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廷議(2 / 3)

汲黯在說這翻話的時候慷慨激昂,兼之聲如洪鍾,愣是震得殿宇搖搖,瓦片墜墜。東方朔見氣氛不妙,忙出列打圓場:“汲黯大人此言差矣!匈奴和大漢雖然戰火不斷,但是追本溯源,我們還是同根而生。我大漢是炎黃二帝之後,那匈奴則是夏後氏的後裔,大家都是華夏子孫,源同一流。現在他們來了,便是化幹戈為玉帛,也算得水歸大海,認祖歸宗。我們好好款待一次,又有什麼過分呢?”

汲黯狠狠的白一眼東方朔,道:“誰不知東方大人一張嘴,好好一片白都能說成黑!你不用賣弄你的學識!你且說說,我大漢以農為本,現在擾民不安,耽誤了農事,該是不該?”

東方朔素來看不慣汲黯氣量狹窄、酸楚迂腐,今見他口氣衝,便也譏笑道:“依汲黯大人所想,這幾萬匈奴人來歸是小事,倒該馬馬虎虎的應付過去。莫不是說,我大漢就努力的鼓舞百姓精耕細作,再千秋萬代的和匈奴人打下去?”

“國之根本不能固守,還敢談什麼千秋萬代!誤了農事,豈不是要全把天下人餓死?”汲黯勃然大怒,轉過頭來,毫不客氣的還擊:“孰重孰輕,難道還不分明?”

東方朔本是想緩解氣氛,卻招得汲黯鑽了牛角尖,他也惱了,待要再還口,劉徹卻忍無可忍,怒道:“朕什麼時候要把全天下人餓死!”

張湯忙道:“陛下在此,此事當由陛下聖斷。”

眾臣都偷眼打量劉徹,看他做何計較。彼時,劉徹氣得嗓子冒煙,但他還是管住自己,不去接茬。他清楚,這不獨是汲黯一人的看法,躲在汲黯背後的,更是一大群人——他們或為官,或為民,相互影響,相互支撐,形成一股強大的輿論力量:打不過的時候,怕死匈奴人;打得過的時候,則又恨死匈奴人,終歸一句話,便是至始至終都不肯接納匈奴人!這樣的爭執分歧,每每朝會一次,就會爆發一次,再辯再論,無甚意思,隻好待時間來證明誰是誰非!因之,劉徹按下滿腹怒火,長袖一揮,站在邊上的謁者心領神會,馬上高聲宣唱:“退朝——”

眾臣聽罷宣唱,忙鴉鴉一片伏拜在地,恭送天子。汲黯心頭極是不滿,他腹內還有許多話不曾出口,他原本是拿定注意,賭上性命,非得要狠狠的勸諫一回。現在天子不予理睬,草草散朝,心頭便極為失落。在隨同僚散去的時候,他注意的盯著桑弘羊,張湯,衛青,以及張騫東方朔一幹人看——劉徹必然還有話對他們說,自會派人來叫他們,那時再請求接見,把話挑明。果然,謁者從內急步出來,叫住那幾人。汲黯忙扭轉身子,邁步跟上,才走得兩步,卻被侯在一旁的期門郎攔住:“汲黯大人,陛下沒有宣召你,請留步。”

汲黯抬起眼來,怒道:“我要見陛下。”

期門郎巍然不動,冷靜的道:“汲黯大人請回。”說罷,他們已經擺出要強行驅逐汲黯的姿勢。汲黯眼見無望,心頭更是惱怒。然怒歸怒,漢律擺在那兒,觸犯不得,汲黯隻得是一甩袖袍,憤然離開。

且說被叫上的幾人,隨同謁者來到劉徹跟前。賜坐後,劉徹眼瞅著桑弘羊,道:“桑弘羊,現在缺錢,朕不管你用什麼法子,朕隻和你要。你先去解決那三千匹馬的,再就是給匈奴人安家的,哦,還有得預備賞給將士們的。”

桑弘羊聽得咋舌——這得多少啊?眼看過不了幾天,驃騎將軍就要押著匈奴人到長安,時間這麼緊,哪兒撈去?思慮到此,他直起身子,待想開脫,劉徹把手一搖,頭一偏,不聽。桑弘羊無法,隻得“諾”了一聲。劉徹又才道:“現在河西無人,整個地盤可以說都是我大漢的。朕打算在河西設立郡縣,先調兵遣將夯實基根,等桑弘羊你弄到足夠的錢,再把關中貧民遷徙過去屯田。”

桑弘羊一聽到又要錢,不由得心兒發慌,連聲音都止不住的打顫:“陛下,這,這能緩多少日子?”

