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稚斜雖說是粗獷漢子,但在這樣誠摯的目光和語言下,多少也有些感動:說起來,脂嫣為她那不爭氣的弟兄,這幾天除了流淚,便是絞盡腦汁的哄自己開心,想來是夠委屈的,自己也該體恤體恤她。因之,伊稚斜把諸多不快棄置腦後,他撥轉馬頭,來到愛妾身旁。大單於的這個舉動,讓脂嫣喜出望外,她仰望著伊稚斜,發自肺腑的道:“我脂嫣雖然不是大匈奴的祭師,但我會像哥哥那樣誠心禱告。昆侖神準會保佑我們,讓我們與天地同在,讓大單於成為最後的勝利者!”
這話點醒了伊稚斜,他這才意識到,自己意欲要重重處罰的休屠王,不過是大匈奴境內主司祭祀的部落王而已——他要是犯了守戰不力的罪,那麼那些跟隨自己多年,專司戰事而又屢戰屢敗的其他王爺該如何處置呢?相比之下,那些人不是更應該以死抵罪麼?
頓時,伊稚斜很為自己的決策慚愧,再看看脂嫣怯生生的模樣不勝可憐,他的心情便由慚愧轉為綿軟,他頗有些過意不去,半是寬慰半是保證的道:“脂嫣,你哥哥的事,我會酌情處理的。”
聞聽此語,脂嫣立刻愁雲散盡,喜上眉稍,她幾乎是語無倫次的道:“大單於的決定最英明!我就知道哥哥罪不至死,大單於你一定會寬恕他!現在你果然寬恕他了!大單於,你就像昆侖神無所不能!”
這些狂喜的語言沒有讓伊稚斜感到欣喜,倒是讓他的心重重的停頓了一下,他的腦海不斷被這句話折騰著:“我就知道哥哥罪不至死,大單於你一定會寬恕他!”——奇怪,自己從未在她麵前透露過要處死休屠王的意思,甚至連如何懲罰的內容都沒有泄露!她怎麼就知道了?姑且算是她猜的,可未免也猜得太準了!也許,這個女子不是簡單的貨色,她背著自己,準是做了什麼!
麵對大單於刹時間變得咄咄逼人的銳利目光,脂嫣傻了眼——她的嘴角上還殘留著笑意——以她單純的性格,她實在是不知道自己哪裏又說錯話了。這一回,伊稚斜沒顧得上憐惜愛妾畏懼可憐的模樣,他神情嚴肅,待要問個究竟,卻聽到呼嘯而過的風卷裹著低沉的牛角聲在他耳畔嗚咽:那是大匈奴的召喚,預告著尊貴的部落王爺們正在恭候他的駕臨。因之,伊稚斜不得不改變心意,催馬回大帳。
很快,夜幕下垂,夜色深濃。用過晚宴,伊稚斜在趙信的陪同下,在大帳內與匈奴各部中最重要的幾個王爺共商國事。在匈奴的各級官員中,最大的官便是左、右賢王和左、右穀蠡王,而匈奴的太子,通常則被封為左屠耆王。現今,左、左賢王和左、右穀蠡王,以及太子烏維盡皆到會。伊稚斜待眾人坐定,便道:“今日把諸位王爺叫來,是有要事商量。今年一年之內,漢朝兩度出兵河西,其勝負結果,大家都已知曉,不消我多說。後日傍晚,休屠王和渾邪王會來王庭請罪,領他們該領的責罰。希望諸王爺以此為戒,如漢朝人所說‘知恥而後勇’,從今後奮力向外,打敗漢軍,收複失地,洗刷恥辱!”
伊稚斜講完,掃視眾人,示意諸王發表意見。當時節,諸王雖不清楚河西兩王將會受到什麼樣的處罰,但人人反思自己曆年來與漢軍對壘時敗多勝少的結果,不免都有些兔死狐悲的感傷,於是,誰也不敢開口妄言。彼時,隻有伊稚斜的兒子烏維按捺不住,他左顧右盼,心頭雀躍,意欲發言。這烏維年不足十四,也不是伊稚斜的長子,隻因其母是漢朝和親過來的宗室女——其母原先嫁的是伊稚斜的哥哥軍臣單於,後來伊稚斜從侄兒於單王子手中搶得大單於的寶座,順便將青春貌美的嫂嫂據為己有,立為閼氏(王後)。待烏維出生之後,伊稚斜見他聰明機敏,敢作敢為,且有漢朝劉氏皇族的血脈,便在兩年前封他為左屠耆王。隨後,烏維被送到漠北以西的地方曆練,隻因他還不曾上過戰場,沒有軍功,在隻崇拜強者的大匈奴,這是個致命的缺陷,因此被其餘諸王看不起。好在伊稚斜一如既往的栽培他,特地把他從轄區叫來,讓他參與國事,增長見識。現下,烏維環顧周遭,對與會眾人的沉默大為不滿,為了顯示自己的能耐,他道:“父親,您能確定後日傍晚,隻有休屠王和渾斜王來到漠北王庭嗎?”
