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相對於這個案子,我更感興趣的是於謙本人,這時看去,公堂上獨坐的,是一個二十六七歲上下的青年,人很清俊,眉目炯炯有神,透著一身凜然的正氣,官袍雖然洗得有些發白了,不過卻不影響他整體的氣勢。
“真是位讓人心折的人物。”一旁的逸如忽然低聲說了句我心裏也正想的話,真是位讓人心折的人物,這種感覺,隻需要一眼。
我們的案子其實並不難審,偷東西既而人髒並獲,不過真正的峰回路轉,卻是於謙尚未開口詢問簡芷前,那孩子忽然大呼起冤來。
“你有何冤情?”於謙神色和悅,並不為被告忽然的舉動而惱火。
“小人張一非,太原人氏,之所以流落街頭行竊,皆因為姐夫趁小人年幼強搶家產,導致小人流離失所,望大人為小人伸冤呀。”那孩子的一席話,倒說得條理清晰。
“有這等事?張一非,你不妨詳細道來。”於謙一邊示意徐文彬和王簡芷起身稍候,一邊說。
“家父去世時,一非年紀尚幼,家中隻有姐姐,已嫁於城東劉家。父親去世後,姐夫便說家父已將全部財產交付與他,而將一非逐出家門。前幾天,一非輾轉打聽,才知道家父當年曾寫下遺書,隻是苦於平日靠要飯為生,沒錢托人寫狀紙,才想到偷錢,一非知罪也願意受罰,隻是希望大人在懲罰之時,也能還一非一個公道。”
……
張一非的姐姐、姐夫被帶到公堂之時,日頭已經落了,城裏四處炊煙升起,隻是外麵聚集的人卻越來越多,張一非父親確實有遺書留下,隻是沒想到劉氏夫婦拿出的如此理直氣壯,一張紙上不過寫了區區數個字:張一非吾子也家產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執。
於謙看罷後朗聲讀道:“張一非,吾子也,家產盡與;我婿外人,不得爭執。”話音一落,公堂鴉雀無聲。
“這位於大人,倒是個妙人。”回到落腳的客棧,我對逸如說。
“思維敏捷、處事公正,的確不可多得。”逸如也讚同。
“他是不是好官又怎麼了,照我說,還是研究一下今天晚上吃什麼實際。”簡芷拍了拍肚子,示意他餓慘了,“你們說呢?”他問從回來便沒再出聲的睿思同文彬。
“真懷疑你隻長了顆‘癡’心”,文彬難得有些好笑的調侃簡芷,一邊不忘正經的解釋說:“文芝和文蘭已經去弄了,她們怕殿下吃不慣這裏的食物,買了食材回來,要自己動手,恐怕我們得多等一會了。”
“她們要親自弄吃的?”我聞言一振,文芝和文蘭姐妹最擅長的,除了針黹女工外,就數這烹飪了,無論是肉食、蔬菜還是點心,絕對有禦膳房的水準,離開京城日子也不短了,還真是滿想念那種味道的,於是我高興的說:“今天難得心情也好,不如買點好酒來,大家痛快喝一回如何?”
“好主意,剛剛路上早就看了一家好酒鋪,我這就去買來。”
簡芷聽我鬆口,一躍而起,完全忘了剛剛還在抱怨餓得太厲害了,一道煙似的跑了出去。
“偏偏他這樣的嘴饞。”
逸如有些好笑也有些無奈,不過已經叫不回王簡芷了,隻得正色的囑咐其他人,“這次出門在外,安全是最重要的,酒還是少飲吧。”
睿思自進門起,便一人獨自倚窗而立,對我們說的做的,似乎沒有絲毫興趣,此時卻忽的開口說:“有你這樣謹慎的人在,我們便都醉了,也是無妨的。”
逸如似是不料他有此一說,有些驚訝的抬頭,俊眉微微一皺,卻終沒有開口說什麼。
再遲鈍的人都感覺得出,睿思這話裏有很大譏諷的意味,雖然他說話一貫如此,不過似乎也隻是針對我的,平素他同逸如一直親近,今天卻不知又唱得哪一出。
簡芷回來得超乎想象的快,隨同他一起進門的,是兩大壇子上好的汾酒,文芝文蘭姐妹的菜很快也好了,於是,豐盛的晚餐進入進行時,
王睿思沒有再開口,桌上的眾多美味菜式在他眼中直如不存在般,倒是簡芷的兩大壇子汾酒,卻有一半落在了他的腹中。
“夠了,睿思,酒喝多了難免傷身,適可而止吧。”在王睿思又一次舉起手中注滿了酒的杯時,逸如伸手按住了他。
“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來明日憂。今朝明明有酒,你又何苦攔我,難道縱情一醉,也礙著你們了不成?如果是,我出去喝好了。”睿思一把摔開逸如的手,有些搖晃的起身,我知道平日他酒量甚好,想不到今天卻醉得如此快,看來這汾酒果然夠勁了。
“睿思,你要去哪裏?”見他真搖晃著推門而出,文芝忍不住起身跟在後麵,待要扶住他時,卻被他猛的一甩。文芝芊芊弱質,怎經得他的這一甩,頓時跌在地上。
我和文蘭過去扶時,文芝的手掌蹭破了很大一塊,鮮血淋漓,人也摔得愣了般,眼淚隻在眼圈中含著,卻落不下來。
“夠了,你又在鬧什麼別扭,誰得罪了你,麻煩你說出來,別在這裏借酒裝瘋。”我忍不住火大,這家夥最近兩天一直陰陽怪氣的,也不知道在不痛快些什麼,隻是不管自己怎麼不痛快,也不該拿不相幹的人撒氣。
其實文芝跌倒後,王睿思已經站住了,沒有走,卻也沒有過來攙扶或是安慰,隻是有些不知所措的站在原地,這也是我低頭扶起文芝,順帶發完脾氣之後才發覺的,看他的樣子也頗有後悔的意思,這讓我也有些後悔,剛剛火氣來得實在太快了,明知道他心裏不痛快又有了醉意,話原是該好好說的。
“睿思——”我說,想要說句軟話,不過還沒想到該說什麼,他已經先開口了。
“都是我的錯,你是這麼想的吧,我無理取鬧,我喜歡鬧別扭,我還動手打女人,我根本就一無是處,我站在這裏,隻會弄髒了地方,所以,我走!離你們遠遠的,省得有人看了我討厭,這樣行了吧。”說到後來,他忽然笑了,我從來沒有在他的臉上看到過這樣的笑,絕望而張狂,好像天地間一切都不存在,一切都無所謂一般,哈哈大笑,大笑著出門,大笑著消失在夜色中。
“他這樣會出事的,你們留在這裏,我去追他回來。”
逸如說完,便追了出去。
屋子裏一時安靜得能聽到呼吸的聲音,文芝卻忽然放聲大哭,聲音悲切,也攙雜著絲絲的絕望。
心裏忽然很痛,不知是為了文芝,為了今晚,還是為了王睿思。
他是王振的侄子,盡管他從來沒做過壞事,但他依舊自卑吧,所以那麼在乎我的態度?
