社會的波浪
在這個世界上,好和壞常常結合在一起,其間有悲傷也有歡樂,把好和壞協調起來是一件最難辦的事情,但我們看見惡時,也應看到善。
—— 泰戈爾
對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導法,讓他自由發展,定是有利無害的。孟氏稱“禹之治水,行其所無事”,這正是舊派對付新派的好方法。
洪水與猛獸
——[中國]徐誌摩
二千二百年前,中國有個哲學家孟軻,他說國家的曆史常是“一亂一治”的。他說第一次大亂是四千二百年前的洪水,第二次大亂是三千年前的猛獸,後來說到他那時候的大亂,是楊朱、墨翟的學說。他又把自己的距楊、墨比較禹的抑洪水,周公的驅猛獸。所以崇奉他的人,就說楊、墨之害,甚於洪水猛獸。後來一些學者,要是攻擊別種學說,總是襲用“甚於洪水猛獸”這句話。譬如唐、宋儒家,攻擊佛、老,用他;清朝程朱派,攻擊陸王派,也用他;現在舊派攻擊新派,也用他。
我以為用洪水來比新思潮,很有幾分相像。他的來勢很勇猛,把舊日的習慣衝破了,總有一部分的人感受苦痛;仿佛水源太旺,舊有的河槽,不能容受他,就泛濫岸上,把田廬都掃蕩了。對付洪水,要是如鯀的用湮法,便愈湮愈快,不可收拾。所以禹改用導法,這些水歸了江河,不但無害,反有灌溉之利了。對付新思潮,也要舍湮法用導法,讓他自由發展,定是有利無害的。孟氏稱“禹之治水,行其所無事”,這正是舊派對付新派的好方法。
至於猛獸,恰好作軍閥的寫照。孟氏引公明儀的話:“庖有肥肉,廄有肥馬,民有饑色,野有餓莩,此率獸而食人也。”現在軍閥的要人,都有幾百萬幾千萬的家產,奢侈的了不得,別種好好作工的人,窮的餓死;這不是率獸食人的樣子麼?現在天津、北京的軍人,受了要人的指使,亂打愛國的青年,豈不明明是猛獸的派頭麼?
所以中國現在的狀況,可算是洪水與猛獸競爭。要是有人能把猛獸馴伏了,來幫同疏導洪水,那中國就立刻太平了。
吾人在世,不可厭“今”而徒回思“過去”,夢想“將來”,以耗誤“現在”的努力;又不可以“今”境自足,毫不拿出“現在”的努力,謀“將來”的發展。宜善用“今”,以努力為“將來”之創造。由“今”所造的功德罪孽,永久不滅。
“今”
——[中國]李大釗
我以為世間最可寶貴的就是“今”,最易喪失的也是“今”,因為他最容易喪失,所以更覺得他可以寶貴。
為甚麼“今”最可寶貴呢?最好借哲人耶曼孫所說的話答這個疑問:“爾若愛千古,爾當愛現在。昨日不能喚回來,明天還不確實,爾能確有把握的就是今日。今日一天,當明日兩天。”
為甚麼“今”最易喪失呢?因為宇宙大化,刻刻流轉,絕不停留。時間這個東西,也不因為吾人貴他愛他稍稍在人間留戀。試問吾人說“今”說“現在”,茫茫百千萬劫,究竟那一刹那是吾人的“今”,是吾人的“現在”呢?剛剛說他是“今”是“現在”,他早已風馳電掣的一般,已成“過去”了。吾人若要糊糊塗塗把他丟掉,豈不可惜?
有的哲學家說,時間但有“過去”與“未來”,並無“現在”。有的又說,“過去”“未來”皆是“現在”。我以為“過去未來皆是現在”的話倒有些道理。因為“現在”就是所有“過去”流入的世界,換句話說,所有“過去”都埋沒於“現在”的裏邊。故一時代的思潮,不是單純在這個時代所能憑空成立的,不曉得有幾多“過去”時代的思潮,差不多可以說是由所有“過去”時代的思潮,一湊合而成的。吾人投一石子於時代潮流裏麵,所激起的波瀾聲響,都向永遠流動傳播,不能消滅。屈原的《離騷》,永遠使人人感泣。打擊林肯頭顱的槍聲,呼應於永遠的時間與空間。一時代的變動,絕不消失,仍遺留於次一時代,這樣傳演,至於無窮,在世界中有一貫相聯的永遠性。昨日的事件,與今日的事件,合構成數個複雜事件。此數個複雜事件,與明日的數個複雜事件,更合構成數個複雜事件。勢力結合勢力,問題牽起問題。無限的“過去”,都以“現在”為歸宿。無限的“未來”,都以“現在”為淵源。“過去”“未來”的中間,全仗有“現在”以成其連續,以成其永遠,以成其無始無終的大實在。一掣現在的鈴,無限的過去未來皆遙相呼應。這就是過去未來皆是現在的道理,這就是“今”最可寶貴的道理。
現時有兩種不知愛“今”的人:一種是厭“今”的人,一種是樂“今”的人。
厭“今”的人也有兩派。一派是對於“現在”一切現象都不滿足,因起一種回顧“過去”的感想。他們覺得“今”的總是不好,古的都是好。政治、法律、道德、風俗,全是“今”不如古。此派人惟一的希望在複古。他們的心力全施於複古的運動。一派是對於“現在”一切現象都不滿足,與複古的厭“今”派全同。但是他們不想“過去”,但盼“將來”。盼“將來”的結果,往往流於夢想,把許多“現在”可以努力的事業都放棄不做,單是耽溺於虛無飄渺的空玄境界。這兩派人都是不能助益進化,並且很足阻滯進化的。
樂“今”的人大概是些無誌趣無意識的人,是些對於“現在”一切滿足的人。他們覺得所處境遇可以安樂優遊,不必再商進取,再為創造。這種人喪失“今”的好處,阻滯進化的潮流,同厭“今”派毫無區別。
原來厭“今”為人類的通性。大凡一境尚未實現以前,覺得此境有無限的佳趣,有無疆的福利;一旦身陷其境,卻覺不過爾爾,隨即起一種失望的念,厭“今”的心。又如吾人方處一境,覺得無甚可樂;而一旦其境變易,卻又覺得其境可戀,其情可思。前者為企望“將來”的動機,後者為反顧“過去”的動機。但是回想“過去”,毫無效用,且空耗努力的時間。若以企望“將來”的動機,而盡“現在”的勢力,則厭“今”思想,卻大足為進化的原動。樂“今”是一種情性,須再進一步,了解“今”所以可愛的道理。全在憑他可以為創造“將來”的努力,決不在得他可以安樂無為。
熱心複古的人,開口閉口都是說“現在”的境象若何黑暗,若何卑汙,罪惡若何深重,禍患若何劇烈。要曉得“現在”的境象倘若真是這樣黑暗,這樣卑汙,罪惡這樣深重,禍患這樣劇烈,也都是“過去”所遺留的宿孽,斷斷不是“現在”造的;全歸咎於“現在”,是斷斷不能受的。要想改變他,但當努力以回複“過去”。
照這個道理講起來,大實在的瀑流,永遠由無始的實在向無終的實在奔流。吾人的“我”,吾人的生命,也永遠合所有生活上的潮流,隨著大實在的奔流,以為擴大,以為繼續,以為進轉,以為發展。故實在即動力,生命即流轉。
憶獨秀先生曾於《一九一六年》文中說過,青年欲達民族更新的希望,“必自殺其一九一五年之青年,而自重其一九一六年之青年”。我嚐推廣其意,也說過人生惟一的新向,青年惟一的責任,在“從現在青春之我,撲殺過去青春之我;促今日青春之我,禪讓明日青春之我”。“不僅以今日青春之我,追殺今日自首之我,並宜以今日青春之我,豫殺來日自首之我。”實則曆史的現象,時時流轉,時時變易,同時還遺留永遠不滅的現象和生命於宇宙之間,如何能殺得?所謂殺者,不過使今日的“我”不仍舊沉滯於昨天的“我”。而在今日之“我”中,固明明有昨天的“我”存在。不止有昨天的“我”,昨天以前的“我”,乃至十年二十年百千萬億年的“我”,都儼然存在於“今我”的身上。然則“今”之“我”,“我”之“今”,豈可不珍重自將,為世間造些功德。稍一失腳,必致遺留層層罪惡種子於“未來”無量的人,即未來無量的“我”。永不能消除,永不能懺悔。
