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0章 第二十九 波瀾(3 / 3)

花蕾道:“恭敬不如從命,民女說了,大人不要見笑。先生當日作的小詩是:‘桃之夭夭,其豔何嬌。李之灼灼,其媚何如。東風數數,彼之將何?我心有美,在那芳草。’”

東方朔聽罷,不禁哂笑:此詩用意淺顯,這姑娘竟然不解其中韻味!倒底是農家女子,學識低,見識少,拿個平常作品當作寶,還想來考較自己——這不是班門弄斧麼?因之,他愈發得意,搖頭晃腦的道:“姑娘還沒見過好詩,見了這樣俗的就以為是佳品。這可不好。也罷,我就先和你講其大意,再談好的。”說到這裏,東方朔一麵款款坐下,一麵自鳴得意的說:“此詩講的是男女之情,要旨是:不管他人多麼美好嬌豔,多麼高貴顯赫,自己毫不動心,隻愛該愛的那一個……”說到這裏,東方朔突然說不下去,兩眼直勾勾的看著花蕾,他翻然頓悟:這小詩哪裏是先生作的,分明是這小女子信口拈來拒絕自己的!可恨自己聰明一世,卻一時糊塗,中了這小女子的圈套!

那花蕾等的就是東方朔這句話,一見他住口,忙屈膝行禮道:“多謝東方大人的教誨,民女定牢記在心,絕不敢違背。今日婚姻之事,恕民女不能遵從。”

東方朔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心頭大是懊惱。此時他心裏已然清楚:這小女子不願嫁他,又不敢得罪主人,所以才拿這麼個文謅謅的籍口來婉然拒絕。想他東方朔風liu倜儻,風月場中所向披靡,誰敢冷落他了?況且素來被他看中的女子,沒有一個不欣喜若狂的,今天偏偏被這麼個丫頭片子耍弄,實在是不甘心!因而,他禁不住臉色陰沉,追問道:“聽姑娘的意思,莫不是已經有了心上人?敢問是哪家的青年才俊?”

花蕾心跳得厲害,她自然不敢說出霍去病的名字,但不說又不成。她略微想想,隻得背過身子,又念了一首詩:

“猗嗟昌兮,頎而長兮,抑若揚兮,美目揚兮。巧趨蹌兮,射則臧兮。”

“猗嗟名兮,美目清兮。儀既成兮,終日射侯,不出正兮,展我甥兮。”

“猗嗟孌兮,清揚婉兮。舞則選兮,射則貫兮,四矢反兮,以禦亂兮。”

東方朔聽得分明,花蕾這是拿《詩經》裏的民歌《猗嗟》自比,大意是說自己所愛的男子青春年少,英俊非凡,且箭術高超,實乃出類拔萃之人,是保家衛國的棟梁之材——這不正是嫌他老麼?東方朔一時為之氣結,待要放下臉來發怒,又覺得有失風度;若要放手,心頭實在難舍:美麗的女子易得,可是有如此容顏又兼具智慧的姑娘,天下能有幾個?若不放手,人家已經表明態度,不願意嫁給自己,難到要向李廣利那般用下三濫的伎倆,強搶不成?罷,罷,罷!這小女子外表雖然柔弱,內裏卻很有骨頭,用強的話,保不定要弄出人命來!再且,要是舉止不慎,傳出去,豈不是被別人笑掉大牙!還是俗話說得好:強扭的瓜不甜,東方朔豈能做這起齷齪之事!

想到此處,東方朔勉強堆起笑顏,站直身子,拱手施禮道:“不知姑娘心有所屬,便草率前來,是曼倩莽撞了,還請姑娘寬恕。”

花蕾見東方朔話裏有放過她的意思,大喜過望,忙忙還禮,低聲道:“還望東方大人成全。民女感激不盡,沒齒不忘。”

東方朔聽了這話,心裏感觸良多,又在舍與不舍間掙紮。他注視著花蕾那雙清亮晶瑩的眼,突然覺得有個灑脫的身影自那雙明眸裏一晃而過。其心思一動,猛然想起一個人來。東方朔沉吟一會,試探道:“姑娘肯屈膝在詹事府幫傭勞碌,大約是為什麼人吧?”

花蕾頓時滿臉通紅,局促難堪,哪還敢正視東方朔。東方朔看見如此,心裏一派透亮:是了,應該就是那人!如此,自己該放明白點,再糾纏下去,隻會掃了自己的臉麵!想畢,他倒放開了,朗聲大笑:“好,好,那才是堪和姑娘匹配的佳偶!我這裏預祝姑娘心想事成,早結良緣,與那少年英雄比翼齊飛!”

說罷,東方朔仰起頭,大步走出廳堂。花蕾料不到他竟然如此幹脆,倒愣在原地。且說東方朔急步快走,正要穿過庭院,卻聽得身後傳來花蕾的呼聲,他不得不停住。待他轉回身來,見花蕾已然追上,氣喘籲籲的道:“東方大人……請留步。那,那廳上的彩禮,還請大人帶回去。”

東方朔微微一笑,道:“那些東西,就當作是我提前送給姑娘的賀禮。它日好事成雙時,記得分杯喜酒與我,我就滿足了。”

花蕾大是窘迫,不知當如何答複。那東方朔又是一笑,甩開長袖,徑直去了。花蕾在庭院中呆立了一會,心內一陣後怕:險!實在是險!今天此計能成功,確實是僥幸!如果那東方朔不在乎顏麵,隻求滿足貪欲,隻怕他就入了昭平君和李廣利一夥,自己到頭來還是落入被搶婚逼婚的牢籠!看來,東方朔還算是君子——隻是從此以後,自己一定要小心行事,再不可讓其他男子窺見容顏!

