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6章 請櫻(1 / 3)

未央宮宣室內,劉徹就剛剛接到的軍報,緊急招見內朝官員,共商對策。

何為內朝呢?原來,西漢建國初始,都是由開國元勳或是於社稷有大功勞的臣子任丞相,如蕭何、曹參、陳平、周勃等。這些丞相位高權重,在與天子商量國事的時候;天子總要以他們的意見為基本。而丞相所推薦的官員,可以直接任命到九卿的位置,反過來,對於那些有過失的大臣,丞相甚至可以先斬後奏。 對於雄心勃勃的劉徹來說,這樣的情況是不可容忍的。尤其是他的親舅舅田蚡(王太後同母異父的弟弟),以外戚的身份擔任丞相一職後,任意行使權利,更讓劉徹心懷忿意,決心把皇權鞏固在自己手中。於是劉徹把朝廷機構改為“內朝”和“外朝”。所謂“內朝”者,乃是由原少府屬下主管文書檔案的“尚書”與侍中(即郎官)、中書組成。內朝人員的官位普遍不高,出身也不一定高,但都是劉徹賞識的學者賢才,有文有武;年紀亦不甚老,和劉徹一般有雄心,有魄力。在他們的幫助下,劉徹審閱公文、謀劃國事、起草詔書,可以說內朝成為了國事決策機構。而丞相負責的“外朝”,則變成執行機構,也就是公布執行內朝所推出的政令;雖說外朝亦能品評時政,但是再也沒有從前那樣大的權利了。現如今,劉徹所倚重的一幹內朝人等魚貫而入,恭敬肅穆的按次序排列好。

禦座上的劉徹,蹙起眉尖,一臉嚴肅,將一卷用竹簡寫就的軍報遞給謁者,道:“這是六百裏加急軍報。是正在黃河邊上築城的大行令李息送來的,你們都來聽聽。”

謁者恭恭敬敬的接過軍報,展開來,以平緩的聲音念道:“大行臣李息也。昧死再拜上疏皇帝陛下:今臣接河西匈奴之使者,自曰渾邪王及休屠王,不堪彼主伊稚斜苛責處罰,願以六萬餘人馬以降。臣愚不能決,唯陛下幸察。臣李息昧死再拜以聞皇帝陛下 。”

謁者念罷,與會眾人皆麵露驚訝。率先發表意見的是再度被任命為太中大夫的張騫,他感歎道:“六萬餘人!這筆數目好大啊!自從有匈奴人歸降於漢,還從未見過這樣龐大的人數——簡直就像是舉族全遷!”

聽罷張騫略帶警惕性的話,一個位於第一列的男子邁出一步,他年約三十五六,眉目固然清爽,然氣度中彌漫著冷峻和嚴厲,足以令人退避三分。但見此人抬起頭,仰望劉徹,不緊不慢的道:“陛下,臣記得從前匈奴人歸降我大漢,數目最多的是元朔三年(公元前125年),匈奴太子於單和伊稚斜爭奪單於之位告敗,亡命奔波,攜部眾二千六百七十九人來歸;其次便是元光二年(公元前132年),前翕侯——匈奴降將趙信,攜部眾一千二百三十六人來歸。然拿那兩次與此次相比,仿若就是小巫見大巫了。”

劉徹點了一下頭,道:“禦史大夫記得很清楚嘛。大家再議議,暢所欲言。”

原來方才說話的那位朝臣,便是當今禦史大夫張湯是也。張湯是中國曆史上赫赫有名的酷吏代表,本長安杜陵人。他小小年紀便懂得拿老鼠來審問判刑,顯示出法家本色,其父認為他天生是獄吏的料,便讓他學習刑獄文書。其後,他先後擔任長安令和茂陵尉,因自身修養好,名聲也好;兼之不顧嚴寒酷暑,常去拜訪三公,很得當時丞相公孫弘的賞識。公孫弘多次向劉徹稱讚他,後來他在審理陳阿嬌皇後巫蠱(用巫術詛咒,或飼養毒蟲和自製毒物害人)案,以及淮南王、衡山王、江都王謀反事件中辦事得力,自然很受劉徹器重,升遷為太中大夫,進而再為廷尉。在今年的三月份,丞相公孫弘病死後,他立刻被劉徹任命為禦史大夫。禦史大夫位列三公,乃漢代政府裏的最高級別官銜之一,僅次於丞相一職,與三公中司掌軍權的太尉平級。其主要職責是負責監察,輔助丞相監察一切政治設施,所以又被稱為副丞相。然張湯任太尉其間,不僅僅是負責監察,他還是劉徹加強中央集權種種改革措施的主要參與者。他的主要成績是在法律方麵,他和趙禹一起編定了《越宮律》(宮廷守衛)、《朝律》(朝賀禮儀)和“見知故縱”(官、民對犯罪行為必須舉報,否則就是故縱)等法律。不過,張湯在執行法律的過程中過於嚴酷,還喜歡投劉徹所好,用《春秋》中的儒家思想來辦案,同時以皇帝的意誌為準,不惜破壞既有的法律條文。凡劉徹想嚴辦的案件,他就交給嚴厲的下屬去審理;凡劉徹想寬容的案件,他就交給執法較寬的下屬去辦。但不管怎麼說,他都是劉徹極為信賴的文官,可以積極的參政議政。