我請以最簡明的一句話寫出這篇的意思來:
吾人在世,不可厭“今”而徒回思“過去”,夢想“將來”,以耗誤“現在”的努力;又不可以“今”境自足,毫不拿出“現在”的努力,謀“將來”的發展。宜善用“今”,以努力為“將來”之創造。由“今”所造的功德罪孽,永久不滅。故人生本務,在隨實在之進行,為後人造大功德,供永遠的“我”享受,擴張,傳襲,至無窮極,以達“宇宙即我,我即宇宙”之究竟。
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
知了世界
——[中國]魯迅
中國的學者們,多以為各種智識,一定出於聖賢,或者至少是學者之口;連火和草藥的發明應用,也和民眾無緣,全由古聖王一手包辦:燧人氏,神農氏。所以,有人以為“一若各種智識,必出諸動物之口,斯亦奇矣”,是毫不足奇的。
況且,“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也常常不是真智識。天氣熱得要命,窗門都打開了,裝著無線電播音機的人家,便都把音波放到街頭,“與民同樂”。咿咿唉唉,唱呀唱呀。外國我不知道,中國的播音,竟是從早到夜,都有戲唱的,它一會兒尖,一會兒沙。隻要你願意,簡直能夠使你耳根沒有一刻清淨。同時開了風扇,吃著冰淇淋,不但和“水位大漲”“旱象已成”之處毫不相幹,就是和窗外流著油汗,整天在掙紮過活的人們的地方,也完全是兩個世界。
我在咿咿唉唉的曼聲高唱中,忽然記得了法國詩人拉芳丁的有名的寓言:《知了和螞蟻》。也是這樣的火一般的太陽的夏天,螞蟻在地麵上辛辛苦苦地作工,知了卻在枝頭高吟,一麵還笑螞蟻俗。然而秋風來了,涼森森的一天比一天涼,這時知了無衣無食,變了小癟三,卻給早有準備的螞蟻教訓了一頓。這是我在小學校“受教育”的時候,先生講給我聽的。我那時好像很感動,至今有時還記得。
但是,雖然記得,卻又因了“畢業即失業”的教訓,意見和螞蟻已經很不同。秋風是不久就來的,也自然一天涼比一天,然而那時無衣無食的,恐怕倒正是現在的流著油汗的人們;洋房的周圍固然靜寂了,但那是關緊了窗門,連音波一同留住了火爐的暖氣,遙想那裏麵,大約總依舊是咿咿唉唉,《謝謝毛毛雨》。
“出諸動物之口”的智識,在我們中國豈不是往往不適用的麼?
中國自有中國的聖賢和學者。“勞心者治人,勞力者治於人;治於人者食人,治人者食於人”,說得多麼簡截明白。如果先生早將這教給我,我也不至於有上麵的那些感想,多費紙筆了。這也就是中國人非讀中國古書不可的一個好證據罷。
麵子像是很有好幾種的,每一種身份,就有一種“麵子”,也就是所謂“臉”。這“臉”有一條界線,如果落到這線的下麵去了,即失了麵子,也叫作“丟臉”。但倘使做了超出這線以上的事,就“有麵子”,或曰“露臉”。
說“麵子”
——[中國]魯迅
“麵子”,是我們在談話裏常常聽到的,因為好像一聽就懂,所以細想的人大約不很多。
但近來從外國人的嘴裏,有時也聽到這兩個音,他們似乎在研究。他們以為這一件事情,很不容易懂,然而是中國精神的綱領,隻要抓住這個,就像二十四年前的拔住了辮子一樣,全身都跟著走動了。相傳前清時候,洋人到總理衙門去要求利益,一通威嚇,嚇得大官們滿口答應,但臨走時,卻被從邊門送出去。不給他走正門,就是他沒有麵子;他既然沒有了麵子,自然就是中國有了麵子,也就是占了上風了。這是不是事實,我斷不定,但這故事,“中外人士”中是頗有些人知道的。
因此,我頗疑心他們想專將“麵子”給我們。
但“麵子”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呢?不想還好,一想可就覺得胡塗。它像是很有好幾種的,每一種身份,就有一種“麵子”,也就是所謂“臉”。這“臉”有一條界線,如果落到這線的下麵去了,即失了麵子,也叫作“丟臉”。不怕“丟臉”,便是“不要臉”。但倘使做了超出這線以上的事,就“有麵子”,或曰“露臉”。而“丟臉”之道,則因人而不同,例如車夫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並不算什麼,富家姑爺坐在路邊赤膊捉虱子,才成為“丟臉”。但車夫也並非沒有“臉”,不過這時不算“丟”,要給老婆踢了一腳,就躺倒哭起來,這才成為他的“丟臉”。這一條“丟臉”律,是也適用於上等人的。這樣看來,“丟臉”的機會,似乎上等人比較的多,但也不一定,例如車夫偷一個錢袋,被人發見,是失了麵子的,而上等人大撈一批金珠珍玩,卻仿佛也不見得怎樣“丟臉”,況且還有“出洋考察”,是改頭換麵的良方。
誰都要“麵子”,當然也可以說是好事情,但“麵子”這東西,卻實在有些怪。九月三十日的《申報》就告訴我們一條新聞:滬西有業木匠大包作頭之羅立鴻,為其母出殯,邀開“貰器店之王樹寶夫婦幫忙,因來賓眾多,所備白衣,不敷分配,其時適有名王道才,綽號三喜子,亦到來送殯,爭穿白衣不遂,以為有失體麵,心中懷恨,……邀集徒黨數十人,各執鐵棍,據說尚有持手槍者多人,將王樹寶家人亂打,一時雙方有劇烈之戰爭,頭破血流,多人受有重傷。……”白衣是親族有服者所穿的,現在必須“爭穿”而又“不遂”,足見並非親族,但竟以為“有失體麵”,演成這樣的大戰了。這時候,好像隻要和普通有些不同便是“有麵子”,而自己成了什麼,卻可以完全不管。這類脾氣,是“紳商”也不免發露的:袁世凱將要稱帝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勸進表中為“有麵子”;有一國從青島撤兵的時候,有人以列名於萬民傘上為“有麵子”。
所以,要“麵子”也可以說並不一定是好事情——但我並非說,人應該“不要臉”。現在說話難,如果主張“非孝”,就有人會說你在煽動打父母,主張男女平等,就有人會說你在提倡亂交——這聲明是萬不可少的。
況且,“要麵子”和“不要臉”實在也可以有很難分辨的時候。不是有一個笑話麼?一個紳士有錢有勢,我假定他叫四大人罷,人們都以能夠和他扳談為榮。有一個專愛誇耀的小癟三,一天高興的告訴別人道:“四大人和我講話了!”人問他“說什麼呢?”答道:“我站在他門口,四大人出來了,對我說:滾開去!”當然,這是笑話,是形容這人的“不要臉”,但在他本人,是以為“有麵子”的,如此的人一多,也就真成為“有麵子”了。別的許多人,不是四大人連“滾開去”也不對他說麼?
