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第二十九 波瀾(1 / 3)

花蕾平平安安的回到詹事府,提心吊膽的溜進廚房,卻意外發現屈大伯和屈大娘都不在家。據柳媽說,二老陪詹事夫人到未央宮的北厥一帶替小侯爺看房子去了,花蕾那懸著的心剛略略放下,馬上又揪作一團,她道:“柳媽,夫人為什麼要替小侯爺看房子?難道說小侯爺要搬出詹事府,自立門戶麼?”

柳媽一邊忙著手上的活計,一邊道:“我也是才聽見夫人說的。這是陛下的意思,陛下老早以前就給小侯爺修造好宅邸,那時候小侯爺不要。現在可不同了,小侯爺今年一年內三出河西:仗打得漂亮,招降也幹得出色,陛下歡喜得跟什麼似的。所以才命夫人替小侯爺看看,還要添點啥!”

“那,那是什麼時候搬出去呢?”

“夫人說了,小侯爺行過冠禮就般出去。咦,你不知道小侯爺的壽日麼?”

“聽見說是寒露那天。”花蕾轉過身去,其回答幾乎低不可聞。她的心沉沉的往下墜:這事來得太突然,或者說,她知道得太晚了,什麼心理準備都沒有。柳媽沒有察覺倒花蕾的異樣,她兀自嘮叨:“是啊,就是那天了。隻怕到時候,咱們要忙得暈頭轉向,再多一雙手都不夠使。不過這也不要咱們操心,夫人自有安排……”

花蕾沒有再聽下去,她提起一籃青菜,走向門外的水缸。蹲在地上的她,一麵心不在焉的掰菜葉,一麵愁雲暗結心間:冠軍侯自幼隨母來到陳家落腳,雖然衣食豐足,養尊處優,但是按祖宗禮法來看,終究是寄人籬下,無甚光彩;今他奉旨自立門戶,威風尊貴,不可同日而語,實在該為他歡喜高興;隻是這樣一來,自己怕是再難聽到他的聲音,看到他的身影。想到如此,花蕾潸然淚下:她明知道自己出身卑微,無論門第還是財富,決計是配他不上;但要是真的就此無緣再見,心便不由自主的如刀絞般的疼痛起來。

是夜,花蕾思前慮後,輾轉反側,及至天將明時,方才迷迷糊糊的睡去。然她安睡沒多久,柳媽便來喚她起床。花蕾知道要去采買了,忙掙紮起來,匆匆盥洗,胡亂吃點東西,就隨柳媽和陳福出了門。

三人走進西市,花蕾本是情緒低落,無心關注周邊的情況,然陳福和柳媽的一聲驚歎驚醒了她,使她不由自主的注意到那些撲麵而來的異常氣氛。最先引起她注意的是西市開端的那一溜店鋪,它們全歇了生意,都關著門。花蕾記得,這些店鋪專營武器,自來生意紅火,連節慶日亦甚少休息,今天倒底是怎麼了?她再仔細望去,發現內中有好幾家店鋪的門板上貼著廷尉署的封條——這就更古怪了,莫不是這些店老板都犯了叛國罪?

旁邊眾人指指點點,口內唾沫橫飛,各人說出自己的所見所聞,一時間議論得有聲有色。陳福和柳媽最愛看熱鬧、聽新聞,一見此狀,焉肯錯過,忙擠上前去,打探真切。花蕾見了這樣,隻得隨上。她剛剛靠近,便聽得一人嚷嚷道:“你說得不真切!昨天下午廷尉署來抓人的時候,我就在場!這些人活該被拷上枷鎖!他們膽敢違背漢律,竟然偷偷把我大漢的精良武器賣給匈奴人,倒叫匈奴人拿著咱們打造的武器砍殺自己人!大夥說說,這該不該抓?該不該殺?”

這話立刻招來一片憤慨的回應,人人皆痛罵不已。

“真是吃裏扒外了!這些商人怎麼就這般狠毒,賺了咱們的錢,還幫著匈奴人殺咱們!難道他們就不是大漢的子民!他們還有沒有心肝!懂不懂廉恥國法!”

“利欲熏心者,哪還知道什麼禮儀廉恥,唯錢是命而已!”

“該拿他們去千刀萬剮!不如此,不足以平息民憤!”

花蕾聽到此處,想起陣亡的哥哥,花梗的臉便一溜兒竄到跟前——打小,他們便兄妹情深,無論去哪,總是相為伴侶,極少分離;如今陰陽兩隔,徒有思念,卻聚首無期……花蕾的眼內頓時潤濕成一片,她不由得這樣想來:那些沾過哥哥鮮血的利刃,可是出自漢人匠師之手?那些和哥哥一樣命送沙場的漢家子弟,可也是死於這些不法商人的貪念?可憐他們為維護大漢的利益,拋頭顱,灑熱血,奔波千裏,搏命相鬥;倒頭來,還是被自己人從背後狠狠的桶上致命一刀,死不瞑目!

花蕾一時義憤填膺,她抹去淚水,恨不得也罵上兩句,忽然聽見一個聲音道:“說這些商人販賣精良的武器與匈奴人,可有證據?”