且說劉徹既然表態要朝臣暢所欲言,一個年輕的郎官便欣喜的道:“這是好事情!證明我大漢威風遠播,匈奴人不敢爭鋒,唯有俯首稱臣!”

另一個年輕的郎官亦興奮的附和道:“正是!咱們大漢自立國以來,打了多少年的仗,損失了多少好兒郎,才換得這樣的結局!陛下可昭告天下,君民同樂!”

“是啊,這樣的事情,是該宣揚出去,普天同慶!”

隨著這些欣喜的話語,彌漫於朝堂的是一種普遍的喜悅情緒。衛青瞅著那些歡天喜地的同僚,他們的樂觀完全感染不了他。相反,他的眉毛擰成一團,多年來的軍事生涯讓他比安臥屋內的文人更多一份警覺。此刻,他緩緩的,仿佛是自言自語般道:“如果是誠心來歸,自然是再好不過了。不過這樣的數目,跟一次騎兵大軍團集群出戰沒什麼兩樣。”

大將軍的聲音不高,恰如一陣冷風吹過:不僅劉徹的雙目閃爍了一下,就是先前那些腦殼發燙的朝臣們亦為之一愣——他們目目交接,相顧無語,慢慢冷靜下來。彼時,霍去病也在列,他心裏明明自有想法,卻一直不吭氣。霍去病的沉默,讓站在他身邊的桑弘羊大不理解。桑弘羊並不完全讚同大將軍的話,他瞟一眼霍去病,還是趨於樂觀的道:“說起來,從前的匈奴人降服來歸,數目確實不曾過萬。但是,今年春夏兩季,驃騎將軍兩出河西,皆戰果輝煌。那休屠王和渾邪王節節敗退,難道不是因為他們被打怕了,肯誠心歸順麼?”

衛青聽了桑弘羊的話,飛快的與外甥對視一眼——眼中頗有滿意之色,但他的語氣,還是先前那般謹慎嚴肅:“匈奴人自來驃捍,輕易不肯服輸。即便他們一時敗於我大漢,按往常的情況來看,當是韜光養晦,不見得會甘心舉族以降。再則,匈奴人是逐水草而居的遊牧民族,對草原的依戀,便如我們大漢子民對農田的依賴,怎能輕易放棄?至於軍報中說到,那兩王是因為不堪他們的大單於責罰,才願意來歸。那麼,倒底是什麼樣的責罰,才使得這兩王不惜丟棄祖先開拓的肥沃草原,舉族全遷?況且,這也隻是他們的單方麵說法,怎能輕易信之?內中太多蹊蹺,實在是令人費解。”

大將軍話已說到這種地步,分析得又在情在理,就是再盲目再輕狂的人,亦會自己推敲得出點內蘊來。因之,連最先表示樂觀的那個郎官,此刻也不由得驚歎道:“莫不是匈奴人在使詐?假借降服之名,實則是想來偷襲?”

先頭未曾發言的朝臣,此時紛紛表態:“正是這個意思!想來我大漢與匈奴人膠著苦鬥多年,無論他們怎樣潰敗,也不曾聽說伊稚斜要責罰什麼人。”

“是啊,那河西兩王忽然搬出這麼個理由——確實讓人生疑!定然有詐!”

“既然有詐,自當慎重,可別落了圈套,讓匈奴人稱心快意!”

眼見同僚們多少有了醒悟之意,衛青頗感自慰,但聽眾人言語,仿佛又要走向另一個極端。他忙忙想開口,進一步闡述自己還未說完的觀點,豈料張騫卻搶了先:“大將軍猜測的情況,是極有可能存在的;但我在匈奴生活了十餘年,也知些他們的秉性——想來,那兩王未必就是使詐。要依臣看來,我大漢當是兩手準備:既要招降,亦要備戰!”

