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9章 廷議(3 / 3)

花蕾早有防備,她往邊上一閃,避開了。若說她不怕,那是騙人的,但她竭力按住狂跳的心,環顧周圍,尋求幫助。她心知無論是鬥智還是鬥勇,單靠自己一人之力,絕計是鬥不過李廣利和他的一幹悍仆;最佳之策,莫過於激發在場人的俠義之心,群策群力的對付李廣利。因此,借著布帕的掩飾,花蕾擺出胸有成竹的樣子道:“小女子略懂醫理,這位爺要是不嫌棄,不防讓小女子看看。”

“小娘子有如此雅興?來,來,快幫爺看看。”李廣利眉開眼笑,他單見花蕾露在外邊的半邊臉兒膩白柔嫩,眼兒靈動生輝,便揣測此女準比剛才搶的姑娘要美得多,由此愈加心癢難耐,一個勁的挨上去,就想摸一把解讒。

花蕾處處防著李廣利,她一麵走動閃躲,一麵道:“諸位請看,這位爺身強體壯,動作敏捷,且麵色潤澤,口齒伶俐,笑談風生,魂魄怎會被撞得出竅?再來看這邊的老伯和姐姐,他們身體羸弱,麵色青黃,驚魂不定,分明魂魄已散!諸位說說,誰才是被撞的?誰才該賠安魂藥?”

邊上眾人自見花蕾挺身而出,心內便都湧現出愧疚之情,人人均想:那是個弱女子,她尚且不畏權貴,敢仗義執言;我等堂堂男兒,怎麼倒縮手縮腳,躲在女子背後,靠她庇護!因此群情激昂,化羞忿為力量,一見花蕾召喚,便七嘴八舌的嚷嚷:“出什麼竅!賠什麼安魂藥!我剛才明明看見是這位爺先撞的人,他倒來誣賴別人!見人家女兒生得好,自己就色心出竅!呸!”

“既然這樣,這位爺,該怎麼著,你看著辦!”

“看著辦!嘿,大家還不知道這爺就是李廣利李二爺吧?上次人家馬踏鬧市傷人,聽見說他哥哥李延年往天子跟前一跪一哭,天子心都軟了,也就是訓斥一頓,不讓騎馬而已。現如今人家李二爺改走路過大街,鑽小巷,看誰不順眼就撞誰,看見哪家女兒好就搶家裏去唄!誰敢把他怎麼著啊?”

東方朔聽到此處,心內頗有些惱火。好在當時張湯還沒發明出“腹誹罪”(酷刑,意為在肚腹之中“誹謗”皇帝,盡管大臣話未出口,皇帝僅憑自己的猜斷,即可予以加上此罪名製裁,表現出在皇權專製之下對言論的控製),所以他對百姓批評天子的言論也沒說什麼。再且說來,古有訓導“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劉徹自己不檢點,寵愛男色到盲目的份上,也活該百姓說些風涼話。說起李廣利馬踏鬧市的事,東方朔是知道的,劉徹痛罵此人時,他也是在場的;至於李延年是否真的一跪一哭,東方朔可就不知道了——總之結果就是李廣利毫毛無損的從京兆尹哪裏給放了出來。沒想到李廣利還不知收斂,竟然再犯類似毛病,實屬可恨!也難怪眾人如爆烈的幹柴,哪怕是隻有星點火苗,也會“劈裏啪啦”的燒起來!東方朔想到這裏,不由得往花蕾望去:這小女子看上去弱不禁風,然不僅有俠氣,亦頗有智慧,懂得投石探路,激發圍觀的人與她同仇敵愾;可惜她畢竟涉世不深,不知像李廣利這樣的潑皮無賴耍起流氓來是何等的無恥!因之,東方朔心內不免對花蕾又敬又憐,遂拿定主意,一定要幫著花蕾,煞煞李廣利的威風。

且說花蕾眼看自己已把眾人的良知喚醒,那對父女擺脫魔爪有望,不由得心花怒放,兼之少女天真心性,一時倒放鬆了對李廣利的警惕。李廣利遂乘機靠近她,趁她不備,一把就拽下她臉上的布帕。就在那布帕落地的瞬間,李廣利嘴角的口水也長長的撒了一地;東方朔亦看得真真切切,與眾人一起癡癡的呆掉。花蕾頓時花容失色,忙舉起袖子,下意識的遮住臉。一時間,她深恨自己考慮不周,做事不細密,如今還沒救得別人,倒把自己搭了進去!可得趕緊想個一舉兩得的法子:既要保全自己,又要救得別人!然一切都晚了,那李廣利淫笑著朝她逼過來:“小娘子原來生得這樣美貌,正和爺匹配!隻要你跟了爺,爺包你吃香的喝辣的,綾羅綢緞,金釵玉環,你要什麼有什麼!”說罷,李廣利抓住花蕾的一隻衣袖,硬要把她扯到懷裏。花蕾又慌又怕,哪裏還能思考,隻得拚命掙紮,隻聽“嗤”的一聲,那衣袖便被撕成兩半。