在上海,“吃外國火腿”?穴指被外國人所踢?雪雖然還不是“有麵子”,卻也不算怎麼“丟臉”了,然而比起被一個本國的下等人所踢來,又仿佛近於“有麵子”。
中國人要“麵子”,是好的,可惜的是這“麵子”是“圓機活法”,善於變化,於是就和“不要臉”混起來了。長穀川如是閑說“盜泉”雲:“古之君子,惡其名而不飲,今之君子,改其名而飲之。”也說穿了“今之君子”的“麵子”的秘密。
老百姓的忍耐性,這裏麵包括韌性和惰性,雖然很大,卻也有個限度。“狗急跳牆”,何況是人!現了現狀壞到怎麼吃苦還是活不下去的時候,人心浮動,也就是情緒高漲,老百姓本能的不顧一切的起來了,他們要打破現狀。
論不滿現狀
——[中國]朱自清
那一個時代事實上總有許許多多不滿現狀的人。現代以前,這些人怎樣對付他們的“不滿”呢?在老百姓是怨命,怨世道,怨年頭。年頭就是時代,世道由於氣數,都是機械的必然;主要的還是命,自己的命不好,才生在這個世道裏,這個年頭上,怪誰呢!命也是機械的必然。這可以說是“怨天”,是一種定命論。命定了吃苦頭,隻好吃苦頭,不吃也得吃。讀書人固然也怨命,可是強調那“時世日非”“人心不古”的慨歎,好像“人心不古”才“時世日非”的。這可以說是“怨天”而兼“尤人”,主要的是“尤人”。人心為什麼會不古呢?原故是不行仁政,不施德教,也就是賢者不在位,統治者不好。這是一種唯心的人治論。可是賢者為什麼不在位呢?人們也隻會說“天實為之!”這就又歸到定命論了。可是讀書人比老百姓強,他們可以做隱士,嘯傲山林,讓老百姓養著;固然沒有富貴榮華,卻不至於吃著老百姓吃的那些苦頭。做隱士可以說是不和統治者合作,也可以說是扔下不管。所謂“窮則獨善其身”,一般就是這個意思。既然“獨善其身”,自然就管不著別人死活和天下興亡了。於是老百姓不滿現狀而忍下去,讀書人不滿現狀而避開去,結局是維持現狀,讓統治者穩坐江山。但是讀書人也要“達則兼善天下”。從前時代這種“達”就是“得君行道”;真能得君行道,當然要多多少少改變那自己不滿別人也不滿的現狀。可是所謂別人,還是些讀書人;改變現狀要以增加他們的利益為主,老百姓隻能沾些光,甚至於隻擔個名兒。若是太多照顧到老百姓,分了讀書人的利益,讀書人會更加不滿,起來阻撓改變現狀;他們這時候是寧可維持現狀的。宋朝王安石變法,引起了大反動,就是個顯明的例子。有些讀書人雖然不能得君行道,可是一輩子憧憬著有這麼一天。到了既窮且老,眼看著不會有這麼一天了,他們也要著書立說,希望後世還可以有那麼一天,行他們的道,改變改變那不滿人意的現狀。但是後世太渺茫了,自然還是自己來辦的好,那怕隻改變一點兒,甚至於隻改變自己的地位,也是好的。況且能夠著書立說的究竟不太多;著書立說誠然渺茫,還是一條出路,連這個也不能,那一腔子不滿向哪兒發泄呢!於是乎有了失誌之士或失意之士。這種讀書人往往不擇手段,隻求達到目的。政府不用他們,他們就去依附權門,依附地方政權,依附割據政權,甚至於和反叛政府的人合作;極端的甚至於甘心去做漢奸,像劉豫、張邦昌那些人。這種失意的人往往隻看到自己或自己的一群的富貴榮華,沒有原則,隻求改變,甚至於隻求破壞他們,好在混水裏撈魚。這種人往往少有才,挑撥離間,詭計多端,可是得依附某種權力,才能發生作用;他們隻能做俗話說的“軍師”。統治者卻又討厭又怕這種人,他們是搗亂鬼!但是可能成為這種人的似乎越來越多,又殺不盡,於是隻好給些閑差,給些幹薪,來綏靖他們,吊著他們的口味。這叫做“養士”,為的正是維持現狀,穩坐江山。
然而老百姓的忍耐性,這裏麵包括韌性和惰性,雖然很大,卻也有個限度。“狗急跳牆”,何況是人!現了現狀壞到怎麼吃苦還是活不下去的時候,人心浮動,也就是情緒高漲,老百姓本能的不顧一切的起來了,他們要打破現狀。他們不知道怎樣改變現狀,可是一股子勁先打破了它再說,想著打破了總有希望些。這種局勢,規模小的叫“民變”,大的就是“造反”。農民是主力,他們有他們自己的領導人,在曆史上這種“民變”或“造反”並不少,但是大部分都給暫時的壓下去了,統治階級的史官往往隻輕描淡寫的帶幾句,甚至於削去不寫,所以看來好像天下常常太平似的。然而漢明兩代都是農民打出來的天下,老百姓的力量其實是不可輕視的。不過漢明兩代雖然是老百姓自己打出來的,結局卻依然是一家一姓穩坐江山;而這家人坐了江山,早就失掉了農民的麵目,倒去跟讀書人一鼻孔出氣。老百姓出了一番力,所得的似乎不多。是打破了現狀,可又複原了現狀,改變是很少的。至於權臣用篡弑,軍閥靠武力,奪了政權,換了朝代,那改變大概是更少了罷。