衛青大喜,頷首曰:“正是這個意思。如若大意,草率前往,恐要吃虧;如不招降,則顯得我大漢懦弱。便如太中大夫所言,做好兩手準備,就沒什麼可以擔憂了。”

聽到此處,劉徹的眉頭舒展開來,他道:“張騫和衛青所言,甚和朕意。朕最初看到軍報時,心底也有這樣的擔憂。現在君臣既然想到一塊,朕決定派得力幹將率領大軍,前去招降。你們看,誰最合適?”

張騫的眼睛瞅著衛青,方才大將軍的那翻見解,與他的心思不謀而合,使他深深意識到:大將軍才是招降的最佳人選。因此,張騫將目光轉到劉徹臉上,發現劉徹也正望著衛青沉思,便知兩人想到一處去了。彼時,劉徹考慮到招降一事關係重大,既要招降安撫,又要備戰應敵,派出的大臣必然要老成持重,機敏果敢,能做到扶大廈之將傾,挽狂瀾之即興——如此看來,此大任非沉穩務實的大將軍衛青莫屬!主意拿定,劉徹雙目炯炯,待要開言,卻見霍去病自人叢中走出來,施禮道:“陛下,臣願往招降。”

“你?”劉徹盯著霍去病,一時沒反應過來,不由得錯愕。台階下的眾臣亦訝然的看著霍去病——誰也沒把他當作是理想的人選!霍去病仿若不知道自己是眾臣注目的焦點,他隻是朗聲將說過的話複述一遍:“陛下,臣願往招降。”

一瞬間的迷惑很快過去,劉徹恢複常態,他瞧著霍去病執拗的雙眼,道:“驃騎將軍,你為何要去呢?”

眾臣的目光都盯著霍去病,他們也想知道,是什麼原因促使年輕的驃騎將軍毛遂自薦,攬此重任?然霍去病頓了一下,並未如諸臣所想的那樣迅速給出答案。此刻,浮現在霍去病腦海裏的,是今年早春的時候,皋蘭山下漫天飄飛的大雪。都說往事如風,什麼樣的記憶都會被歲月吹得無影無蹤;但是,弟兄們潑散在白雪上的熱血絕對不會風幹!他們一直真真實實、滾滾燙燙的灼燒著霍去病的心!因為,他發過誓的,他絕對不會讓弟兄們的鮮血白流,那河西走廊,它一定屬於大漢子民!現在,在這誓言沒有兌現之前,男兒大丈夫,怎能把職責轉與他人?不錯,就現在的情報來看,河西的形勢不明朗,是降是詐,一言難定,仿佛比赤裸裸的戰爭更難把握。所以,陛下心頭已經有了人選——那個人選恰恰不是自己!唯其如此,霍去病才更想要去爭取!他不否認自己喜歡挑戰,也不否認自己爭強好勝,但更多的,是一份舍我其誰的自信!這事既然是由他開始,自當由他來結束,別人不能染指!因之,霍去病理直氣壯的道:“陛下,古人有雲:‘善始者實繁,克終者蓋寡。’世人做事,總不希望半途而廢,都想善始善終。現在河西的匈奴人來歸,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前兩次打擊的結果——這恰好證明臣還未完成陛下委與的重任。所以,臣請求陛下允許臣前去授降,以求善始善終。”

劉徹咽下一口唾沫,硬生生的將幾乎衝口而出的話吞回肚裏。實在講,有那麼一刻,他是想一口拒絕的:這招降,畢竟不同於兩軍對壘的戰場——隻管喊喊殺殺就可以了!須知這樣的場合,敵我雙方並不鮮明,角色的轉換,降與不降,都隻在一瞬間!才十九歲的霍去病,能駕馭全局麼?然劉徹仔細的琢磨著霍去病曬黑的臉厐和他堅毅的眼眸,不免想到了王抉的死。刹時,他心內迭蕩起伏:或許,這孩子能行!如果說河西第一戰,自己僅僅是放手賭一把,把他當作是一枚奇子來試探著使用;那麼河西第二戰,他憑借堅韌的毅力,不屈不撓的信念,將自身的軍事天賦張顯無遺——要智謀,他有;要魄力,他不缺;要殺伐決斷,他更是信手拈來!麵對必然潰敗的戰局,他尚且能扭轉乾坤,一群來歸降的手下敗將,就算他們藏奸耍詐,焉知他對付不了?想到此處,劉徹自己都感動不已,他有什麼理由不相信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雄鷹呢?於是,他熱切的看著霍去病,吐出兩個字:“準奏!”

霍去病聞言大喜,忙叩拜於地:“謝陛下!”

劉徹笑嗬嗬的道:“驃騎將軍,你打算跟朕要幾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