想罷,花蕾慢慢轉回廚房,那柳媽正等得心焦,一見她來,便急切追問事情的前因後果。花蕾因東方朔肯善罷甘休,放她一碼,心內對他著實感激,便不想玷汙他的形象,因而隻是吱唔幾句。柳媽聽著不滿意,還要生問細枝末節,花蕾正在為難,不料那陳全又來了。他站在廚房的小院裏嚷道:“花蕾姑娘在不在?在的話快出來!”

花蕾和柳媽不知又生出什麼變故,趕緊從屋裏出來。那陳全一見花蕾,便道:“姑娘,老爺吩咐了,你趕緊撿點衣物,離開詹事府!”

花蕾大驚,雙唇發白,她低聲道:“陳全大哥,這是要我到哪裏去?老爺可是,可是為方才的事攆我?”

陳全不耐煩惱了,粗聲道:“到哪裏去,為什麼事,我都不知道!我隻知道你再不走,老爺就要氣上加氣,親自來攆!你還想怎麼著?難道要死賴在詹事府不成?”

柳媽不滿,道:“不問青紅皂白的就攆人!這事不能這麼做,須得等夫人回來……”

“柳媽,這話你問老爺去,我一個跑腿的,作得什麼主?”陳全翻起白眼,打斷柳媽的話,轉向花蕾道:“姑娘,你動作可要快點——慢了,可別怪我不講情麵!”

看著陳全大刺刺的樣子,柳媽很是生氣,搶白道:“瞎了狗眼的,有你這麼說話的嗎?等夫人回來,咱們一快理論!”花蕾見柳媽為她動了大怒,心裏很是感激,又怕柳媽吃虧,忙勸道:“柳媽,快別說了。走就走吧,花蕾……不怕。”說罷,花蕾忍住要脫眶的淚珠,自到住宿的地方收拾東西。

花蕾一麵收拾東西,一麵在心裏揣測:必是那東方朔不肯善罷甘休,出爾反爾,假借詹事大人之手來強奪自己!自己真是瞎了眼,竟然當他是個君子!等會要是出了詹事府,絕不上東方朔的馬車,寧可撞死門前,暴屍街頭!好叫他知道,自己雖出身卑賤,但也絕不是由人隨意搓揉的麵團!

花蕾如此想定,手腳更是麻利。本來她也沒什麼東西,不過幾件替換的舊衣裳,包袱一卷,全都收拾好了。隨後,她依依不舍的淚別柳媽,在陳全的嚴厲催促中走向詹事府的後門。陳全的這一舉動讓花蕾愈發悲哀,也愈發堅定自己的猜測:那東方朔必是覺得強搶她無甚光彩,所以不敢走前門,隻好從後門偷偷摸摸的弄走她。抱著必死之心,花蕾毅然決然的跨過門檻,然望著空蕩蕩的後街,花蕾一下子就呆了:怎麼不見馬車?難道,難道此事與東方朔無關?

是的,花蕾被攆,確實與東方朔無關,全是那詹事大人惱羞成怒所至!原來,東方朔出了庭院,正撞上陳掌往裏走。陳掌一見東方朔孤身一人,而且灰頭土臉,頹廢沮喪,很是吃驚,不免攔住詢問。東方朔哪好意思詳說,隻得半帶怒氣,半含羞愧的告辭而去。這一來,陳掌譬如挨了當頭一棒!就在片刻前,他還美滋滋的夢想著借此討好東方朔,然後改日再請此人在天子麵前美言進諫,讓自己能順利的繼承哥哥失掉的爵位。如今倒好,生生煮熟的鴨子偏偏飛走了——陳掌能不氣麼?他立刻叫來管事的仆役,要求立即翻出花蕾的賣身契,以便將此女轉買東方朔,作最後的挽回。就在那時,陳掌才發現,此女根本不是府內的婢女,不過是臨時來幫傭的。最後的希望也化作了泡影,陳掌盛怒之下,也顧不得打探仔細,便一疊聲的命令把花蕾轟出府去,以泄心頭之恨!仆役們難得見主人大怒,自然害怕,便忙忙奉命來轟走花蕾!

這件事來得突然,做得決絕,又沒人通風報信,花蕾自然不知。就在她發愣間,陳全“砰”的一聲把門關上,斷絕了她和詹事府的聯係。

花蕾悵然的探前望後,再回頭看看緊閉的門板,一種無助的孤獨感深深的將她包裹其中:明明有家,卻因人作惡而回不去;欲留長安,偏身無分文,舉目無親。偌大一個長安城,人來往去,熙熙攘攘,偏偏就是沒有她的容身之處!

悲傷間,花蕾突然想起一個人來!一份喜悅立刻占據她的心間:真是的,怎麼就忘了她!隨即,花蕾精神一振,拿著包袱,飄然而去。

[說明:東方朔好色一事見於司馬遷的《史記?滑稽列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