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長慢條斯理的理理裙袍,道:“民女?誰是民女?到這來的,便都是詹事府的奴婢。你以為你是誰呢?”
花蕾有些吃驚,她感覺到這個才第一次見麵的衛長公主,對她仿佛有些敵意。她自屈大娘口裏聽說過一些宮裏的事,但是沒有誰告訴過她,衛長多年來對去病表哥的思慕。於是,花蕾隻能猜測是自己的莽撞惹惱了公主,她便小心的斟酌詞語,但求公主息怒:“回公主的話,民女還不夠資格做詹事府的奴婢。隻因無處容身,會弄些小菜,才來府裏幫傭的。適才民女見公主豔光逼人,貌若天仙,就看呆了。不想為此衝撞了公主,還請公主見諒。”
花蕾最後的那幾句話是肺腑之言,絲毫沒有奉承之意,可在十五歲的衛長聽來,心頭十分受用,嫉妒之意頓時消了大半。其實衛長本來就不是那起小肚雞腸的小家碧玉,她自從明白去病表哥的真實心意後,這幾個月來也慢慢想開了;隻因她年歲尚小,總有些公主脾氣,所以才想嚇唬嚇唬花蕾,出出心頭的怨氣。現下氣消,她便仔細的審核著花蕾:但見此女脂粉不施,隻穿著粗布衣衫,然其麗質天成,竟比父皇最寵愛的王夫人更為明媚鮮麗;尤其是那種溫婉純淨的氣質,仿若受過詩書的熏陶,比之大家閨秀,毫不遜色。衛長再又想到,此女不若自己的地方,不過是身份地位,服飾釵裙,不免惱意又上來,拿定主意要繼續作弄花蕾。她緩緩靠近花蕾,纖纖小手抬起花蕾的臉,故意歎息道:“可惜啊,可惜了!”
花蕾被衛長的故作深沉弄得莫名其妙,她轉著眼珠,愣愣的瞧著公主。
衛長背過身去,繼續歎曰:“美人如玉比花嬌,位卑命賤似紙薄。可惜你如此容顏,卻委屈在這樣的小地方。花開芬芳,無人賞識。”
花蕾隻道是公主同情她,待要稱謝,不料衛長又道:“不過,憑你的容貌,早晚可以麻雀飛上枝頭變鳳凰,做個侍妾什麼的。”
花蕾一下子想起了昭平君的事,她低下頭,輕聲曰:“多謝公主貴言。民女不敢有非份之想,但求能保住現在的樣子,就滿足了。”
衛長輕甩衣袖,柔柔一笑:“做老頭子的侍妾自然沒什麼意思,但若做得那冠軍侯的侍妾,怕也是你的心願吧?”
花蕾就聽見“冠軍侯”三字,臉便紅透了。衛長看得清清楚楚,心裏不由得冷笑,她俯下身子,直視花蕾的眼,一字一句的道:“不過,自古以來,以色侍人者,色衰而愛弛。不知你可有手段,能讓自己一輩子享用冠軍侯的專寵!”
言罷,衛長再不看花蕾一眼,她飄然而去。花蕾一時呆住,動也動不得,臉色卻如稿素一般蒼白。良久,她才垂頭喪氣的返回廚房。花蕾才來到門邊,就聽見柳媽一麵忙著抄菜,一麵跟另一個廚娘林嬸扯閑。那柳媽道:“都說皇帝如今最寵王夫人,可據我看來,那王夫人的容貌還是不及皇後。”
“哎呀,柳媽。女人從前再美,隻要上了年紀,那還不是像菜筐裏的老菜葉,誰稀罕啦!誰不想著那水靈靈的嫩葉子?”
柳媽連聲感歎:“說的也是。不獨君王喜新厭舊,你看看那些官府人家,哪個不是三妻四妾?就拿咱們的夫人來說吧,詹事大人這些年納的那些個小妾,又有哪個比得上夫人美貌呢?”
