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妻子在哪裏?”王麼哥大夢初醒,瘋狂地跳了起來。衙役迎頭給了他一棍。他搖了搖頭,隻覺眼冒金星,天旋地轉,又撲通跪倒:“我的妻———難道她?哦!我的寶生———我的兒子在哪裏?”他一對眼睛閃出近乎恐怖的光芒。
狄公緩和了口氣,問道:“王麼哥,今夜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今夜?”王麼哥猶豫起來。
衙役又是一棍,吼道:“老爺問話,快快回答!”
王麼哥忍住疼痛,皺了皺眉頭,低眼又看了看地上的血,囁嚅道:“今夜,小人回家來時路上遇見米鋪的一個小夥計,他說他親見沈掌櫃下午來過我家。小人回得家來一看,鍋灶是冷的,年夜飯都沒有準備上,隻見賤妻還坐在床頭翻弄一方絹帕。我見那絹帕上繡著個‘沈’字,心中明白七分。肚子本來餓得發慌,又撞上這心病,一時怒起便去廚下抽出一柄萊刀,心想先殺了這淫婦再去找那姓沈的算賬。賤妻見我手拿菜刀,嚇得拔腿逃出門去。我想先不忙收拾她,怕她插翅飛了不成?我掄起菜刀便待趕去沈掌櫃質鋪,轉念一想,又順手從床上抓起那方絹帕,拿著了這證驗,好教姓沈的死得明白。誰知那絹帕上一枚針紮得我指尖出血———原來那方絹帕上的花邊尚未繡完。
這時我記憶起賤妻一向為富戶人家做繡花針線,借以添補家用。莫非這絹帕正是為沈掌櫃接的生意。早幾日見床頭邊一疊絹帕,也都像是別人訂的貨。小人這才略有所悟,怕是錯疑了賤妻。我急忙趕到西門裏她姐姐家,見反鎖了門。又匆匆趕到沈掌櫃質鋪問究竟。沈掌櫃一見我去,便堆起一臉笑,遞過兩貫銅錢與我,說是他向賤妻訂的十方花絹帕,今天下午他去我家取了九方,尚有一方未繡完。他的侍妾見了絹帕十分高興,說少一方也不性急著要,今夜又是除夕,故及早先奉上兩貫銅錢的工酬。小人接過銅錢,乃知道冤屈了賤妻,便匆匆趕到米鋪買了這一包白麵,準備回家包餃子吃。又後悔適才魯莽,使賤妻受了驚嚇,心中很是不安,便又去買了一朵小簪花,回家向賤妻賠罪,與她戴了,也好高興。小人這話句句是實,望老爺鑒察。眼下隻不知賤妻在……”
衙役聽得火起,口中大聲罵道:“俐牙伶齒的,說得倒是巧好。殺死了人,這滿地是血,還想狡辯?眼見這沈掌櫃的屍身都已掩埋,還來老爺麵前花言巧語蒙混!”正待掄起棍棒狠狠打去。狄公搖頭止住了衙役,又捋了捋頦下那又黑又長的大胡子,頻頻點頭。“王麼哥,你將那買的小簪花與我看看。”
王麼哥從懷中將出一支紫紅色的小簪花遞上給狄公。狄公擎在手中看了半晌,又看了看桌上那堆散包的白麵和桌下的血,沉凝不語。
突然樓上爆發出一陣狂笑,薄薄的一層天花頂板被踩得“登登”作響。
狄公命道:“將張氏及那小孩帶下樓!”
王麼哥一見到他妻子和兒子,兩眼頓時閃出喜悅的淚花,蒼白的臉上泛出了紅潤。
“謝天謝地!你們母子原來無事。”
張氏跪倒在王麼哥麵前,嗚咽道:“麼哥,都是賤人的不是,我原隻想開個玩笑,誰想到會弄假成真。如今你已成了罪人,他們馬上就要將你抓走,殺了人命,能不抵償?往後我們母子倆如何活下去哦!”說著忍不住又噎哽墮淚。
狄公籲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大聲道:“你們都與我站立起來!”又轉臉命衙役:“將王麼哥身上的鎖鏈解了。”
兩名衙役麵麵相覷,狐疑重重地望了狄公一眼。見狄公微微笑著,又不敢多問,隻得上前將套在王麼哥身上的鎖鏈解了取下。
狄公扶起王麼哥,和顏悅色說道:“今夜你險些闖出大禍。你有如此賢慧的妻子,是一大福氣,哦,你的兒子寶生也是一個十分聰明可愛的孩子,今夜要不是他,可真要家破人亡了。好了,此刻已近除夕午夜,你們灶頭尚未起火哩。我走了,你們包餃子,準備辭舊歲迎新年吧!”
狄公示意兩名衙役,正待走出門去。
張氏顫抖著聲音說道:“老爺,那沈掌櫃被殺的案子如何處置?真的寬豁了麼哥?”
狄公笑道:“哪有什麼案子?沈掌櫃好端端的正在他家中與侍妾欣賞著你的繡花絹帕哩———王麼哥並沒有殺沈掌櫃。”
“那麼……那麼,屋裏這許多血……血流成河了,是如何一回事?”
狄公仰頭望了望天花頂板,笑道:“今夜樓上劉裁縫家排宴請客,請李屠夫來宰殺了一口豬。劉太太笨手笨腳,不慎將裝豬血的大木盆潑翻了,豬血從天花頂板上流下來,流了你們家一桌一地———如今乃明白了吧?一場虛驚啊!”
王麼哥夫婦驚喜交集,仰頭看汙黑的天花頂板上果然還粘著有鮮紅的血跡,禁不住相對大笑:“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兩名衙役乃大夢初醒,忍不住也高聲大笑起來。
“哈哈。”樓上也傳來了那些吃撐了烤肉、灌醉了白酒的賓客們的笑聲。
王麼哥將那朵紫紅色的小簪花小心插戴在張氏的鬢發間。他們三人笑吟吟望著狄公,眼中流蕩著由衷的感激之情。
午夜的鍾聲撞起,大街小巷頓時響起鞭炮聲,此起彼落,連成一片。
狄公乃想到已是新年元旦的清晨了,忙拱手向王麼哥一家拜年:“恭賀新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