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的傍晚,黃河邊上的金城渡口(在今天的蘭州市),有一群人正在忙碌著,他們熙來攘往,甚是熱鬧。這些人大多是漢朝邊境的黎民百姓,本是征調或招募來修築城池的,現在則在漢吏的指揮下,改去搭建浮橋。原來,在霍去病出發前,漢廷已經有加急文書飛馬傳遞給李息,命令他做好過河準備。現下,這些人正抓緊時間幹活,以其盡快完工。在這些人群中,有一位威嚴的長者,他先是到各處尋查指點,次後便撇開眾人,獨自凳到高處,頻頻東顧。從他焦急的表情來看,他正在苦苦等待著什麼人的到來。這位長者,便是大漢朝的典禮官,大行令李息是也。
李息的苦苦守望總算沒有白費,就在最後的一絲斜陽緩緩消失前,一隊風塵仆仆的漢軍從地平線上跳出,追著餘暉,躍馬飛近。李息喜出望外,定睛細看,招展的紅旗上,一個大大的“霍”字。他知道,是驃騎將軍來了,忙歡喜不迭的翻身上馬,前去迎接。那些原本一直在忙碌的人們也聽到了渾厚沉悶的馬蹄聲,不由得紛紛放下手中的活計,抬起頭來觀望。待看得清楚,大夥便激動的議論開去。
霍去病的一萬軍騎速度甚快,那李息沒跑多遠,大軍便已來到跟前。李息忙忙招呼道:“驃騎將軍和弟兄們辛苦了。”
霍去病馬上還禮,免去客套,直問李息:“大行令大人,河西兩王什麼時候到呢?”
“按約定,他們明天一早就到河對岸。”李息又笑曰:“驃騎將軍遠來辛苦,弟兄們也鞍馬勞乏,還是先下馬休息,用過晚膳再說吧。”
霍去病答應一聲,卻未下馬,一雙眼睛倒直愣愣的盯著河麵。此時的黃河已經進入枯水期,水流量明顯比盛夏時節少了許多。因而,搭建浮橋固然費力費時,卻也未為難事。說起來,李息奉命修造浮橋,也不過是今天中午才開始的,但是他迅速調集人手和物資,到霍去病來時,浮橋已經搭好了一半。看到此種情況,霍去病心內甚感安慰,隻是看著河麵上漂浮的木板和牛皮氣囊,他不由自主的想到初春時的河西第一戰。當初他就是從金城渡口渡過黃河:那時節,春寒料峭,黃河還未解凍,正好方便他的一萬軍騎踏著堅實的冰麵平安而過;如今鬥轉星移,已入秋季,自己同樣帶著萬騎漢軍,為最後的結果而來!管他匈奴人肚內玩的是什麼花樣,明天一早便見分曉——霍去病方思慮到此,便聽見李息樂嗬嗬的道:“將軍不必多慮,下官這裏沒別的好處,就是人多齊心,準誤不了你明天的大事。”
霍去病微露笑顏,知道李息想岔了,也不分辨,自隨他到休憩的下處用膳。
當晚,金城渡口點起火把,火光照天,人來影去,聲音吵雜。霍去病領著趙破奴、衛山等人,呆在一邊觀望。看著這派熱火朝天的景象,霍去病倒覺得這場麵有點像那些在半夜裏被自己偷襲的匈奴人。要說有什麼區別的話,大概是少了血的腥味和震天的哭聲。不知怎麼的,他心裏開始有了一種渴望——渴望著黎明早一點到來。才這麼一想,趙破奴便在一旁幽幽的道:“真沒想到,短短七個月,我們就三出河西。嗬,還不曉得明天是個什麼光景。”
衛山忙接口道:“我希望是場惡戰!娘的,這回我要痛痛快快的砍人!”
趙破奴唾他一口:“別瞎說。我們是來招降的,怎能又打起仗來!我看你小子想封侯都想瘋了。”
衛山辯解的道:“趙大哥這說的是什麼話?哦,你們都封侯了,就我和高不識沒有。難到還不許我們想想?”