這話在諸王聽來,純粹是廢話,和脫褲子放屁沒啥兩樣;隻是礙於大單於的麵子,諸位王爺隻是輕輕哂笑。那趙信則沒什麼顧忌,他一貫來深得大單於的信任,最有資格不把這屁大小孩放在眼裏,因而便斜眼看著烏維,道:“左屠耆王,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難不成你還有什麼新鮮的見解?”烏維雖然還隻是個孩子,但自尊心極強,豈能容人輕慢——尤其是在他深深敬愛的父親麵前!所以他漲紅著臉,惱火的道:“我自然有新鮮的見解!右穀蠡王要是不願聽就罷了,父親以及諸位王爺倒是該聽的。”
“哦,那就說來聽聽。讓我們都長長見識!”趙信麵帶笑容,仍然滿不在乎。烏維瞟父親一眼,見他亦是一派不以為然的樣子,不免心頭愈發難受。他把心一橫,離開自己的座位,走到大帳中央,大聲道:“今兒一早,我趕來王庭的路上,碰到幾十個人,他們托兒帶女,說是休屠王手下的牧民。因為不肯隨整個部族東遷,所以行到半路就逃了出來,要重返河西。父親要是想懲罰罪人,隻處罰河西兩王就夠了,何必把河西的所有牧民一塊算上?”
“整個部族東遷?”伊稚斜頓時變了臉色。他“霍”的站起來,幾大步走到兒子麵前,眼神凶狠的逼問:“你是親眼看見休屠王舉族東遷?東遷到哪裏?”
烏維被父親這股突如其來的狠勁嚇住了,他蠕動著嘴唇,勉強吐出幾個字:“父親,我,我並沒有親眼看見,隻是……”
“大單於,左屠耆王所言非虛。他碰上的情形,我也碰上了。”一個聲音打斷了烏維的話,眾人看去,原來是右賢王呼衍。隻見呼衍麵色凝重,道:“我趕來這的路上,前後曾見過好幾撥人,人數從幾人到幾十人不等。他們說是渾邪王的手下,也不願東遷,所以要逃回故土去。”
這一下,不止伊稚斜麵色發青,就是滿座的人亦臉如死灰。眾王知道事態嚴重,然誰也不敢冒然開口,隻管直愣愣的瞅著大單於,盼他決斷。伊稚斜怒發上指,牙齒咬得“咯咯”作響,一陣怒吼夾雜著濃濃的煙火咆哮而出:“休屠王和渾邪王如此做,這是要背叛我大匈奴!他們想投降漢朝,做劉徹隨意使喚的狗!為討好新主子,他們竟然把昆侖神的子民貢奉給漢朝人踐踏!那是多少人?啊,知道那是多少人嗎?足足有六萬人哪!這兩王背棄昆侖神,玷汙祖宗,其罪之大,天地難容!”
在大單於的烈烈怒火中,趙信率先恢複勇氣,他意欲插言,卻見伊稚斜竭力控製住自己的情緒,將目光鎖定在他的身上:“右穀蠡王,你立刻帶領兩萬騎兵,趕到黃河邊攔住他們,不讓他們過河!那兩王若敢反抗,就地斬殺!不論付出什麼樣的代價,一定要給我把那六萬人帶回來!”
趙信忙道:“是,大單於,我這就去!”說罷,他朝大帳外奔去,不想,才沒跑幾步,卻又被伊稚斜叫住:“等等,你將烏維一塊帶去!”
烏維聞言大喜,他早就盼著能上戰場一顯身手:過去一直苦於沒有機會,現下,機會終於來了!他急忙立起身子,向父親行禮辭別。伊稚斜扶住兒子的肩,端詳他稚嫩的臉,一字一句的道:“記住,你的光榮便是昆侖神的光榮,你的恥辱便是大匈奴的恥辱。你知道該怎麼做嗎?”