劉徹笑了:“別一驚一乍的。朕知道你的能耐,朕這會就是要再多的錢,你也能弄得到手。”說罷,劉徹略略示意,邊上輪職的郎官忙把牆上遮擋地圖的幕布拉開,眾人一起隨劉徹來到地圖麵前。劉徹拿著木杆對著河西地帶指點:“朕本來打算在河西設立四個郡,不過現在庫府無錢,就先設兩郡。在這裏,朕設為武威郡,以彰顯驃騎將軍的武功軍威;至於這個地方,驃騎將軍把朕賜與的美酒跟士兵一塊分了,幹脆就叫酒泉郡。”劉徹說到這裏,眾臣皆笑了,都額首稱好。隨後,劉徹把杆再往地圖上畫了兩圈,道:“這地方可設為張掖郡,最西邊的設為敦煌郡——至於什麼時候付諸行動,關鍵要看桑弘羊!”

桑弘羊一聽這話,再也不敢吱聲,忙低下頭,含糊的應了一聲。其實劉徹此時心情正好,不過是玩笑而已。倒是衛青體會到劉徹的心思,遂道:“陛下未雨綢繆,高瞻遠矚。不知陛下想派誰去辦這事?”

“讓李息去。他辦事麻利,有決斷,能成大事。”劉徹放下木杆,道,“渾邪王部已經歸降,黃河邊上的城不築也罷。”說到這裏,他望向衛青:“大將軍,朕守備河西邊郡的軍隊調撥得出來麼?”

衛青拱手施禮:“漢軍隨時聽候陛下調遣,要多少有多少。”

劉徹誌得意滿,嗬嗬大笑,邊上幾人亦滿心歡喜,互相慶賀。大家都知道驃騎將軍打通河西的意義並不僅僅是擴大大漢的疆域,它還意味著匈奴人的威脅已經大大降低,日後大漢守備邊境的戍卒便可以隨之裁減,進而減輕國家的財政負擔。果不其然,在不久後,朝廷就把歸降的匈奴人分別遷徙到邊境五郡原先的邊塞以外(亦即前翻在漢廷上討論的河南之地),並按照他們原有的習俗,作為漢王朝的屬國。同時也減少了隴西、北地、上郡戍守士兵的一半,由此使全國百姓的徭役負擔得到寬緩。且說此刻劉徹笑罷,他瞅著張騫道:“太中大夫,朕說過要開通河西走廊,現在諾言已經兌現了一半。剩下的,你也得使上勁。”

張騫知道劉徹話裏的意思,他顧不得體弱,激動萬分的道:“陛下用得著臣的時候,臣萬死不辭。臣願再出西域,鑿穿西東。”許是太激動的緣故,張騫才說完話,便咳嗽不止。劉徹忙撫住他的肩,道:“快歇歇。你要再出西域,得先把身子養好。”說話間,早有郎官上來攙扶張騫。劉徹忽想起一事,他自案幾上抽出一把竹簡,遞與離他最近的衛青,道:“這是驃騎將軍的另一份軍報,你們看看。”

衛青看罷,臉色凝重,他將此簡轉遞與桑弘羊,桑弘羊看了,亦臉色陰暗。最後,竹簡落到張湯手上。張湯匆匆掃過一遍,情知差事來了,果然,劉徹道:“張湯,照著上麵的名單,按圖索驥,把罪魁禍首抓起來。重重責罰,絕不容情!”

張湯忙答應著合上竹簡,他惦念起另外一事,便小聲道:“陛下,長安令的事該怎麼辦?”劉徹愣了愣,靜心想想,自己也覺得殺長安令一事欠缺考慮,難怪汲黯要跳出來,因而便道:“叫他繼續去征集馬匹,再幹不好,那時再拿他問罪。”一時又看著眾人道:“朕累了,你們都回去罷。”聽此,眾人便行禮告退。劉徹望了望張騫,關心的道:“太中大夫,你可要愛惜身子,朕還要用你呢。”隨之,他又回過頭來吩咐:“東方朔,替朕送太中大夫回府。”

東方朔忙“諾”了一聲,攙扶著張騫下去。且說張騫十分推脫,不願煩勞東方朔;那東方朔隻說是聖命難為,硬是擠上張騫的馬車,將他送回家去。

張騫並不像皇親貴戚那樣選擇在未央宮的北厥一帶置辦宅邸,加入所謂的“北厥甲第”行列;也不似大多數官員那樣喜好擁擠在繁華的地段,紮堆湊熱鬧;他喜歡清靜,就在長安供平民居住的東北部選一僻靜處居住,甚至連寬闊的官道也沒挨上。且說他的馬車晃悠悠的趕往家去,眼看再拐一個彎便到大門時,馬車突然停了下來。張騫待要詢問究竟,馬夫則道:“大人,前邊被擋住了,這可怎麼辦?”