“誰說沒有!我大舅就在廷尉署供職。據他說:現廷尉署的府庫內有很多鐵製兵器,都是驃騎將軍在河西授降時從匈奴人手裏繳來的。匈奴人自己也承認了,還把跟他們做生意的漢人名字全說了出來。驃騎將軍這才派專人飛馬稟報給天子,天子過目後就轉給廷尉署處理。清天白日的,你倒說說,我大漢幾時無緣無故的抓人殺人了?倒底是有了真憑實據,才這樣處理。”

又一人道:“難道這賣武器的都跟匈奴人做交易去了?看看,戶戶閉門,就沒抓錯的?”此話才一落口,便被眾人唾棄:“糊塗東西!廷尉署昨天午飯後才抓的人,哪就一下子審理得清!肯定是先把人扣下,有無牽連,查問清楚後自會定奪。你老長著一雙眼睛,難道就沒看見現在隻有幾家店鋪被貼封條麼?”

被罵的人喏喏禁口,再不敢言。可另有一人不服氣的叫起來:“這些人按漢律是該處死,死不足惜。但是我就想不明白,匈奴人過去肆無忌憚的虐殺和搶掠我們,現在他們來投降了,那就該做我們的奴隸,憑我們使喚打罵,為什麼倒要我們獻出馬匹,前去迎接他們?難道我們漢人天生就該被匈奴人作賤嗎?”

這話一出口,圍觀的民眾頓時鴉雀無聲。人人皆想到昨天下午長安令頒布的新命令:因為還缺三千匹馬,朝廷決定改變策略,由原先向百姓租借馬匹改做向百姓征收馬匹,範圍也由農夫擴大到商販走卒。眾人聯想到切身利益受損,不免是你看我來我看你,心內自然都冒出些許不平之氣。大部分人愣是想不通:當今天子抗擊匈奴,雖然打的是為高祖劉邦複仇的口號,然其真正目的不就是要保國安民麼?如今隻因匈奴人來歸降便要為難百姓,實在是匪夷所思,刺痛民心!過了好一會兒,才有個老人喟然歎息曰:“仗也打了,降也降了,我一把老骨頭,沒多少日子好活了。唉,就盼著能安安生生的過幾天,幾時要是閉了眼,去了也心甘情願……”

旁的人聽了這話,大有物傷其類的悲慨,一個人出來勸和道:“大家也別說了。這樣的事是國家大事,國家大事乃肉食者謀之,我們這些平頭百姓,該幹啥就幹啥去吧。”

隨即另有一個漢子接口道:“是啊,朝廷如此做,自然有他的道理。我就不信朝廷真不顧咱們百姓的死活,大家也別瞎猜了,都散了吧。”

眾人想想,也是這個理;再說了,胳膊是擰不過大腿的,因而隻得按下心頭的憋悶,訕訕的離去。陳福和柳媽見眾人如此,也隻得滅了興頭,找到花蕾,一快買菜去。花蕾一麵跟著他倆,一麵思量眾人最後說的那些話。念及所有在家勞作的父母,想及所有在邊塞的漢家子弟,花蕾的心底愁緒深深:保家衛國,理所宜然,但國之於家,亦不可不顧。古人雲“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如今漢家子弟前仆後繼的開赴戰場,拓展疆域;家中父老則疲於奔命,供國養家,實在是負擔過重,苦不堪言。但願天從人願,君王開眼,能體恤民心,另用良策,真正實現國泰民安。

就在花蕾胡思亂想間,一個高大的身影忽然擋住她的去路,她吃了一驚,忙抬頭看去,見那人正咧著嘴對自己笑。

“解難大哥,你怎麼在此?幾時來的?”花蕾看清來人的麵目,大為驚喜。那解難笑嗬嗬的道:“我是昨天來的。因這些日朝廷裏催著要兩萬匹馬,長安近郊湊不夠數,三天前縣裏來人,往咱們浣溪村攤派了五十匹馬。好容易昨天湊齊了,我就和亭長(漢製是十裏一亭,十亭一鄉,亭設亭長,約等於今天的村長)趕著馬匹來長安。”

“五十匹?一下子抽這麼多,那咱們村的馬還有沒有剩啊?”花蕾焦慮的追問道:“解大哥,我家的那匹老黃馬也給征走了嗎?”

解難麵上飄過一絲憂慮,但他很快便收斂起來,隻淡淡的道:“但凡還能拉車的,都牽來長安了。哎,花蕾,你別多心,這不是征調,縣吏來我們村的時候說隻是租借,日後還是要還的。跟方才父老們說的那個不同。”

花蕾仰視著解難的臉,判斷不出他這話有幾分真來幾分假,她滿腦子全想著母親和繼父。當年花家在浣溪村裏原是貧戶,實在是沒法糊口,迫於生計,生父才帶著她和哥哥花梗跟商人跑西域。沒想到後來生父慘死匈奴人之手,她母親無法,才改嫁給陳老漢。那陳老漢雖算不得富裕,隻有幾畝薄田,但耕種操勞,一家子也還可以安然度日。但現在繼父年已過六十,自從自己被迫到詹事府避難以來,農活一概壓在母親身上。如今家裏唯一的牲畜——老黃馬也給牽走,這不是要累死二老嗎?花蕾思慮到此,心內著急,恨不得立刻飛回家去。因此,她忙忙道:“解大哥,你在這裏等等,我去和詹事府的人說說,我這就跟你回去。”

解難聞言大驚,忙抓住花蕾,阻擋道:“傻妹子,誰叫你回去了!”

花蕾的眼淚頓時冒了出來,她低聲道:“我不回去,難道就這樣累壞我爹我娘?何況我爹都那把年紀了……”

“花蕾,你的孝心村裏哪個不知道?可有一事你不知道,昨天我打村裏出來時,又見那昭平君在村口徘徊,你這一去,不是正撞在他手心裏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