還好,現在後悔還來得及,趕緊打馬回頭,絕不能不明不白的死在這破地方!是的,誰死都可以,但自己是不想死的!也不要什麼封侯了!隻要能活著回到長安,回到那個花花世界,憑自己的美色,絕對可以像韓焉那樣,用柔媚和嬌態來博取皇帝的歡心,哄得他團團轉著!對的,妹子王夫人不是說了嗎,近來有個狗監李延年,因有幾分容色,兼通音律,已經捷足先登,順利的爬上劉徹的龍榻,成了他的新男寵。想想看,自己並不比那姓李的差,隻要自己願意,到那時,金的銀的,圓的扁的,就是宅子美人,自己將什麼都不會缺的!

拿定主意的王抉,把目光挪到士兵的身上——他喜悅的感覺到:這些人恐懼得更多一點,他成功的把握就更大一點!

可憐行走在前的驃騎將軍,對後方的情形一無所知。他指派仆多帶著士兵再去尋找水源,然後繼續趕路。眾將士被他遠遠的甩在了後邊,惟有趙破奴和高不識能跟得上他,陪他緩轡而行。隻因幹燥得厲害,趙破奴眯縫著眼,才瞟了一眼頭頂上白花花,亮芒芒的日光,幾乎立刻就被這光熱擊倒在地。他趕緊穩住身子,添了添幹裂的嘴皮,道:“娘的,這太陽還讓不讓人活呀!”

霍去病用手遮擋眉梢,也瞟了一眼天空,順帶抹了一把汗,他的嘴唇裂得更要緊些,都變成了一道道血口。仿佛像是在自己安慰自己一般,他低聲道:“不要緊,仆多會找到水的!要不了多久,我們準會走出沙漠!”

趙破奴沒吱聲,他本也希望如此,就是心裏且空且虛,老讓他覺得將軍的話像個遙不可及的夢。於是,他低下頭,看著沙丘上晃動的影子出神。忽然,他聽到將軍開言道:“高不識,現在是正午時分,太陽位於正南,影子皆指向北方。西北方向應該在那裏!”

趙破奴抬頭時,就看見將軍的馬鞭正往左前方一揮;再瞧高不識,但見他黑黝黝汗漬漬的臉上詫異不已,直待過一會兒,才見他滿是傾佩的道:“將軍無師自通,判斷得毫厘不差。真是神了!”

聽完這話,霍去病焦黃而疲憊的臉上也露出幾分得意。原來,打從一進沙漠,他就發現引路的高不識和仆多總是一邊催馬向前,一邊不斷的對照影子來校對路線。霍去病便憶起高不識在出發前說過的話,因而多了個心眼,一路跟著觀察,在有意無意間,又隨口討教些觀日影而定方位的技巧,由此就從中摸索出了一點規律。今見自己第一次於沙漠中判斷方位就如此正確,霍去病不免有些自鳴得意。他興致來了,還想進一步探討,卻不料身後傳來急促的跑馬聲,伴著掠過的熱風,還帶來那馬卷起的沙塵。霍去病頗為不滿,他還不及回頭,便聽到來人跌落馬下。細看去,原來是個老兵掉在沙地裏。那老兵仰起頭來,盡管滿嘴是沙子,卻還在竭力嘶叫:“將軍——將軍,大事不好了——”

霍去病勒住韁繩,蹙起眉頭。那士兵連滾帶爬的來到他跟前,也顧不得喘息,便上氣不接下氣的道:“將軍,不好了!弟兄們,後邊的弟兄們,他們嘩變!”

“你說什麼!”霍去病的心一顫,他幾乎要跳下馬來。高不識還不知什麼是“嘩變”,卻見趙破奴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便也約略知道這是很重要的事情——他忙屏息靜氣,聽候下文。

那士兵喘息了一下,雖然驚恐萬分,但倒底是有了力氣,他便急急道明原因:“將軍,都是那王抉!是他在後邊鼓動弟兄們,說什麼不要為某人的加官進爵去賣命,還妖言鼓惑弟兄們,要大家響應他的號召,退兵回長安。中壘校尉和屯騎校尉上前駁斥他,結果被他指使親信打傷,連那些誓死效命將軍的弟兄也全被奪了兵器,管押起來。小的見形勢大亂,忙來尋將軍。不知這,這該如何是好?”