張騫驚奇的問:“被誰擋住了?”

“大人,這裏看不真切,就見一堆人在前邊吵哄哄的。”馬夫又問,“大人,是不是小的去看看?”張騫方要同意,東方朔道:“我去吧。有什麼事,也不用跑來跑去的稟報。”張騫想想也是這理,便道:“那就辛苦東方大人了。”

東方朔下了車,往前一望,真如馬夫所言,前方約三四十步處圍滿了人,似在爭論什麼。他信步過去,在外圍站定。那些人全被最裏邊的爭執牢牢吸引,因而誰也沒發覺又多添了個人。東方朔往裏一望,原來鬧得最凶的是李延年之弟李廣利。但見他帶著一幹彪悍家仆,正凶神惡煞的逼迫一個衣衫襤褸的老漢。那老漢苦苦哀求,身後還拌著嬰嬰的哭泣聲。東方朔再一望去,原來老漢背後縮著個十五六歲的女孩,看其模樣,甚是清秀水靈。東方朔肚內頓時明白八九分,果見那李廣利惡狠狠的斥罵:“老不死的,你嚎什麼喪!方才你撞得二爺魂魄出竅,又沒錢給二爺買安魂藥,現拿你女兒頂了,還算便宜了你!”

圍觀的人義憤填膺,實在看不過去,待想出頭,然瞄一眼李廣利身後的十幾個悍仆,見盡是彪形大漢,滿臉橫肉,個個凶神惡煞,不由得都縮回腳,怯了膽。更有甚者認出李廣利何許人也,一發更不敢言。老漢急得老淚縱橫,跪下連連磕頭道:“求大爺開恩,放過我父女倆!老漢這就去賣房子,一定給爺弄到安魂藥!”女孩兒也陪著父親跪下,哭得十分哀淒。那李廣利哪肯放過,蔑視老漢一眼,道:“你那破茅房值幾個錢!誰稀罕來著!來人,把姑娘帶走!”隻見他手一揮,家仆們便撲上去踹開老漢,拽起姑娘就走。邊上的人一片驚呼,雖不敢出頭相助,但都下意識的堵住李廣利的去路。李廣利火了,瞪起眼罵:“找死!小的們,給爺教訓教訓這些不知死活的混賬家夥!”

那些家仆本非善類,憑白無故就要欺負人,現一聽主人喊打,頓時眉飛色舞,人人揮起拳頭,奔湧向前,抓住誰就捶誰。東方朔再也看不下去,正要張口喝斥,卻被一個清脆的女聲搶了先:“住手!”這女聲不高,可鶯轉燕爾,就是生氣時亦透出一股說不出的婉轉。那李廣利自來是花間蝴蝶,聞著花香就掉魂;現一聽這聲音,便知美人來了,骨頭立刻酥了一半。他忙喝住家仆,轉過身來,隻看見一窈窕女子從人群中走出來。圍觀的人都隨李廣利色迷迷的眼神看去,但見這女子身量嬌小,布衣素服,最奇是臉上蒙著布帕,一時看不出容貌美醜,也不知是誰家女兒。

這女子因為憤怒,便將素來的羞怯之心全部收起,她迎著李廣利齷齪的色眼,俏然而立。此女非是別人,正是花蕾。

花蕾為何在此呢?原來,她隻是像平常那樣偷空溜出詹事府,到張騫邸府外流連片刻,以求慰藉。不曾想,她才到,便碰上李廣利在此作威作福,要強搶民女。花蕾本性溫柔,從不敢惹事,更不敢做出頭鳥,但她眼見周圍的人於無形中已屈服在李廣利的淫威之下,被打而不敢還手,一個好端端的清白女兒就要毀於一旦,便心如刀割:如此相象的場麵,也曾真真切切的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怎能視而不見,不問不管?因之情急中,她顧不得掂量自己究竟有沒有那個能力,便挺身而出。憑憤怒萌生出的勇氣,花蕾生平第一遭在人前侃侃而談:“這位爺,你說你被那位大伯撞得魂魄出竅,那一定是被撞得不輕了。敢問此時眼可花了?耳可聾了?”

李廣利涎皮賴臉的道:“若是小娘子肯把臉讓二爺我瞧瞧,爺我自然是眼清耳明,魂魄歸竅,啥毛病都沒了。”說罷,他笑嘻嘻的走近花蕾,神色舉止十分輕薄,抬手就要去扯她臉上的布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