這個意外愈加刺激李廣利,他扔掉那半邊衣袖,餓虎撲食般朝花蕾撲去。圍觀的民眾原就欽佩花蕾,此刻更不願一朵好花被糟蹋,全怒了,都鼓噪而上,幫著花蕾捶打李廣利。李廣利身邊的家仆一見主人吃虧,亦一湧而上,與眾人扭打做一團。東方朔一時沒堤防,被撞得暈頭轉向。他忙穩住身子,擇塊石頭站上,高聲喝斥道:“天子腳下,誰敢胡來!”

這一聲呐喊本就宏亮,兼之又是從高處傳來,因而人人聽見,不由得都住了手。眾人抬眼看去,但見一位氣宇軒昂,身量偉岸的朝廷大員正分開人叢走進來。大多數平民識得是東方朔,心內不由得竊喜——原來大家都知道東方朔行為雖古怪,然其機智多謀,又是天子跟前說得上話的人,今他出來,必然不會讓李廣利橫來。果然,那李廣利一見東方朔的臉,心頭直喊“晦氣”。這倒不是他怕東方朔,乃是因東方朔與天子親近,他擔心今日所為會泄露給天子,到頭來於己不利。然李廣利固然心存忌憚,卻又舍不得花蕾;躊躇間,他又想到東方朔雖與天子親近,也參政議政,但終究是被視為排優之人,因之便盛氣淩人的道:“東方大人,這事與你不相關,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

東方朔一看李廣利那小樣,便故作不解的樣子道:“李二爺何出此言?莫不是你真做了什麼見不得光的事,甘願躲到陰狗裏做耗子?要那樣,東方朔倒該管上一管,不然,天子的顏麵,朝庭的臉皮可要被你丟盡了!”

李廣利被東方朔一語哽得無語反擊,他怒氣衝衝,流氓本色露了出來,道:“東方朔,你滿嘴放屁!誰丟了天子的顏麵,朝庭的臉皮?你以為你是誰呀?跩什麼跩,閃邊去!”

“你仗勢欺人,強搶民女,依漢律,二罪並發;又打壓百姓,三罪並獲!”東方朔冷笑一聲,道:“李廣利,天子腳下發生的事情,我東方朔管得還是管不得?”

李廣利被擊中心病,不由得臉紅脖子粗,口不擇言罵道:“東方朔,你別給爺編排罪名!說白了,你不就是看中小娘子美貌無雙,想來和爺爭!瞧你那假模假樣,滿口堂皇道理,在娘們麵前擺譜!爺再怎麼著也沒你這樣無恥!爺就直來直去,怎麼啦!”李廣利越說越氣,一口唾沫就要吐到東方朔的臉上,忽然,他自人眾中看見一張熟悉的麵孔正緩緩逼近,生生嚇得把唾沫又咽回肚裏。

原來,張騫久等不見結果,便在馬夫的攙扶下,親自來看究竟。這一來,李廣利傻了眼:張騫雖然已被削侯,官職亦不甚高,但他可是劉徹最器重的臣子;別說自己惹不起,就是劉徹也要對他禮讓三分!再且說來,此人素來秉直,把柄要是落在他的手裏,他隻管往上一說,陛下鐵定要扒了自己的皮!頓時,李廣利的氣焰矮了下去。慌亂中,李廣利隻得快速拿定主張:得!張騫,咱惹不起你,躲總躲得起!因之,他不等張騫問話,忙使眼色招呼身邊的家仆,急衝衝的推開圍觀者,落荒而逃。自然,臨走前,他不忘瞟一眼花蕾,心內發誓道:多早晚,這妞一定是自己的!

眾人看到李廣利不言不語便抱頭鼠竄,心裏很是訝異;然想到邪不壓正,正終究取勝時,又都歡喜起來,備感滿意。那對逃過劫難的父女忙上來拜謝花蕾及東方朔和張騫,連眾人也一齊謝了。眾人拱手回禮,又向張騫和東方朔問安道好,各自再絮語幾句,便互道“叨擾”,漸次散去。張騫方才已從眾人的三言兩語裏知曉事件的始末,他看著花蕾,甚是敬重,道:“姑娘年紀輕輕,便有俠義之心,張騫佩服。”

花蕾做夢都想一睹張騫的真容,現在張騫真站在她麵前,倒把她激動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她隻恍惚看到眼前有個風采翩然、高瘦瀟灑的中年男子,便淚花迷朦了眼。東方朔看她那樣,隻道她在後怕,還沒從剛才的刺激中回過神來,便體貼的問:“姑娘想是驚了魂,要不要歇息?”