過去的時代以私人為中心,自己為中心,讀書人如此,老百姓也如此。所以老百姓打出來的天下還是歸於一家一姓,落到讀書人的老套裏。從前雖然也常說“眾擎易舉”,“眾怒難犯”,也常說“愛眾”,“得眾”,然而主要的是“一人有慶,萬眾賴之”的,“天與人歸”的政治局勢,那“眾”其實是“一盤散沙”而已。現在這時代可改變了。不論叫“群眾”,“公眾”,“民眾”,“大眾”,這個“眾”的確已經表現一種力量;這種力量從前固然也潛在著,但是非常微弱,現在卻強大起來,漸漸足以和統治階級對抗了,而且還要一天比一天強大。大家在內憂外患裏增加了知識和經驗,知道了“團結就是力量”,他們漸漸在揚棄那機械的定命論,也漸漸在揚棄那唯心的人治論。一方麵讀書人也漸漸和統治階級拆夥,變質為知識階級。他們已經不能夠找到一個角落去不聞理亂的隱居避世,又不屑做也幸而已經沒有地方去做“軍師”。他們又不甘心做那被人“養著”的“士”,而知識分子又已經太多,事實上也無法“養”著這麼大量的“士”。他們隻有憑自己的技能和工作來“養”著自己。早些年他們還可以暫時躲在所謂象牙塔裏。到了現在這年頭,象牙塔下已經變成了十字街,而且這塔已經開始在拆卸了。於是乎他們恐怕隻有走出來,走到人群裏。大家一同苦悶在這活不下去的現狀之中。如果這不滿人意的現狀老不改變,大家恐怕忍不住要聯合起來動手打破它的。重要的是打破之後改變成什麼樣子?這真是個空前的危疑震撼的局勢,我們得提高警覺來應付的。
十年前的中學教師,居然會賣卜?顧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識階級中人?感慨與疑問亂雲似地在我胸中紛紛迭起。
命相家
——[中國]夏丐尊
我因事至南京,住在XX飯店。二樓樓梯旁某號房間裏,寓著一位命相家。房門是照例關著的,這位命相家叫甚麼名字,房門上掛著的那塊玻璃框子的招牌上寫著甚麼,我雖在出去回來的時候,必須經過那門前,卻毫未曾加以注意。
有一天傍晚,我從外邊回來,剛走完樓梯,見有十個著洋服的青年方從命相家房中走出,房門半開,命相家立在內點頭相送叫“再會”!
那聲音很耳熟,急把腳立住了看那命相家,不料就是十年前的同事劉子岐。
“呀!子岐!”我不禁叫了出來。
“呀!久違了。你也住在這裏嗎?”他吃了一驚,把門開大了讓我進去。我重新去看門口的招牌,見上麵寫著“青田劉知機星命談相”等等的文字。
“哦!劉子岐一變而為劉知機。十年不見,不料得了道了,究竟是甚麼一會事?”我急問。
“說來話長。要吃飯,沒有法子。你仍在寫東西嗎?教師是也好久不做了吧。真難得,會在這裏碰到。不瞞你說,我吃這碗飯已有七八年了,自從那年和你一同離開XX中學以後,就飄泊了好幾處地方,這裏一學期,那裏一學期,不得安定,也曾掛了斜皮帶革過命,可是終於生活不過去。你知道,我原是一隻三腳貓,以後就以賣卜混飯了。最初在上海掛牌,住了四五年,前年才到南京來。”
“在上海住過四五年?為甚麼我一向不曾碰到你,上海的朋友之中,也沒有人談及呢?”我問。
“我改了名字,大家當然無從知道了。朋友們又是一向都不信命相的,我吃了這口江湖飯,也無顏去找他們,如果今天你不碰巧看到我,你會知道劉知機就是我嗎?”
我有許多事情想問,不知從何說起。忽然門開了,進來的是二位顧客。一個是戴呢帽穿長袍的,一個是著中山裝的,年紀都未滿三十歲。劉子岐——劉知機丟開了我,滿麵春風地立起身來迎上前去,儼然是十足的江湖派。我不便再坐,就把房間號數告訴了他,約他暢談。回到了自己的房間裏。
十年前的中學教師,居然會賣卜?顧客居然不少,而且大都是青年知識階級中人?感慨與疑問亂雲似地在我胸中紛紛迭起。等了許久,劉知機老是不來,叫茶房去問,回說房中尚有好幾個顧客,空了就來。
“對不起!一直到此刻才空。”劉知機來已是黃昏時候了。“難得碰麵,大家出去敘敘。”
在秦淮河畔某酒家中覓了一個僻靜的座位。大家把酒暢談。
“生意似很不錯呢。”我打動他說。
“呃,這幾天是特別的。第一種原因,聽說有幾個部長要更動了。部長更動,人員也當然有變動。你看,XX飯店不是客人很擠嗎?第二種原因,暑假快到了,各大學的畢業生都要謀出路,所以我們的生意特別好。”
“命相當真可憑嗎?”
“當然不能說一定可憑。不過在現今樣的社會上,命相之說,尚不能說全不足信。你想,一個機關中,當科長的,能力是否一定勝過科員?當次長的,能力是否一定不如部長?舉一例說,我們從前的朋友之中,李XX已成了主席了。王XX學力人品,平心而論,遠過於他,革命的功績,也不比他差,可是至今還不過一個XX部的秘書。還有,一班畢業生數十人之中,有的成績並不出色,倒有出路,有的成績很好,卻無人過問。這種情形除了命相以外,該用甚麼方法去說明呢?有人說,現今吃飯全靠八行書。這在我們命相學上就叫‘遇貴人’。又有人挖苦現在貴人們的親親相阿,說是生殖器的聯係。這簡直是窮通由於先天,證明‘命’的的確確是有的了。”劉知機玩世不恭地說。
“這樣說來,你們的職業實實在在有著社會的基礎的。哈哈。”
“到了總理的考試製度真正實行了以後,命相也許不能再成為職業,至於現在是,有需要,有供給,仍是堂堂皇皇的吃飯職業。命相家的身分決不比教師低下,我預備把這碗江湖飯吃下去哩。”
“你的營業項目有幾種?”