“就是嘛。聽說當年,還是詹事大人削尖了腦袋,才娶得夫人,倒頭來也不過是恩愛六年,侍妾就娶進家門了。”
“還好,夫人家底硬朗,詹事大人也不敢冷落夫人。萬一是娶了像花蕾那樣家底淺薄的女子,隻怕要不了三年,花蕾就被人扔到了腦脖子背後去了。”
“怕也不見得吧。萬一她命好,攤上個像博望侯那樣癡心的男子——唉,那樣的男子真是世所罕見!柳媽,你見過博望侯的夫人沒?哎喲,不是我說閑話,那個匈奴女人跟咱們大漢女人一比,還真是又粗糙又老相!可是博望侯不單帶她回來,還十幾年如一日,不納任何侍妾,就隻疼愛那女人。唉,福氣啊,真是有福氣的女人!”
“是啊。天下的女人哪裏都有那樣的命水。要我說,好看的女人還是嫁平頭百姓,苦是苦點,起碼夫妻恩愛,不會今兒朝東,明兒朝西的……”
聽到此處,花蕾踏在門檻上的腳縮了回來,悄悄的,她轉身走了。
是夜,花蕾輾轉反側,難以入眠。衛長公主的話,柳媽和林嬸的話,在她腦裏交替浮現,她不可能不受觸動。從前,她滿足於默默的愛戀,現在,她卻不得不痛苦的發現:假如屈大伯屈大娘平日的種種暗示是真的,那麼,冠軍侯喜歡的是自己的哪一點?那些從來都不大敢翻撿的點滴往事,便在腦中悠悠升起,細細過濾後,這才發現,他和自己,竟然才見過三次麵!而且,其中一次還隻是自己在背後看著他;僅有的那一次交談,他明白自己多少?難道,他喜歡自己,也隻是因為容貌?
花蕾的心沉甸甸的往下墜,從不曾有過的心痛,一時都從心之底處竄出來,肆意蔓延。她哭了!在這漫漫長夜裏,才十五歲的女孩,為她那縹緲的愛情,隻能是哭了!
一大早,花蕾就向屈大娘告假,蒙上布帕出了門,一路打聽著來到博望侯的邸府。花蕾自己也知道,像她這樣卑微的女子,別說是見博望侯,就連他家的門檻,她都不配踏一踏。但是,她固執的守候在府門外,就隻是想見見那對甘苦與共的夫妻,瞧瞧他們恩愛的模樣,於她小小的心裏,好有一絲安慰。為此,她足足在門外守候了兩個時辰(即今天的四個小時),才見一老家人開門出來。花蕾鼓起勇氣,怯生生的上前問話,這才知曉博望侯因為不久前的失機(古代戰爭中錯失戰機就稱之為“失機”),被削去爵位,夫婦倆索性到鄉下養病去了。
花蕾大失所望,隻好怏怏不樂的原路返回。她才走到官道,便見街的兩旁圍滿人眾。待要問個究竟,卻見人人掂起腳尖,盡力向裏張望,更本沒人有空答理她。就在人眾的推搡拉扯中,花蕾蒙在臉上的布帕不知什麼時候掉了,而她渾然不覺,一雙眼睛,如被磁石吸引住了一般,牢牢的定格在前方——那個人,竟然已經搬師回朝,近在眼前!
且說霍去病意氣風發的騎著“騮紫”,領著部屬,昂首闊步的向未央宮邁進。官道兩邊的民眾一麵對隊伍中的俘虜指指點點,一麵歡呼不絕,更有不少人跟著驃騎將軍前進的速度往前擠,希圖將將軍的麵貌看得更清楚一點。看到百姓歡呼雀躍,霍去病內心亦是非常驕傲,他露出笑容,轉動著的腦袋,微微向百姓致意。忽然,他的笑容凝固了!在攢動搖晃的人頭中,他看見了一張朝思暮想的臉——那個人,就在混亂而擁擠的人群中,脈脈深情的仰望著他!
霍去病恨不能立刻跳下馬來,分開人眾,將那人一把攬入懷中!就在他拿定主意,預備行動時,才一眨眼的工夫,那個嬌俏的影子,便沒入人群,再也尋覓不到。
冠軍侯左顧右盼,徒勞的找尋,最後自然是一無所獲。他悵惘至極,鬱悶的仰望蒼穹:難道,他和她,就總是這樣擦肩而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