他是王振的侄子,盡管他從來沒做過壞事,但我依舊在潛意識裏堤防他,甚至有些排斥他,這些情緒總在不經意間流露,所以傷害了他?
隻是這些都不是我想的,卻為什麼會發生?
我們生而敵對,既如此,又何必相逢、相識?
在錯誤的時間遇到錯誤的人,心為什麼還會痛得這樣厲害?
隱隱覺得,逸如是找不到他的,他不會讓逸如找到,不會讓這裏的其他人找到,他決心要離開,這個念頭的產生應該不是一日兩日了,其實如果他能就此離開,於他,於我,也許都不是一件壞事。在死亡和相忘於江湖之間,我更希望他選擇後者,忘了我,忘了他的身份,忘了這裏所有的一切,從此去過一些平平淡淡的生活,隻是,他真的能放開嗎?
“你們留在這裏吧,我也去找找他們。”一邊說一邊往外走,簡芷想要攔下我,卻被文彬阻止,一直就覺得,文彬雖然是話最少的人,但是在關鍵時刻,卻總是頭腦最靈活的一個。
睿思,就讓我幫你做個決定吧,當作是今生,我惟一可以為你做的事情。
出了客棧,並不寬闊的小巷盡頭,有人在捧酒狂飲,我知道他在等著我。
睿思,為什麼你總是那麼聰明?這一刻,我隻希望你能笨一些,那麼,也許,受到的傷害會小一些,再小一些。
“你不是走了嗎,怎麼還站在這裏?”走近幾步,我冷冷的問他。“怎麼,後悔了,又舍不得走了?”
“你說過,要我留下,而我,也答應你了,所以,不走了。”他放下碩大的酒壇,目光幽深而沉寂。
“我說過要你留下你就留下,那我要你去死,你也去嗎?”我咬緊牙告訴自己,時間真的不多了,這次出來真的是難得的機會,就此放了他,是我惟一該做的。
“是的,你要我去死,我就去死。”他的聲音寂寞而堅定,竟沒有片刻的猶豫。
“你瘋了嗎?你是不是……”瘋了兩個字終究沒有出口,在我有些抓狂的時候,他忽然伸手抱住了我,那麼緊的抱住我,不容我有一絲的掙紮,緊緊的抱住我。
“人都是要死的,如果讓我選擇,我寧願死在你的手裏!”他說。
淚無聲的湧出,王振親族的下場是斬首棄市,滿門不分長幼,睿思,你真的知道嗎?明白嗎?到了那時候,我也保不住你,也許還會親手殺了你……
“別哭了,臉像花貓一樣了,我保證,以後不惹你討厭了好不好?乖,別哭了。”耳邊是他溫柔的聲音,從來沒聽過他這樣子說話,我一時有些不知所措起來。
“不哭了,永寧,為了我,不值得這樣哭的,不哭了……”他的聲音消失在我的耳邊,冰冷的唇輕輕落在了我的臉頰上。
那吻,一碰既離,輕快的仿佛他根本沒有碰到我一般,我愣在原地,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卻在他退開時,猛的發現,在他身後不遠處,不知何時多了一道身影,午夜的風輕輕揚起那翩翩的衣角,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鄺逸如,他何時來的,來了多久,又聽到了些什麼,成了我很多年都解不開的迷團。
我隻永遠記得,那一刻,他的神情依舊如往日的平靜溫和,隻是每走近一步,卻都讓我清晰的感受到他的傷心和落寞,是的,他傷了心,卻依舊不動聲色。
其實我倒寧願他能如睿思一般,說出自己的想法或是表達出自己的感受,隻是不知為了什麼,他卻依舊選擇了微笑和沉默。
他什麼也不問,什麼也不多說,隻是微笑著,看著睿思,說:“知道你會回來。”
男人和男人的手緊緊握在一起,他們相視而笑,而我,卻發覺,這個世界的某些角落,原來是不對女人開放的,它隻屬於男人和男人之間。
人的一生,有時候生死愛恨隻在一瞬間決定,人與人情緣交錯,愛恨交織,到頭來,又能怪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