“命,相,風水,合婚擇日,甚麼都幹。風水與合婚擇日,近來已不行了。風水的目的是想使福澤及於子孫。現今一般人的心理,顧自身,顧目前,都來不及,那有餘閑顧到幾十年幾百年後的事呢?至於合婚擇日,生意也清。摩登青年男女間盛行戀愛同居,婚也不必‘合’,日也無須‘擇’了。隻有命相兩項,現在仍有生意。因為大家都在急迫地要求出路,尋機會,出路與機會的條件,不一定是資格與能力,實際全靠碰運氣。任憑大家口口聲聲喊‘打破迷信’,到了無聊之極的時候,也會瞞了人花幾塊錢來請教我們。在上海,顧客大半是商人,他們所問的是財氣。在南京,顧客大半是‘同誌’與學校畢業生,他們所問的是官運。老實說,都無非為了要吃飯。惟其大家要想吃飯,我們也就有飯可吃了。哈哈……”劉知機滔滔地說,酒已半醉了,自負之外又帶感慨。
“你對於這些可憐的顧客,怎樣對付他們?有甚麼有益的指導呢?”“還不是靠些江湖上的老調來敷衍!我隻是依照古書,書上怎麼說,就怎麼說。準不準連我自己也不知道。好在顧客也並不打緊,他們到我這裏來,等於出錢去買香檳票,著了原高興,不著也不至於跳河上吊的。我對他說‘就快交運’,‘向西北方走’,‘將來官至部長’,是給他一種希望。人沒有希望,活著很是苦痛,現社會到處使人絕望,要找希望,恐怕隻有到我們這裏來,花一二塊錢來買一個希望,雖然不一定準確可靠,究竟比沒有希望好。在這一點上,我們命相家敢自任為救苦救難的希望之神。至少在像現在的中國社會可以這樣說。”話愈說愈痛切,神情也愈激昂了。
他的話既詼諧又刺激,我聽了隻是和他相對苦笑,對於這別有懷抱的傷心人,不知再提出甚麼話題好?彼此都已有八九分醉意了。
我不管地,也不管天,我憑良心吃飯,我靠氣力賺錢!有錢的人我不愛,無錢的人我不憐!……
古渡頭
——[中國]葉紫
太陽漸漸地隱沒到樹林中去了,晚霞散射著一片淩亂的光輝,映到茫無際涯的淡綠的湖上,現出各種各樣的彩色來。微風波動著皺紋似的浪頭,輕輕地吻著沙岸。
破爛不堪的老渡船,橫在枯楊的下麵。波夫戴著一頂尖頭的鬥笠,彎著腰,在那裏洗刷一葉斷片的船篷。
我輕輕地踏到他的船上,他抬起頭來,帶血色的昏花的眼睛,望著我大聲地生氣地說道:
“過湖嗎,小夥子?”
“唔,”我放下包袱,“是的。”
“那麼,要等到天明羅。”他又彎腰做事去了。
“為什麼呢?”我茫然地。
“為什麼,小夥子,出門簡直不懂規矩的。”
“我多給你些錢不能嗎?”
“錢?你有多少錢呢?”他的聲音來得更加響亮了,教訓似地。他重新站起來,拋掉破篷子,把鬥笠脫在手中,立時現出了白雪般的頭發。“年紀輕輕,開口就是‘錢’,有錢就命都不要了嗎?”
我不由的暗自吃了一驚。他從艙裏拿出一根煙管,用粗糙的滿是青筋的手指燃著火柴。眼睛越加顯得細小,而且昏黑。
“告訴你,”他說,“出門要學一點乖!這年頭,你這樣小的年紀……”他飽飽地吸足著一口煙,又接著:“看你的樣子也不是一個老出門的。哪裏來呀?”
“從軍隊裏回來。”
“軍隊裏?……”他又停了一停:“是當兵的吧,為什麼又跑開來呢?”
“我是請長假的。我的媽病了。”
“唔!……”
兩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他把煙管在船頭上磕了兩磕,接著又燃第二口。
夜色蒼茫地侵襲著我們的周圍,浪頭蕩出了微微的合拍的呼嘯。我們差不多已經對麵瞧不清臉膛了。我的心裏偷偷地發急,不知道這老頭子到底要玩個什麼花頭。於是,我說:
“既然不開船,老頭子,就讓我回到岸上去找店家吧!”
“店家,”老頭子用鼻子哼著。“年輕人到底是不知事的。回到岸上去還不同過湖一樣的危險嗎?到連頭鎮去還要退回七裏路。唉!年輕人……就在我這船中過一宵吧。”
他擦著一根火柴把我引到船艘後頭,給了我一個兩尺多寬的地位。好在天氣和暖,還不致於十分受凍。
當他再擦火柴吸上了第三口煙的時候,他的聲音已經比較地和緩得多了。我睡著,一麵細細地聽著孤雁唳過寂靜的長空,一麵又留心他和我所談的一些江湖上的情形,和出門人的秘訣。
“……就算你有錢吧,小夥子,你也不應當說出來的。這湖上有多少歹人啊!我在這裏已經駕了四十年船了……我要不是看見你還有點孝心,唔,一點孝心……你家中還有幾多兄弟呢?”
“隻有我一個人。”
“一個人,唉!”我不知不覺歎了一聲氣。“你有兒子嗎,老爹?”我問。
“兒子!唔,……”他的喉嚨哽住著。“有,一個孫兒……”
“一個孫兒,那麼,好福氣啦。”
“好福氣?”他突然又生起氣來,“你這小東西是不是罵人呢?”
“罵人?”我的心裏又茫然了一回。
“告訴你,”他氣憤地說,“年輕人是不應該譏笑老人家的。你曉得我的兒子不回來了嗎?哼!……”歇歇,他又不知道怎麼的,接連歎了幾聲氣,低聲地說:“唔,也許是你不知道的。你,外鄉人……”
他慢慢地爬到我的麵前,把第四根火柴擦著的時候,已經沒有煙了,他的額角上,有一根根的紫色的橫筋在凸動。他把煙管和火柴向艙中一摔,周圍即刻又黑暗起……
“唉!小夥子啊!”聽聲音,他大概已經是很感傷了。“我告訴你吧,要不是你還有點孝心,唔!……我是歡喜你這樣的孝順的孩子的。是的,你的媽媽一定比我還歡喜你,要是在病中看見你這樣遠跑回去。隻是,我呢?唔……我,我有一個娃兒……”
“你知道嗎?小夥子,我的桂兒,他比你還大得多呀!……是的,比你大得多。你怕不認識他吧?啊你,外鄉人……我把他養到你這樣大,這樣大,我靠他給我賺飯吃呀!……”
“他現在呢?”我不能按耐地問。
“現在,唔,你聽呀!……那個時候,我們爺兒倆同駕著這條船。我,我給他收了個媳婦……小夥子,你大概還沒有過媳婦兒吧。唔,他們,他們是快樂的!我,我是快樂的!……”
“他們呢?”
“他們?唔,你聽呀!……那一年,那一年,北佬來,你知道了嗎?北佬是打了敗仗的,從我們這裏過身,我的桂兒,……小夥子,擄夫子你大概也是擄過的吧,我的桂兒給北佬兵拉著,要他做夫子。桂兒,他不肯,臉上一拳!我,我不肯,臉上一拳!……小夥子,你做過這些個喪天良的事情嗎?……”
“是的,我還有媳婦。可是,小夥子,你應當知道,媳婦是不能同公公住在一起的。等了一天,桂兒不回來;等了十天,桂兒不回來;等了一個月,桂兒不回來……”
“我的媳婦給她娘家接去了。”
“我沒有了桂兒,我沒有了媳婦……小夥子,你知道嗎?你也是有爹媽的……我等了八個月,我的媳婦生了一個孫兒,我要去抱回來,媳婦不肯。她說:‘等你兒子回來時,我也回來。’”
“小夥子!你看,我等了一年,我又等了兩年,三年……我的媳婦改嫁給賣肉的朱胡子了,我的孫子長大了。可是,我看不見我的桂兒,我的孫子他們不肯給我……他們說:‘等你有了錢,我們一定將孫子給你送回來。’可是,小夥子,我得有錢呀!”