“有這麼想的嗎?不吉利!這本來就是化幹戈為玉帛的好事情,經你這張烏鴉嘴一說,沒準就全壞了!”趙破奴本是和衛山打趣,但他賣弄斯文,說了個文謅謅的詞。其他人可能不在意,偏是仆多聽得真切,他最近一直都想著要提高自己的素養,因此忙插言道:“趙大哥,剛才你說的那是化什麼為什麼?什麼意思啊?”
“呃,就是——”趙破奴一時被問倒了,他瞪著眼,努力想解釋清楚。無奈那話是從別處聽來的,確切意思他自己也不甚明白,憋急了,便胡亂道:“反正就是不打仗了,大家成了兄弟。喏,就像明天匈奴人乖乖的來歸降一樣。”
隻聽“噗哧”一聲,霍去病被逗笑了,他道:“行啊,趙破奴!你連‘化幹戈為玉帛’都知道了。不過,事實未必如你願,也許,就像衛山想的那樣,明早是場惡戰在等著咱們!”
“啊?”不但趙破奴愣了,就是其餘弟兄亦傻乎乎的看將軍。霍去病轉過頭來,挨個打量他們,道:“怎麼,心裏沒底了麼?”
趙破奴先笑起來:“將軍,說句實話:隻要是跟著你出塞,就沒指望風平浪靜。你說,有哪一次咱們不是從生死邊緣走過來?要說怕,咱們第一回上戰場時就該嚇破膽,還能撐到這時?”
“就是,我還等著封侯呢。”衛山也自信的道:“我就盼著——呀——”
聽到這一聲“呀”,眾人忙循聲看去,卻見衛山不知是什麼緣故,栽倒在地。離他最近的高不識將他扶起,隻見他“呸”的吐了口唾沫,手裏拿著把雜草,惡狠狠的道:“娘的,就是這鬼東西害我!”說罷,他欲將那草扔在地上,徐自為卻笑嘻嘻的握住他的手:“恭喜衛兄,你明天要交桃花運了!”
趙破奴大笑:“徐自為,摔個狗啃屎就是交桃花運;那你趕緊摔啊!摔得越多越好,你以後就不用做夢了。”
徐自為白了趙破奴一眼,道:“趙大哥你懂啥?過來看看,看清楚衛山手裏拿的是啥!”
眾人借著火把看去:不就是一大把葉片粗大的雜草麼,有啥好希奇。大夥正待出語譏諷,徐自為卻洋洋得意的胡謅:“這不是草,是花!忘了?早春的時候,咱們橫掃河西,不就看到這花遍地開著麼?趙大哥你想想:人一輩子總要跌倒,可又有幾次是被花草套翻的?所以說嘛,衛山的福氣來了!桃花運來了!沒準,明天的匈奴人裏就有——”
“徐自為,閉上你的嘴。再說下去,等會一根頭發絲,你都可以看出天脈地運來——你有那閑功夫,怎麼就不掂量正經的事?”霍去病聽著徐自為越說越歪,便將他的話打斷。徐自為見將軍發話,自也有些不好意思,搔搔頭皮,“嗬嗬”的傻笑起來。霍去病看著他那憨樣,自己也樂了,道:“大家回去吧。這裏自有大行令監管,咱們還是早早歇息,養精蓄銳,明天好幹大事。”
眾人連趕了兩天兩夜的路程,本來就頗覺疲憊,現聽將軍這麼一說,倦意更濃,忙“諾”了一聲,都朝營地走去。霍去病原也想跟著弟兄們一塊去歇息,但腦子裏仿佛有什麼東西正興奮的搗鼓——想來,就算他臥在榻上,一時半會也是難以成眠,倒不如在外邊溜達溜達。因之,他蹭在後邊,於黃河岸上盤桓不去。彼時,河麵上是火把通明;天上則是皎皎明月生輝。霍去病隻顧注意河麵,忘了腳下,一時不慎,也被雜草拌倒。跌坐草叢中,霍去病惱火的抓起一把,隨手扔出去。偏有一片葉子輕飄飄的在空中轉了一圈,最後還是拈在他身上。霍去病撿起那葉子,想到徐自為方才調侃衛山的話語,不禁啞然失笑。然細細端詳手中的葉片,霍去病的心底不由得竄出異樣的感覺:沒錯,這草會開花!自己曾經看到過,確確實實是看到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