霍去病鐵青著臉,他話也不答一句,忙策馬驅向大軍。趙破奴和高不識忙緊緊跟上,那來報信的士兵也翻身上馬,追隨將軍而去。

不一會兒,霍去病就看到大軍內的士兵馬匹全都背對著他,亂哄哄的圍成圈兒紮堆,似在商量什麼。不時之間,有士兵在撕聲力竭的狂嘯:其調瘋狂,其聲恐怖,其音淒慘,仿佛在嚎叫中,滲透著滴滴鮮血。高不識加入漢軍才四個月,他完全不明白出了什麼事,然聽到這種鬼哭狼嚎似的嘯聲,他不禁駭然。實話實說,有那麼一刻,他以為是昆侖神顯靈了:是它讓這支訓練有素的軍隊著了魔,是它讓他們瘋癲癡狂!他懷著巨大的不安,瞄了趙破奴一眼,卻發現他比自己還要驚恐,但見其嘴唇蠕動,卻吐不出字來。

這一來,高不識就更慌了,他不由自主的縮到驃騎將軍的坐騎之後:既然塞住耳朵沒有用,那就盡量避開不見吧!

趙破奴則無處可躲,他隻能是和驃騎將軍並肩站立,目睹最糟糕的局麵在眼前發生。高不識不敢看的這種景象,就是中原軍隊裏的一種奇特怪相,在中國曆史上被稱做“營嘯”。中國古代軍營軍規森嚴,別說高聲叫喊,連沒事造造謠都有生命之憂。而且軍營是地道的肅殺之地,傳統的軍規有所謂“十七條五十四斬”,當兵的都是提心吊膽過日子,日積月累,精神上的壓抑可想而知。另一方麵軍隊非常黑暗:軍官肆意欺壓士兵,老兵結夥欺壓新兵,軍中拉幫結派,明爭暗鬥,矛盾累積重重,全靠軍紀彈壓著。但到了一定時候,軍紀便失去約束力,尤其是在大戰前,人人生死未卜,不知自己什麼時候一命歸西,士兵的精神更處於崩潰的邊緣。“營嘯”的發端往往是某個士兵在噩夢中一聲尖叫,其戰友便迅速被這種歇斯底裏的瘋狂感染,為徹底擺脫軍紀的束縛,人人就借機瘋狂的發泄一通。一些頭腦清楚的士兵則抄起家夥,有冤報冤,有仇報仇;由於士兵多是靠同鄉關係結幫拉派,因而很快就會陷入混戰。趙破奴在郡****的時候,是見識過此種厲害的,他親眼目睹到,那些平時欺壓士兵的軍官成了頭號攻擊目標,甚至一些無過失的軍官也被波及:打傷是小事,最慘的是被剁成肉醬,死了都無法辯識。往往“營嘯”過後,軍隊元氣大傷,人員損失慘重——可眼下並無大戰,卻發生此等事情;看來是在沙漠裏行走太久,兼之幹渴缺水,士兵們無論體力還是意誌都到了崩潰的邊緣,因之那王抉稍為搖舌鼓唇,便迷惑了這些士兵。隻是這一來,可害苦了驃騎將軍!他養尊處優,年紀又輕,哪裏見過這等場麵,隻怕,隻怕——都是那殺千刀的王抉!趙破奴忿恨不已,還沒來得及痛罵王抉,便聽到王抉那尖利的嗓子在大叫:“既然弟兄們已經沒有異議,都想活著回去!那咱們就去找霍去病理論!”

聞聽此語,嘩變的士兵仿佛有了主心骨,紛紛撥轉馬頭,列隊成行,真的按照王抉所言,要去找驃騎將軍理論。最前頭的那幾列騎兵最先看到霍去病,但見驃騎將軍端坐馬上,眼神凜冽,他們不由得呆住。而在後邊的騎兵尚還不知底裏,隻管躁動不安,有些人甚至罵起娘來。王抉以為眾將士是在等他領頭,便大刺刺的吆喝著擠上前來。當他初看到霍去病時,不止是愣了一下,還哆嗦了一下。然他瞟了瞟身後的兩萬將士,便信心倍增,擺出大義凜然的樣子,正要煌煌大言,霍去病則先道:“霍去病在此,誰要找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