“是的,六年了,算到今年,小夥子,我沒有作過喪天良的事,譬如說,今天晚上我不肯送你過湖去……但是,天老爺的眼睛是看不見我的,我,我得找錢……”
“結冰、落雪,我得過湖;刮風,落雨,我得過湖……”
“年成荒,捐重,湖裏的匪多,過湖的人少,但是,我得找錢……”
“小夥子,你是有爹媽的人,你將來也得做爹媽的,你老了,你也得要兒子養你的,……可是人家連我的孩子都不給我……”
“我歡喜你,唔,小夥子!要是你真的有孝心,你是有好處的,像我,我一定得死在這湖中。我沒有錢,我尋不到我的桂兒,我的孫子不認識我,沒有人替我做墳、沒有人給我燒錢紙……我說,我沒有喪過天良,可是天老爺他不向我睜開眼睛……”
他逐漸地說得悲哀起來,他終於哭了。他不住地把船篷弄得呱啦呱啦地響;他的腳在船艙邊下力的蹬著。可是,我尋不出來一句能夠勸慰他的話,我的心頭像給什麼東西塞得緊緊的。
“就是這樣的,小夥子,你看,我還有什麼好的想頭呢?——”外麵風浪漸漸地大了起來,我的心頭也塞得更緊更緊了。我拿什麼話來安慰他呢?這老年的不幸者——
我翻來覆去地睡不著,他翻來覆去地睡不著。我想說話,沒有說話;他想說話,他已經說不出來了。
外麵越是黑暗,風浪就越加大得怕人。
停了很久,他突然又大大地歎了一聲氣:
“唉!索性再大些吧!把船翻了,免得久延在這世界上受活磨!——”以後便沒有再聽到他的聲音了。
可是,第二天,又是一般的微風,細雨。太陽還沒有出來,他就把我叫起了。
他仍舊同我昨天上船時一樣,他的臉上絲毫看不出一點異樣的表情來,好像昨夜間的事情,全都忘記了。
我目不轉睛地瞧著他。
“有什麼東西好瞧呢?小夥子!過了湖,你還要趕你的路程呀!”
“要不要再等人呢?”
“等誰呀?怕隻有鬼來了。”
離開渡口,因為是走順風,他就搭上櫓,扯起破碎風篷來。他獨自坐地船艘上,毫無表情地捋著雪白的胡子,任情地高聲地朗唱著:
我住在這古渡的前頭六十年。
我不管地,也不管天,
我憑良心吃飯,我靠氣力賺錢!
有錢的人我不愛,無錢的人我不憐!
……
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並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的第一要義,甚至傾家蕩產而為之,也不為過。
臉與法治
——[中國]林語堂
中國人的臉,不但可以洗,可以刮,並且可以丟,可以賞,可以爭,可以留,有時好像爭臉是人生的第一要義,甚至傾家蕩產而為之,也不為過。在好的方麵講,這就是中國人之平等主義,無論何人總須替對方留一點臉麵,莫為己甚。這雖然有幾分知道天道還好,帶點聰明的用意,到底是一種和平忠厚的精神。在不好的方麵,就是臉太不平等,或有或無,有臉者固然快樂榮耀,可以超脫法律,特蒙優待。而無臉者則未免要處處感覺政府之威信與法律之尊嚴。所以據我們觀察,中國若要真正平等法治,不如大家丟臉。臉一丟,法治自會實現,中國自會富強。譬如坐汽車,按照市章,常人隻許開到三十五哩速度,部長貴人便須開到五十六十哩,才算有臉。萬一軋死人,巡警走上來,貴人腰包掏出一張名片,優遊而去,這時的臉便更漲大。倘若巡警不識好歹,硬不放走,貴人開口一罵,“不識你的老子”,喝叫車夫開行,於是臉更漲大。若有真傻的巡警,動手把車夫扣留,貴人憤憤回去,電話一打給警察局長,半小時內車夫即刻放回,巡警即刻免職,局長親來詣府道歉,這時貴人的臉,真大的不可形容了。
不過我有時覺得與有臉的人同車同舟同飛艇,頗有危險,不如與無臉的人同車同舟方便。比如前年就有丘八的臉太大,不聽船中買辦吩咐,一定要享在滿載琉璜之廂房抽煙之榮耀。買辦怕丘八問他識得不識得“你的老子”,便就屈服,將臉賞給丘八。後來結果,這隻長江輪船便付之一炬。丘八固然保全其臉麵,卻不能保全其焦爛之屍身。又如某年上海市長坐飛機,也是臉麵太大,硬要載運磅量過重之行李。機師“礙”於市長之“臉麵”也賞給他。由是飛機開行,不大肯平穩而上。市長又要給送行的人看看他的大臉,叫飛機在空中旋轉幾周,再行進京。不幸飛機一歪一斜,一顛一簸,碰著船桅而跌下。聽說市長結果保全一副臉,卻失了一條腿。我想凡我國以為臉麵足為乘飛機行李過重的抵保的同胞,都應該斷腿失足而認為上天特別賞臉的僥幸。
其實與有臉的貴人同國,也一樣如與他們同車同舟的危險,時覺有傾覆或沉沒之虞。我國人得臉的方法很多。在不許吐痰之車上吐痰,在“勿走草地”之草地走走,用海軍軍艦運鴉片。被禁煙局長請大煙,都有相當的榮耀。但是這種到底不是有益社會的東西,簡直可以不要。我國平民本來就沒有什麼臉可講,還是請貴人自動丟丟罷,以促法治之實現,而躋國家於太平。
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為害的,倘若被放縱著,便是我們自己“曲腳鬼”也何嚐不如此。
魔鬼的括弧
——[中國]聶紺弩
哥侖布在汪洋大海中第一眼看見一塊木片,一片草色的時候,他是如何地狂喜呀,“陸地!陸地?”他大叫。從此,他勝利了,成功了,自有人類以來的最大的勝利,成功。
哥侖布曾經怎樣狂喜,魔鬼也怎樣狂喜;哥侖布曾經怎樣高叫,魔鬼也怎樣高叫,當魔鬼從人們那裏發見了括弧的時候(就是那別名引號的括弧——“”。人們有時候用這括弧)。從此,它勝利了,成功了,自有魔鬼以來的最大的勝利,成功。很快地,差不多一秒鍾的萬分之一的時間,它就學會了運用那括弧,而且比無論誰都用得好,魔鬼是聰明的。
魔鬼的敵人是神。神在人們中間的信仰是不可動搖的!神的言詞是不可駁複的,神的勇力是不可戰勝的,多麼長的時間喲,魔鬼就為這些事而苦惱著。現在,這些苦惱沒有了,它笑了,它有一個巧妙的武器:括弧。人尊敬神麼?它在神上打一個括弧:神是崇高的麼?它在崇高上打一個括弧:神是正直,勇敢的麼?它在正直,勇敢上打一個括弧!無論什麼,隻要是屬於神的,它都毫不躊躇,毫無例外地給打一個括弧。這樣,就無須乎再忙於搖撼神的信仰,忙於駁複神的言詞,更用不著和神的勇力比賽,神就自然不是神而隻是“神”;神的崇高,正直,勇敢也就不是崇高,正直,勇敢,隻是“崇高”,“正直”,“勇敢”。在括弧裏的字樣,向例是含著諷刺的意味的。
