渾邪王的帳篷內,兩王的爭執聲越來越大,傳出來的詞彙也越來越清晰,以至於徘徊在左右的匈奴貴族和官員們不由自主的被吸引,不約而同的聚集在帳篷周圍,焦急而憂慮的等待著最後的結果。
休屠王惱火的看著渾邪王,他愣是想不明白:這人怎麼這麼死腦筋,自己都講到口幹舌燥,什麼好處都沒少許諾,到頭來還是說服不了他,他非要死心踏地的去投降漢朝人!而在渾邪王那麵,他也氣得不輕:對麵的那個人怎麼那麼自私,他天花亂墜的吹噓,講穿了,就是光顧自己一個人能活命,不管別人的死活!因之,渾邪王越想越氣,忍不住出語譏諷:“休屠王也不用擺那麼多理由,你不就是打量著大單於枕邊有吹氣的麼?說什麼‘同喝一碗水,共啃一條羊腿’,哼,我沒那福份,還是光身啃泥巴去吧!”
“你,你說話也不摸摸良心!”休屠王氣得臉色煞白,他指著渾邪王的臉,吐了他一唾沫:“要不是為顧惜你這條小命,我用得著這麼三番五次的找你商量?你倒好,別人的好心腸,你全當作是驢肝肺!”
“那我問你,你是親口得了大單於的準信麼?哼,也不過是別人隨隨便便遞一句話,你就信了。你怎不想想,咱們走了這些天,王庭那邊能沒有一點知覺?這分明就是別人按了套馬索來套咱們!虧你還樂顛顛的往裏鑽!”渾邪王也是心頭氣苦,越講越悲憤。他心裏明白:自己不比休屠王,大單於身邊沒人願為自己說話,現在要是同意回頭,那麼將來被大單於割下腦袋頂罪的,準是他自己。因此,他無論如何也不同意休屠王的做法——哪怕是鬧翻了,也絕不同意!
休屠王見渾邪王固執己見,已經到了無法再談的地步,便甩開手,道:“你也不用說了,你肚裏有幾根蛔蟲,我清楚得很。這樣吧,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咱們至此兩訖!”
說罷,休屠王邁開大步,就要跨出帳篷,猛然聽見外邊一片喧嘩,仿如地下水衝破薄薄的地皮,短短一刻全冒到了地麵上一般。當他側耳傾聽,想弄清楚時,外邊轉眼間又歸於寂聊,仿佛短短一刻內,人全都死了。休屠王滿心狐疑,正待掀開幃幕,卻見伊即軒和師牙失魂落魄的跑進來,一見他,就氣急敗壞的嚷道:“王爺,漢朝人來了!”
“什麼?他們從哪裏來的?不是還沒到時間麼?”休屠王頓時慌了手腳,不由自主的回望渾邪王,但見渾邪王雙眼生輝,一派又驚又喜的模樣。刹那,休屠王認定是渾邪王背著自己私通漢朝人,現在他們串通一氣,單坑害自己,不由得惱了。他張開嘴,待要怒斥渾邪王,哪知渾邪王早鑽出帳篷,他不得不跟著鑽出去。
出到帳外,休屠王隻覺得眉眼驚跳,雙耳轟鳴,雄渾而整齊的馬蹄聲震得他的心“突突”亂跳。他循聲遠眺,但見東邊的山坡如血般鮮紅。眨眼間,那一抹血紅湧動成潮流,如飛流直下的瀑布,氣勢磅礴的滾滾襲來。這樣的來勢實在太過凶猛,隻在一瞬間,它們便翻騰出數不勝數的浪花,一陣接一陣的撲打在匈奴人的身上、心上。此刻,別說要匈奴人去阻擋反抗,就是要他們再喊兩聲都難——他們全駭傻了,千萬個喉舌完全窒息於這一片突如其來、鋪天蓋地的血紅中,哪裏還發得出聲音!隨著距離的縮短,匈奴人終於看清獵獵旌旗上飛揚的字體——雖然他們根本就辯識不出那個筆鋒淩厲的漢字是啥意思,但是,他們見識過這種急風驟雨的速度,體味過這種雷霆萬鈞的氣勢,尤其是那張一馬當先的俊臉,曾無數次的在他們的夢靨裏貪婪的吸著鮮血!
“‘蒼狼’!是‘蒼狼’來了!”
不知是誰終於鼓起勇氣,絕望的慘叫一聲,打破了這死一般的沉寂,匈奴人從極度的癡呆中驚醒過來,轉而陷入極度的慌亂中。有極少部分人提起武器,下意識要自保,但一想到“蒼狼”摧枯拉朽、冷酷無情的作派,不由得手軟腿軟。更多的人喊爹叫娘,東奔西顧,推搡擁擠,去不知所往,迷不知所歸。休屠王立於人群中,被鼎沸的聲音和晃動的身影鬧得昏頭昏腦,他的心比驚弓之鳥更為棲惶。他緊緊拽住渾邪王的衣袖,悲憤的嚷道:“都是你幹的好事!你為什麼要私下裏把漢朝人招來!”
渾邪王亦是驚魂未定,他一麵要甩脫休屠王的手,一麵急急辯解道:“你別血口噴人!我什麼時候私下裏把漢朝人招來了?難道我是漢朝皇帝,可以隨意調動漢朝的軍隊?”
