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冠禮(1 / 3)

秋季進入第二個月的時候,霍去病押解著四萬餘匈奴人,拖家攜口,迤邐行來,費了許多功夫,終於回到長安。劉徹萬般高興,擺宴接風,封賞安撫,安置調度,忙得不亦樂乎。當這些喧囂塵埃落定之後,劉徹又把霍去病、衛青、張騫、張湯、桑弘羊等人招到未央宮的高門殿喝茶敘談。汲黯聞知之後,立刻也趕到高門殿,非要麵見劉徹。戍衛的期門郎自然不許,汲黯便在台階下與他們爭執起來。這吵嚷聲很大,恰好有風刮過,居於殿內的劉徹聽見了,放下茶杯,問道:“誰在殿外喧嘩?”

一名輪值的郎官小步急趨進來秉告:“陛下,是汲黯大人,他一定要進來。”

劉徹聽是汲黯,心裏大不樂意:這老頭,就為河西匈奴人來歸降的緣故,三翻四次,鬧個不休,辯個不停,太煞風景。本意是不想見他的,張騫卻悠然的笑道:“莫不是汲黯大人聞見陛下的茶香,便也想來品茶?”

劉徹想了想,遂大笑道:“好,叫他進來,賞他一盞茶。”

很快,汲黯進到殿內,行禮畢,劉徹賜坐。早有郎官端上茶盞,遞與汲黯。劉徹為鉗住汲黯之口,便先開言道:“汲黯,朕的茶好不好喝?”

汲黯抿過一口,放下茶杯,恭恭敬敬的道:“陛下賜的茶,初品之時,清香甘甜,然略略回味,卻苦澀得很,難以下咽。”

“哦?”劉徹雙目敏銳的飄汲黯一眼,預感到這老頭子要借題發揮,便冷淡的道:“朕喝茶的感受恰好與你相反。這茶初入口時,其味苦澀;待咽下時,才發覺有股清香在咽喉處回甜。”

汲黯嚴肅的道:“陛下的感覺是對的,品茶本來就是這個樣子。老臣之所以覺得茶味苦澀難咽,乃是因為老臣心頭苦楚,怎麼喝就怎麼覺得這茶不對味兒。”

劉徹聽到這裏,他哼了一聲,把臉撇往一邊。張湯深知劉徹之意,忙打圓場道:“汲黯大人,品茶就品茶,扯什麼呢?”那汲黯仿佛沒聽見張湯之言,他倒站起身來,跪拜於劉徹跟前,苦口婆心的道:“陛下,老臣心苦,乃是為我大漢的前景擔憂,望陛下聽臣一諫。”

劉徹麵無表情,旁的大臣都為汲黯捏了一把汗,惟獨霍去病紋絲不動,冷靜得仿佛置身於世外。那汲黯倒麵無懼色,侃侃而談:“匈奴攻打我大漢,已經很多年了。過去我們要求和親,他們不幹;即便是後來真的能和親了,他們在和親以後又多次翻臉,屢犯中原。無奈,我大漢隻好發動軍隊征討他們。在曆次的戰爭中,我大漢戰死和受傷的人不計其數,而且耗費了幾百萬萬的錢財。現在他們來投降了,老臣認為陛下不應該厚待他們,倒該把他們變做奴隸,賞賜給戰死軍人的家屬。再有就是匈奴人的財物,我們應該奪取過來,分給百姓,以答謝天下人的辛苦,滿足他們的心願……”

劉徹聽到這裏,麵色變了一下,張騫都忍不住直起身子,可他還來不及說話,汲黯又開始滔滔不絕的慷慨陳辭:“可是陛下恰恰相反。渾邪王率領幾萬人來投降,我大漢倒虧空府庫賞賜他們,還強迫百姓服侍他們,就像奉養侯門公卿家的驕橫子弟一般。退一步來說,陛下即使不能繳獲匈奴人的資財來酬謝天下,那也不應該殺害我大漢的五百多個商人!他們賣武器給匈奴人固然不該,但是,沾滿漢人鮮血的,是那些匈奴人!您現在的所作所為,正是人們所說的‘保護樹葉而損傷樹枝’的做法。陛下,您這樣做,實在是太不應該了!”