但是縱然這祥,魔鬼還是不肯罷休,它還沒有得到完全的勝利,完全的成功。它還必須在自己身上打上括弧,在自己的屬性上打上括弧,比如卑劣,邪惡,怯懦等等。這樣,不用說,魔鬼就不是魔鬼而是“魔鬼”,卑劣,邪惡,怯懦也不是卑劣,邪惡,怯懦,而是“卑劣”,“邪惡”,“怯懦”。而括弧裏的字樣,向例是含有反語的意味的。
於是神不但不是神,反而隻是魔鬼;魔鬼不但不是魔鬼,實際的意義,反而是神。不言而喻,崇高反而是卑劣,而卑劣則是崇高;正直反而是邪惡,邪惡倒成了正直;勇敢不過是怯懦,怯懦卻正是勇敢;這真是旋乾轉坤,化男為女,移山倒海,俾晝作夜的神通,而魔鬼卻並未費吹灰之力。不過輕輕地在無論什麼上都打一個括弧而已。魔鬼是聰明的。
從前,神和魔鬼的分別是明顯的,一望而知;現在似乎漸漸混淆起來了。從前是神不說魔鬼的話,魔鬼不說神的話的,現在,神雖然仍舊不說魔鬼的話,但魔鬼無論做著怎樣反神的,是如何使玄學鬼或直腳鬼不能為害。我相信,一切的鬼都是為害的,倘若被放縱著,便是我們自己“曲腳鬼”也何嚐不如此。……人家說,談天談到末了,一定要講到下作的話去,現在我卻反對地談起這樣正經大道理來,也似乎不大合式,可以不再寫下去了吧。
你今天不生氣,不站出來說話,明天你——還有我、還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種、有良心,你現在就去告訴你的公仆立法委員、告訴衛生署、告訴環保局:你受夠了,你很生氣!
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
——[中國台灣]龍應台
在昨晚的電視新聞中,有人微笑著說:“你把檢驗不合格的廠商都揭露了,叫這些生意人怎麼吃飯?”
我覺得惡心、覺得憤怒。但我生氣的對象倒不是這位人士,而是台灣1800萬懦弱自私的中國人。
我所不能了解的是:中國人,你為什麼不生氣?
包德甫的《苦海餘生》英文原本中有一段他在台灣的經驗:他看見一輛車子把小孩撞傷了,一臉的血。過路的人很多,卻沒有一個人停下來幫助受傷的小孩,或譴責肇事的人。我在美國讀到這一段,曾經很肯定地跟朋友說:不可能!中國人以人情味自詡,這種情況簡直不可能!
回來一年了,我睜大眼睛,發覺包德甫所描述的不隻可能,根本就是每天發生、隨地可見的生活常態。在台灣,最容易生存的不是蟑螂,而是“壞人”,因為中國人怕事、自私,隻要不殺到他床上去,他寧可閉著眼假寐。
我看見攤販占據著你家的騎樓,在那兒燒火洗鍋,使走廊垢上一層厚厚的油汙,腐臭的菜葉塞在牆角。半夜裏,吃客喝酒猜拳作樂,吵得雞犬不寧。
你為什麼不生氣?你為什麼不跟他說“滾蛋”!哎呀!不敢呀!這些攤販都是流氓,會動刀子的。
那麼為什麼不找警察呢?
警察跟攤販相熟,報了也沒有用;到時候若曝了光,那才真惹禍上門了。
所以呢!
所以忍呀!反正中國人講忍耐!你聳聳肩、搖搖頭!
在一個法治上軌道的國家裏,人是有權利生氣的。受折磨的你首先應該雙手叉腰,很憤怒地對攤販說:“請你滾蛋!”他們不走,就請警察來。若發覺警察與小販有勾結——那更嚴重。這一團怒火應該往上燒,燒到警察肅清紀律為止,燒到攤販離開你家為止。可是你什麼都不做;畏縮地把門窗關上,聳聳肩、搖搖頭!
我著見成百的人到淡水河畔去欣賞落日、去釣魚。我也看見淡水河畔的住家整籠整籠地把惡臭的垃圾往河裏倒;廁所的排泄管直接通到河底。河水一漲,汙穢氣直逼到呼吸裏來。
愛河的人,你又為什麼不生氣?
你為什麼沒有勇氣對那個丟汽水瓶的少年郎大聲說:“你敢丟,我就把你也丟進去?”你靜靜坐在那兒釣魚(那已經布滿癌細胞的魚),想著今晚的魚湯,假裝沒看見那個幾百年都化解不了的汽水瓶。你為什麼不丟掉魚竿,站起來,告訴他你很生氣?
我看見計程車穿來插去,最後停在右轉線上,卻沒有右轉的意思。一整列想右轉的車子就停滯下來,造成大阻塞。你坐在方向盤前,歎口氣,覺得無奈。
你為什麼不生氣?
哦!跟計程車可理論不得!報上說,司機都帶著扁鑽的。
問題不在於他帶不帶扁鑽。問題在於你們這20個受他阻礙的人沒有種推開車門,很果斷地讓他知道你們不齒他的行為,你們很憤怒!
經過郊區,我聞到刺鼻的化學品燃燒的味道。走近海灘,看見工廠的廢料大股大股地流進海裏,把海水染成一種奇異的顏色。灣裏的小商人焚燒電纜,使灣裏生出許多缺少腦子的嬰兒。我們的下一代——眼睛明亮、嗓音稚嫩、臉頰透紅的下一代,將在化學廢料中學遊泳,他們的血管裏將流著我們連名字都說不出來的毒素——
你為什麼不生氣呢?難道一定要等到你自己的手臂也溫柔地捧著一個無腦嬰兒,你再無言地對天哭泣?
西方人來台灣觀光,他們的旅行社頻頻叮嚀:絕對不能吃攤子上的東西,最好也少上餐廳;飲料最好喝瓶裝的,但台灣本地出產的也別喝,他們的飲料不保險……
這是美麗寶島的名譽,但是名譽還真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我們自己的健康、我們下一代的健康。一百位交大學生食物中毒——這真的隻是一場笑話嗎?中國人的命這麼不值錢嗎?好不容易總算有幾個人生起氣來,組織了一個消費者團體。現在卻又有“占著茅坑不拉屎”的衛生署,為不知道什麼人做說客的立法委員要扼殺這個還沒做幾樁事的組織。
你怎麼能夠不生氣呢?你怎麼還有良心躲在角落裏做“沉默的大多數”?你以為你是好人,但是就因為你不生氣、你忍耐、你退讓,所以攤販把你的家搞得像個破落大雜院,所以台北的交通一團烏煙瘴氣,所以淡水河是條爛腸子;就是因為你不講話、不罵人、不表示意見,所以你疼愛的娃娃每天吃著、喝著、吸著化學毒品,你還在夢想他大學畢業的那一天!你忘了,幾年前在南部有許多孕婦,懷胎九月中,她們也閉著眼夢想孩子長大的那一天,卻沒想到吃了滴純淨的沙拉油,孩子生下來是瞎的、黑的!
