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歎息,塵封的往事伴著一個模糊的身影溜了出來。是的,這花開在早春,沒有名字,至少自己不知道它叫什麼,要不是花梗抱來給自己看,自己還真不會注意到世間竟然有這樣美麗的花朵。想當初,花梗懷抱鮮花,興奮的跑過草坡,欲要跟才打過惡戰的弟兄們分享,不料,倒被眾弟兄譏笑像個娘們。如今,那孩子再也不能像趙破奴他們那樣,追隨在自己的左右;他和被自己帶出來的千萬個弟兄一塊長眠在大漢開拓西域的路上。也許有一天,他們也如這花草,因為沒有留下名字,會被無情的歲月淹沒。但是,自己不會忘記他們!那些在這片土地上浴血奮戰過的漢朝人也不會忘記他們!他們的血,便是大漢的邊界,即便是曆盡風霜雨雪,也一定會永世烙印在這片土地上!
想到此處,霍去病熱淚盈眶。他仰起頭,愣是不讓淚珠落下。在他的胸腔裏,心潮澎湃起伏,難以把持。他唯能確信的是:自己在期盼黎明的到來,不管那些匈奴人是真降還是假詐,自己都無所畏懼,定能從容應對!
因為,他的身後,站著的是和他一般鐵骨錚錚的大漢男兒!
一樣的晚上,一樣的明月,一樣的微風,可大地上的人卻感受不同。霍去病是因為激動而難以入眠,更多的匈奴人則因為憂思而輾轉反側。
那些拖家攜口,足足走了五天五夜的匈奴人,除了極度疲憊的婦孺老弱能勉強安眠外,絕大部分人是選擇在篝火邊默默的坐著。他們呆呆的看著跳躍的火苗,對莫測的前途充滿了悲哀:誰又敢拍著胸膛保證,明天等待著他們的將是一片光明?故土是回不去了,該到哪裏去棲息又還沒個定準,此刻的他們,連風中飄飛的落葉都不如!那些落葉不管怎麼被風蹂躪,終究還是能撲到大地的懷抱,獲得最後的慰籍;而他們不過是部落王手上的鞭子,王的手往哪兒揮,他們就隻能是一古腦兒的摔往那去——願不願意的,都要懸在空中!這樣的命運,實在是悲哀,可是誰又能想得出更好的法子?如果脫離部族後還能另謀生路,所有的人都會毫不猶豫的拍屁股走人。問題是現實總是殘酷的:離開部族,失去群體的保護,結局定然是被其他遊牧部落奴役!當然,跟著整個部族東遷,其結果很可能一樣——但終歸有個伴,死也不會那麼淒慘!隻是這樣一來,昆侖神的驕傲沒法保全了:離開了能由飛翔的天空,即便是雄鷹也要折翼!
不知是誰吹起了胡笳,嗚咽憂傷,將眾人淒苦的心沉到更深的悲哀裏。大家相顧無語,一些人甚而流下眼淚。這樣哀怨如訴的聲音讓休屠王坐不住了,他頹然的離開妻子兒女,走出帳篷。就在漫無目的的晃蕩間,他無意中碰上吹胡笳的人——伊即軒。伊即軒恰好也看見休屠王,他放下胡笳,道:“王爺。”
休屠王訕訕的走近,曰:“睡不著,走走。”
“我也是睡不著,唉——”伊即軒歎息一聲,滿腔的心事自然浮於臉上。休屠王心知肚明,便也蹙著眉,垂下頭,不知該說點啥。許久,他想起一事,方又才抬起頭來:“今天,我們這邊又走失了多少?”
“安紮休息時,我清點了一下,走失了四百五十一人。”
“那,那這幾天加起來,一共是多少?”
伊即軒沉默片刻,才道:“一共是二千五百四十七人。”休屠王聽罷,良久無語,心頭大是哀淒。早在整個部族東遷前,他就頒布了不許逃走的命令,可是偏有些人要充耳不聞。他們先是夜裏偷偷的跑,進而發展到白天一逮住空隙就正大光明的溜,怎麼也控製不住。要說故土難舍,他也一樣有,但是,開弓沒有回頭箭,既然鄭重作出了這樣的決定,豈能視作兒戲?唉,真是悔不當初!休屠王思慮到此,狠狠的捶自己的大腿,心底懊惱至極。就在他喟然長歎時,伊即軒又道:“這五天來,不止我們這邊頻頻丟人,就是渾邪王那邊也跑了不少。我聽說,他們失散的人數和我們不相上下。可見,大家都舍不得離開肥沃的草原,離不開美麗的焉脂山。王爺,我就鬧不明白,就算大單於心存歹念,咱們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非要去投降漢朝人麼?”
“唉,但凡有一線生機,我也不會走到這一步。你想,我這條命,大單於是要定了;如果不求得漢朝人的保護,我還能怎麼著?”
伊即軒瞥了休屠王一眼,眼裏分明飽含著怨氣。倒不是說他要去責備休屠王沒骨氣,丟了昆侖神的麵子——其實匈奴人的風俗觀念曆來有別於漢人:他們不在乎禮儀道德,也不在乎麵子問題,祖祖輩輩從惡劣環境中熬過來的他們,一向隻在乎有利可得,如何做才是最好的生存之理。因之,伊即軒所想的完全是另一碼事:“王爺,漢朝人占的地盤確實都是好的。但是,他們沒有草原,也不放牧,他們隻管耕種勞作。我們這麼多人去了,到頭來靠什麼活命?難不成我們都要丟棄馬匹,卷起褲管,學漢人下田和泥?”
伊即軒的追問一語中的,休屠王想到前途暗淡,再對比一下日夜盤旋於腦中的美麗草原,深恨自己被渾邪王蠱惑,思慮不周密,以至於拖累全族。一時間,他自己都痛徹心扉,哪裏還顧得了安慰別人。全虧了王爺的尊嚴在支撐他,好半天後,他總算從牙縫裏擠出兩句酸楚的話:“如今我們是騎上老虎難脫身,說什麼都晚了。”
“不晚,王爺!”伊即軒密切的注意著休屠王,對他的反應全看在眼裏。顯然,休屠王心已搖動,十之八九還能說服。伊即軒便趁熱打鐵,期望在最後一刻扭轉對整個部族不利的局麵:“王爺,你想想:草原上的鮮花敗了再盛開,我們昆侖神的子孫一樣也能屈能伸,何必自絕坦途?你再求求大單於,也許還有轉機。何況王庭那邊,不是有脂嫣在麼?”
休屠王的眼眸閃了一下,他一把抓住伊即軒的手臂,然他還來不及開口,耳邊就隱約聽到馬蹄聲,他馬上警覺的抬頭張望。伊即軒也聽到了,他最先判斷出聲音來自何方,隨著他的手往東邊一指,休屠王便在明亮的月光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是師牙!兩人相顧一看,忙心領神會的迎上去。
彼時,休屠王的兒子日磾正從夢中驚醒,他昏昏沉沉的走出帳篷,在迷迷糊糊中,他感覺到月亮已經落下,天的一邊,露出了微曦。許是少年不識愁滋味,清柔的風吹醒了懵懂少年,他心裏裝滿初醒來的喜悅。於是,他揉著眼睛,想把呈現在他麵前的景色看得更清楚些,卻意外看到遠處有父親的背影。和父親並肩而立的另外兩人,大約該是伊即軒大叔和師牙大叔。不知他們究竟在說點什麼,但見父親轉過身向自己走來,臉上鮮明的浮現出毅然決然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