麵對汲黯咄咄逼人的言辭,劉徹不可思議的平靜著,他端起茶碗,默默的喝茶,就是不置可否。汲黯在等待,周邊的人則在察言觀色。眼見劉徹品完一盞茶,又自斟了一盞,那一派陶醉其中的樣子,仿佛人生的意義全在茶盞裏。終於,感覺受到怠慢的汲黯忍無可忍,辭別而去。待汲黯走得遠了,劉徹才長舒一口氣道:“朕有一段時間沒聽到汲黯的話,現在他又開始胡說八道了。”隨之,他轉過臉對霍去病道:“去病,朕現在就掛心一件事:盼寒露那天早點來,朕要親自給你戴給你冠。”

霍去病跪直身子,叩謝道:“謝陛下。”

劉徹微笑不語,眾臣又陪著他閑說一回,方才散去。且說霍去病陪同舅舅衛青坐一架馬車回府。在車上,霍去病不知為什麼緣故,不由自主的看著窗外的世界笑了。衛青瞟他一眼道:“想什麼呢?”

霍去病將目光轉向舅舅,臉上依然保持談談的笑:“舅舅,你不覺得剛才汲黯那老頭子很可笑嗎?”

“汲黯大人位列九卿,不要‘老頭子’‘老頭子’的亂叫。”衛青用責備的眼神看了外甥一眼,過了一會又感慨萬千的道:“汲黯大人並不可笑。當今朝廷,敢如他那樣直言不諱的朝臣,已經寥寥無幾。”

霍去病覺著舅舅的話裏似有一絲壓抑,他微微有些詫異,正想觀察舅舅的神情,不曾想舅舅也在打量他。兩人眉對眉來眼望眼,都呆了一下,霍去病頗覺滑稽,便轉開了頭。就那一刹,衛青看到外甥黑瘦的臉上不自覺的溢出神采,不由得想到:一個正春風得意的青年,要他立刻去體味為臣子的謹慎隱忍,可就難了;好在去病向來寡言罕語,在天子麵前也不曾說過什麼不當的話——至於自己為臣子的心得,還是留日後再說吧。因而,衛青岔開話題,道:“聽說為幾天後的冠禮,你已經搬出來住,你母親沒說什麼吧?”

“母親沒說什麼,就是在我搬出來的時候,安排屈大伯和屈大娘跟我一塊走,說是讓他二老替我處理家事。”

衛青聽罷含頷,甚是讚同姐姐的做法,原來他也是這樣想的:按祖宗的規矩,行罷冠禮便算成年。但去病和自己畢竟不一樣,他素來嬌生慣養,衣食起居,少不了要人照管。如今安排屈大伯和屈大娘隨去,這二老都是可靠的老家人,且熟知去病的脾性,說他幾句,他也能聽。如此安排,甚是穩妥。

霍去病不知道舅舅在想什麼,他倒是又想起一事,便有點幸奮的道:“舅舅,我記得你是十四歲進期門軍,同在那年被陛下提為建章監(監督建章宮期門軍的長官)。你行冠禮的時候,也是陛下戴的冠吧?”

一語勾起往事,衛青沒有立刻回答外甥的問題,倒沉緬於流逝的回憶裏——那時,自己便如今天的霍去病一般風華正茂,那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男子,和自己是貼心親近。想當初,他和自己相隨騎馬,相伴讀書;在他揮毫批示國策時,自己一直隨侍在旁,被他視為左右手來栽培——如今,年華流逝,歲月無情,自己老了,他也老了……不變的,大該就是胸腔裏的那份激情吧?

霍去病本來是滿心期望,卻見舅舅冥然兀想,不容打擾,隻得滅了興頭,默默的陪著舅舅。就在他們的馬車緩緩行駛於大道的同時,屈大伯乘坐的馬車也駛上官道。目送馬車看不見蹤影後,花蕾折身進平津侯府的後門,尋找公孫玥去了。

原來,花蕾在走投無路時,想起她和公孫玥的一麵之緣,便抱著僥幸心裏來投奔她。公孫玥聞知真相後,極為熱情的歡迎花蕾,將她安置在自己的閨房裏,同宿同住,甚是親密。為避免屈大伯和屈大娘擔心,花蕾托人帶信與二老,告之自己現在所處的地方。故此,屈大伯按圖索驥,找上門來,終於見著花蕾。且說花蕾轉了幾個彎,來到公孫玥的房內,卻找不著她。花蕾側耳聽了聽,恍惚有時斷時續的音樂飄入耳內,她會心一笑,明白該到哪裏去找公孫玥。隨後,花蕾繞到後花園,果然不出所料,公孫玥就靠在牆邊,側耳傾聽牆外的樂聲——隻不知那小水跑到哪裏去了。花蕾不敢驚動公孫玥,便也跟著側耳傾聽。