“知道,父親。”烏維中氣十足的答道,那和母親一樣黑油油的眸子充溢著無法遏製的野性。畢竟是太年輕的緣故,除了戰場上血雨腥風的搏殺,他根本就想不到其它。因之,他把父親的話單純的看著是一種激勵和期許。伊稚斜很滿意兒子的求戰心切,原想再叮嚀幾句,然對局勢的擔憂最終壓倒親子之情,於是,他便示意烏維快隨趙信而去。彼時的趙信再不敢輕視烏維,不過他也沒打算遮掩自己內心的想法。但見他挨近伊稚斜,壓低嗓門道:“大單於,你別心焦,我們即刻起程。不過,王庭恐怕出了內奸,還請大單於留心。”
伊稚斜並未作答,隻是麵色陰沉的點點頭。趙信仔細看一眼大單於冰冷而銳利的眼,便滿意的領著烏維而去。
且說脂嫣正就著昏暗的牛脂燈心不在焉的卸妝,忽然聽到帳篷外人聲鼎沸,馬兒嘶鳴,仿如大戰在即,不由得慌亂起來。她喚來侍女,意欲安排他去打聽消息,自個的帳篷卻“唰”的一聲被人掀開。脂嫣抬眼看去,又是師牙!
“你,你又來做什麼?”脂嫣瞧他滿臉疲憊,心頭很是奇怪,一麵將侍女遣開,一麵打探詢問。豈料師牙隻管喘氣,並不接口,一雙眼睛可憐兮兮的瞅著柱子上的酒饢,那手兒亦有氣無力的指著同一方向。脂嫣省悟到師牙是渴壞了,忙取下酒饢,給他狠狠的灌下一口。咽下這口烈酒,師牙終於有了說話的力氣。隻見他苦著臉,氣急敗壞的道:“瑪修,大事不好了。王爺叫我趕緊來通知你,免得你將來處境難堪。”
“什麼意思?”
師沿瞟一眼左右,確定無人偷聽,這才湊近脂嫣,竊竊私語起來。待他說完,脂嫣眼兒發直,臉色煞白,手中的酒饢“砰”的一聲掉在地上。
“這,這怎麼可能?”脂嫣揪住師牙的衣襟,嘶聲力竭的嚷道:“說,是誰給哥哥出的餿主意?這可是天打雷劈的罪啊!”
師牙也著急了,忙捂住脂嫣的嘴:“瑪修,我的好瑪修,你能不能小點聲!這事能嚷嚷嗎?”
師牙的提醒起了作用,脂嫣相對冷靜了些,她小聲的抽泣著。師牙趕緊道:“瑪修,這確實是個糟糕透頂的壞主意,但是你應該知道,王爺也是迫不得已。咱們大草原的人都明白一個道理:兔子逼急了,也會咬人!如果不是那個人執意要取王爺的性命,王爺就是再有兩個腦袋,他也絕對不敢做這樣的事情。你說,能怨王爺嗎?”
“師牙,求你趕緊告訴哥哥,大單於不會要他的性命!他今天才答應過我,他說得到就做得到!咱們昆侖神的子孫,都是來去無牽掛,自由自在的鳥兒,為什麼要鑽到鳥籠裏,甘心被人豢養?去,你快去告訴哥哥:別做傻事!王庭的天塌不下來,我在這等著哥哥!”說到此處,脂嫣淚流滿麵,泣不成聲。堂皇道理,治國方略,她說不明白,亦不精通;但是,一想到親哥哥從此以後要和自己的丈夫刀戈相向,自相殘殺。她的心都碎了。師牙也蔫頭蔫腦,在他內心的最深處,他是反對投降漢朝的;隻不過,多年來追隨休屠王成了習慣,他沒想過要背叛,便勉強自己做違心的事。可眼下經脂嫣這麼一哭訴,他的心不免又搗起鼓來:如果投降漢朝真的那般美妙,為什麼總有一些弟兄最終又回到大草原的懷抱?看來,根在哪兒,那兒才是歸屬,歸降的事,本來就不是王爺的主意——這事,還有活動的餘地!得跟王爺再議議!因之,師牙爽快的答應脂嫣:“瑪修,你不必悲傷,我這就趕到王爺跟前。不過,王爺他們已經走了三天,拖家攜口的,沒準風聲早就傳到王庭這邊。你務必要周旋妥當,別讓王爺吃虧。”
脂嫣抹去淚水,點點頭,親自將師牙送出帳篷。帳篷外是熱鬧的夜,那些職業兵們三五成群的圍坐在篝火旁:喝酒的喝酒,吹羌笛的吹羌笛,喜怒笑罵。極盡愜意快樂,壓根就沒有厲兵秣馬的緊張氣氛。脂嫣也不及細想其中原因,隻顧想方設法的避開眾人耳目,將師牙送到駿馬旁;再眼巴巴送他上馬,望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其間,脂嫣不斷在心頭祈禱:盼望著師牙的馬兒快跑,好早一點到達哥哥的身旁。許是她的心願太過於熱切專注,她竟然沒有發現身後一直有一雙冰冷的眼眸在夜色中閃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