張騫也道是這個原因,忙好心相邀:“舍下就在前邊,姑娘不如到舍下喝口清茶。”

總算花蕾反應過來,她暗恨自己方才失態,一麵擦去眼淚,一麵羞愧的道:“多謝張大人,多謝東方大人。今天小女子魯莽,好事辦不成,還惹火燒身,多虧兩位大人現身搭救。請兩位大人受小女子一拜。”說罷,花蕾款款屈膝,就要拜到,張騫和東方朔忙將她扶住,執意不肯受她一拜。待花蕾站定後,張騫和顏悅色的將方才邀請的話再複述一遍。花蕾聽罷,大喜過望:這可是求之不得的機會!她早就想會會張騫的匈奴妻子,親眼看看他們夫妻間的恩愛。欣喜中,花蕾一麵稱謝,一麵就要允諾,然一看天色,竟然已至巳時(現在的九至十一點),她這才覺察到自己耽擱了太多時間——屈大娘可沒答應讓她在外邊拋頭露麵這麼久,萬一詹事夫人也知道自己偷偷出來,豈不是要怪罪屈大娘?何況,屈大娘還等著自己回去幫廚呢。花蕾頓時滿懷遺憾,心裏兜著一百個不願意,卻不得不婉轉謝過:“多謝張大人愛惜賜茶,小女子感激不盡。隻是小女子還在別處幫傭,若去得晚了,怕主人家顏麵上不好看。望張大人見諒。”

張騫聽花蕾如此說,便通情達理的道:“既這樣,就讓我的馬車送你回去,也可節省些時間。再則——”張騫說到這裏,看看花蕾那半邊被撕破的袖子(雖然說花蕾的內衣未被撕破,但這個樣子亦是狼狽不堪),又慈愛的道:“你就這個樣子走街串巷,也是不雅的。”言罷,他喚過馬夫,吩咐他趕緊將花蕾送走。張騫的體貼關懷,讓花蕾感動不已,由不得心底歎服:這一位太中大夫果然是寬厚君子,難怪天下人都對他的品行萬般仰慕。想到此處,她忙屈膝萬福,以致謝意。那馬夫依命將花蕾扶上馬車,自己方要跳上去,東方朔則開了口,道:“張大人,還是我同去吧。若路上再有點什麼事,也好照應照應。”

張騫想想也有道理,就道:“就依東方大人所言吧,勞你送這姑娘一程。”

說話間,張騫府內的管家早已開了大門,尋聲找來。那東方朔拱拱手,道聲別,便上了馬車。就在馬車擦身而過的時候。花蕾撩開窗簾,輕輕向張騫招手道別。張騫微笑示意,不堤防間,他清清楚楚的看見花蕾旁邊的東方朔,正用一種曖mei的眼神瞅著花蕾出神。

張騫咀嚼著東方朔臨走前的曖mei眼神,心裏頗有些奇怪。他忽然想到東方朔自來就有的那樣癖好,不由得暗暗心驚:莫非這姑娘命真不濟,才脫虎口,便又落狼爪了?一時間,張騫頗多後悔,悔不該讓東方朔送那姑娘回去。然馬車一溜煙的去得已遠,沒法再追。張騫感歎一聲,隻得由管家攙扶進府內。那兩扇府門一合,自也管不得門外的閑事。

[說明1:河南之地的具體位置史書說得不是很清楚,據後人考察,約在今北緯37度線以北,包括寧夏平原和鄂爾多斯高原、黃土高原的部分地區,今屬寧夏、內蒙古、陝西三省區。在漢代設為朔方郡、五原郡、雲中郡、定襄郡,以及北地、上郡的北部和西河郡的河西部分,後統屬朔方刺曆部。因為黃河在這裏流了半個回環,故稱“河套”,套內之地則稱“河南”。]

[說明2:關於匈奴人的起源,在《史記》裏明有記載,他們實際上是華夏後裔。]

[說明3:元鼎六年,也就是公元前111年,劉徹在河西再設立敦煌、張掖兩郡,並建陽關、玉門關,連同原來的武威和酒泉兩郡,史稱“列四郡,據兩關”,牢牢的將河西控製在西漢的版圖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