早在第一次聽到這笛音的時候,花蕾便分辨出這是西域特有的樂器——羌笛。倒不是說她博學多才,乃是她從前跟隨父親跑西域時,見商隊裏曾有人橫吹此物,其音歡快,如風行水麵,十分動人,故爾印象深刻。彼時,中原地區也有長笛,但那是豎著吹的,其名為“簫”。簫的音質固然很好,不過簫音自來淒涼,無端就要添上一層悲聲。二者之不同,儼然如白天黑夜那般鮮明。現下,這笛音緩緩吹來,一曲套一曲,曲曲都是說不盡的柔媚纏mian,繾綣神動;仿佛是天隔一方的情人借風傳情,耳語滔滔,不勝依依。花蕾細看去,但見公孫玥星眸閃爍,雙頰暈紅,神情更是如癡如醉。

約一頓飯的功夫後,笛音停了,想是那吹笛之人也累了,去了。但公孫玥意猶未盡,兀自靠牆呆立。花蕾忍不住笑出聲來:“姐姐,站了那麼久,你的腰疼不疼?”

公孫玥聞言一驚,臉微紅,繼而大大方方的道:“聖人說:‘餘音繞梁,三月不識肉味。’如今能聽到這樣美妙的樂聲,站一站又何防。”

花蕾笑著迎上去,道:“隻是那吹羌笛的人忒狠心了點。這些天來,他天天來此吹笛,莫不是有什麼企圖?”

“有什麼企圖?不過是心閑的人,吹吹解悶唄。”公孫玥淡淡說道,故意擺出滿不在乎的樣子。花蕾卻抿嘴一笑,道:“姐姐,心閑的人吹著解悶,再有心閑的人聽著解悶,豈不是另一段‘鳳求凰’的千古佳話麼?”

公孫玥頓時羞紅了臉,她知道,花蕾是拿本朝大文人司馬相如和卓文君的愛情故事打趣她。那司馬相如是蜀地人,年青時一貧如洗,幸而有才有貌,不但長於作文,還精通音律,在蜀地名噪一時。時逢蜀地的第一巨富(也是天下第一巨富)卓王孫宴請賓客,因慕司馬相如的名聲,便連他一快請去。宴席上,卓王孫請司馬相如彈琴愉悅賓客,司馬相如慷慨允諾,正要操琴彈唱,卻窺見廳堂後的簾幕輕搖,人影綽綽,似一妙齡女子在聽琴。當時,司馬相如眼兒一轉,便存了私心:人都說卓王孫有女名文君,年輕守寡,因不堪婆家虐待,便回到父親家來;還聽說此女美貌無雙,才情卓絕,實在是櫝中瑰寶。於是,司馬相如及時調整思緒,彈唱一首《鳳求凰》,借以傳情,表達愛意。那卓文君果然是個才情女子,竟然由曲此歌聽出司馬相如的心意,兼之窺見司馬相如儀表不凡,也心生愛意。當晚,便私奔到司馬相如處,結成夫妻。後來因司馬相如家徒四壁,小夫妻倆隻好開酒肆賣酒。卓王孫丟不起這個臉麵,沒計何奈,隻得多多陪送嫁妝,認司馬相如為女婿。隨之,借著妻子的這筆豐厚財產,司馬相如開始某求仕途之路。最後,在老鄉楊得意的舉薦下終於以文才博得劉徹的賞識,官至九卿。然天下人談及司馬相如時,多半隻記得他琴挑卓文君的這段風liu韻事。今花蕾拿這事來打趣公孫玥,自然還另有原因。原來,她們初次聽到牆外羌笛吹鳴時,花蕾便對公孫玥說:羌笛隻有西域人會吹,在中原還不曾聽過;而且此人敢再三再四的來平津侯府吹奏,其中必有隱情。當時,她們不約而同的想到一個人,但那也隻是猜測,又沒真見著麵,不能妄下結論。現在,花蕾拿此來取笑公孫玥,恰觸動了她的心事,怎叫她不臉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