這個解釋是合情合理的,但休屠王隻聽得“漢朝皇帝”四個字,就心頭火起,不由得高聲大氣的叫喊:“別跟我提‘漢朝皇帝’!他根本就沒有接納我們的意思!若有,他應該派個慈眉善目、心地寬厚的文官來。你看看馬背上的那個人!這是招降麼?分明是來取我們的性命!”休屠王說到此處,雙手突然揪住渾邪王的衣襟,惡狠狠的道:“你要死心踏地的跟著漢朝人走,就自己爬過去!我的人,你休想帶走半個!”
說罷,休屠王抬起頭,厲聲招呼左右的人:“昆侖神的子孫們,咱們不降漢人了!咱們回去,回焉脂山,回祁連山,咱們仍就放牧去!”
休屠王的話引起極大的共鳴,紛亂的人群開始安靜下來,眾目睽睽,皆向他望去,就像仰望昆侖神一般虔誠。渾邪王原來隻道休屠王的出爾反爾是一時的氣話,萬料不到他此時會臨陣倒戈,當心腹捅自己一刀——這簡直就是立馬要置自己於死地!他惶惑的注目周邊,果見自己的部將大多心旌搖搖,被休屠王蠱惑得心動。他慌了,一想到自己後路已絕,早晚要被大單於弄死,因之,幹脆把心一橫,“嗖”的一聲抽出配刀,心道:“休屠王,你不仁,我也不義!”說時遲,那時快,隻聽“喀嚓”一聲,休屠王的身首便分了家。當時節,所有目睹這一刻的匈奴人都愣了,呆了,傻了。偏這時,日磾來找父親,恰好看到休屠王血淋淋的屍體橫躺地上,再瞄見渾邪王滴血的軍刀,不由得大哭起來。他也顧不得年紀小,拔出腰刀,就撲向渾邪王。渾邪王一麵喘氣,一麵心想:殺一個是殺,殺兩個也是殺,幹脆一不做二不休,這兔崽子也不要了!想畢,便睜著雙眼,揮著軍刀怒吼道:“你自己找死,怪我不得!”
日磾自然不是渾邪王的對手,眼見避無可避,轉眼間要被劈作兩半,突然他隻覺得腰間被什麼一摟,身子一輕,雙足便離了地。日磾忙回頭看去,原來是伊即軒大叔將他攔腰抱起,師牙大叔的軍刀則和渾邪王的配刀架在一處。
伊即軒怒視渾邪王,雙眼充血,幾欲噴出火來,但見他狠狠的唾了渾邪王之後,便仰起頭來嘶聲力竭的大叫:“昆侖神的子孫們,你們都看見渾邪王禽獸不如的行為!現在該你們自己來選擇:留,就學著渾邪王的樣,爬過去舔漢朝人的鞋子;走,就拿刀剁了渾邪王,和漢軍拚命!”
渾邪王立刻還以顏色,亦仰天大喊:“大家別被蒙了!要我的腦袋不是什麼難事,有種的隻管來!但是大家要想清楚,想我們十二萬騎兵都打不過‘蒼狼’,現在‘蒼狼’近在眼前,要死要活,全看你們自己!”
這兩人的話如巨石沉湖,激起千層波浪;眾人深陷旋渦之中,一時難以抉擇。然冷靜思索後,大家的決定各各不同。有的人(主要是休屠王的部屬)是信念戰勝了上風,熱血躁動,不管不顧的要為休屠王複仇,他們便摩拳擦掌的想和渾邪王以及漢朝人拚命;還有一部分人(主要是渾邪王的部屬)則再三惦量,覺察到自己的力量太弱,絕對不是“蒼狼”的對手,便選擇了依附渾邪王;最後一部分人(既有休屠王的部屬,也有渾邪王的部屬)已經被一連串的事件嚇得沒了主意,隻能做那牆頭上的草——哪邊風大就往哪兒倒。因之,烏鴉鴉的一大群匈奴人亂哄哄,吵嚷嚷,直如一盤散沙,竟無人能控製局麵。
且說霍去病領著漢軍已經奔馳到隻剩兩三個箭地(約一百五十米左右)的地方,發現匈奴人表麵一派混亂,內裏似乎有詐,他不免有些吃驚,忙示意部將們停下來,自個則選個便宜處仔細觀望。
徐自為跟著驃騎將軍看了一會,不怎麼明白,忙忙問道:“將軍,那些匈奴人倒底想玩啥花招?瞧他們團團轉轉,鬧得跟一鍋沸水似的。”在徐自為身邊的是衛山,這小子一直惦念著封侯,便不假思索的回答:“匈奴人肯定是不想歸降,沒準是耍心眼要跟咱們幹一場。將軍,下令吧,咱們立刻衝過去,殺他個片甲不留!”
霍去病恍若未曾聽見他倆的對話,他隻顧盯著前方。稍過了會功夫,霍去病瞧得分明,心裏清楚,臉上便顯露出一絲不為人所察覺的笑意,他頗有些得意的道:“匈奴人不攻自亂。”然他的目光不經意落到匈奴人的後方時,那絲正要越來越明顯的笑意頓時褪得幹幹淨淨。他的眉目擰成一團,他掉轉頭來吩咐部將:“你們在這裏等我,我去看看。”言罷,他踢了踢馬腹,就要催馬出列,趙破奴忙道:“將軍,既然匈奴人在鬧亂子,且讓他們亂去。咱們可以再等等,坐山觀虎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