不要以為你是大學教授,所以作研究比較重要;不要以為你是殺豬的,所以沒有人會聽你的話;也不要以為你是個學生,不夠資格管社會的事。你今天不生氣,不站出來說話,明天你——還有我、還有你我的下一代,就要成為沉默的犧牲者、受害人!如果你有種、有良心,你現在就去告訴你的公仆立法委員、告訴衛生署、告訴環保局:你受夠了,你很生氣!
你一定要很大聲他說。
我坐而眺望著這一切——一切無窮無盡的卑劣行為和痛苦。
我坐而眺望
——[美國]惠特曼
我坐而眺望世界上所有的壓迫、暴力、痛苦和悔恨。
我聽到青年人因自己所做過的事悔恨不安而發出的低聲的難抑的嗚咽。
我看見家徒四壁、生活困苦中的母親為她的孩子們所折磨,絕望、消瘦,奄奄待斃,悲痛之極。
我看見受丈夫毒打的妻子,我看見青年婦女們所遇到的無信義的誘騙者。
我注意到企圖隱秘著的嫉妒和單戀的苦痛。
我看見戰爭、疾病、暴政的惡果,我看見殉教者和囚徒。
我看到海上正在上演一幕悲劇,水手們抓鬮決定誰應犧牲來維持其餘人的生命。
我看到工人、窮人、黑人等正受到公正的人的侮蔑與輕視。
我坐而眺望著這一切——一切無窮無盡的卑劣行為和痛苦。
我看著,聽著,但我始終一言未發。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夜晚具有不同的場麵,可謂豐富多彩。當我們身心完全陷入那神秘莫測的寂靜的夜晚時,有時良知會令人做出某種改變。
夜晚
——[美國]惠特曼
我又一次從惡夢中驚醒,不用看表我也知道現在正是深更半夜。我輾轉反側,往日的懊惱襲上心頭,擾得人心煩意亂。隱約中,我看到天花板上車燈閃過時射進的光亮,耳邊傳來了這年久失修的舊屋吱吱嘎嘎的聲響,我已睡意全無,索性穿衣起來,走到窗前。街燈在黑暗中閃著柔和的光,在地麵上勾畫出了道道輪廓。一座座房屋掩映了那些正在酣睡的近鄰。四麵八方安靜極了。仰望星空,那遠在蒼穹的星星似乎在閃爍跳動。我的心中一片寧靜。
在寧靜中我的孤寂感慢慢消失了。我陶醉在夜晚的美麗和寧靜中。天地間的一切都變得如此雄偉,天地相接如此緊密!一種久遠而又永恒的美感出現在我的心靈。
深夜是人們睡覺、做夢、情愛的時候,也是犯罪、孤獨、恐懼之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夜晚具有不同的場麵,可謂豐富多彩。當我們身心完全陷入那神秘莫測的寂靜的夜晚時,有時良知會令人做出某種改變。
暮色蒼茫的傍晚是黑夜降臨的前端,它是白天與夜晚的相交點。白日的餘光在消散,夕陽西下,燃起一片晚霞。微光閃爍,太陽在天空中留連忘返。但是夜幕已首先在山穀和樹林中降臨。終於,白天的最後一絲光亮也看不見了。在暮色中,隱約傳來了火車的汽笛聲,可這在白天我們卻是聽不到的。街燈亮了,它將陪伴人們度過這漫長的黑夜。很快星星就會在那似乎低垂的天際出現,看上去僅在樹梢之上。當明月升起的時候,家家戶戶燈火通明。鄰居們慈愛地帶著孩子走進屋去。暮色輕輕地撫摸著大地,太陽放出的熱量漸漸消失,以至於使我們忘記了時間的流逝。當暮色吞噬了一切的時候,黑夜把我們帶入了另一個世界。
人們相互交往之時常常就在夜晚。當人們進入各自的小天地時,他們可以相聚一起,談天說地。父母下班歸來,飽享著家庭的溫暖。在寒冷的冬夜,大人們坐在爐火前,孩子們舒適地躺在床上。熄燈前,孩子們能夠感受到媽媽正陪伴在身邊。
在小山村裏,月色使白雪覆蓋的大地和山村變換了色彩。農舍都已關閉,雞也都安靜下來。到了晚上,隻有少數人隨意地出來散步。一切都是那樣普通自然。散步者通常不會覺得夜晚寧靜的神奇。亨利·大衛是個常在夜晚悠閑漫步者,他寫道:“靜坐在小山頂上,似乎在期待著什麼。望著夜空,有時會想到也許天會掉下來,我能抓到什麼東西。”夜晚,當我獨自一人漫步在童年時的小山村時,我也常常會產生和大衛一樣怪異的念頭。
在城市裏,夜晚是快樂的,但危險和暴力卻時常發生。陽光被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燈光所取代,影劇院門前的霓虹燈色彩繽紛,城市的歡娛達到狂熱的程度。與此同時,戲劇、芭蕾舞給人們帶來了美的享受。也有一些人圍著餐桌一邊愉快地交談,一邊享用著美味佳肴。
進入寂靜的前奏曲不過如此。當整個世界安靜下來的時候,家家戶戶熄了燈,溫度下降,夜色變濃。午夜的鍾聲已經傳來,也許還有人在外麵閑逛,但絕大多數人都已進入夢鄉,屈服於那神秘莫測的黑夜。黑夜總是會來臨的,這是一種自然的規律,是人類難以控製的。
把你的思想當做一塊土地,經過辛勤且有計劃的耕耘,就可把這塊土地開墾成產量豐富的良田。
正確的思考
——[美國]拿破侖·希爾
把你的思想當做一塊土地,經過辛勤且有計劃的耕耘,就可把這塊土地開墾成產量豐富的良田,或者也可以讓它荒蕪,任由它雜草叢生。
想要從你的思想中得到豐收,你必須付出努力和投入各項準備工作,這些工作的安排和執行就是正確思考的結果。
所有的計劃、目標和成就,都是思考的產物。你的思考能力是你惟一能完全控製的東西,你可以有智慧,或是以愚蠢的方式運用你的思想,但無論你如何運用它,它都會顯現出一定的力量。
正確的思考是以歸納法和演繹法兩種推理方法作為基礎。歸納法是從部分導向全部,從特定事例導向一般事例,以及從個人推導向宇宙的推理過程,它是以經驗和實證作為基礎,並從基礎中得出結論。演繹法則是以一般性的邏輯假設為基礎,得出特定結論的推理過程。這兩種方法之間有很大的不同,但二者可以一起運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