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國西南一個不算偏僻的老城裏,有一個石橋鎮。石橋鎮不算偏僻的西南角,有一個大柳村。大柳村西南相對偏僻的山坡上,不意外地長著一棵繁茂的大柳樹。
這棵樹不知有幾百年了,枝葉茂盛,樹皮龜裂,高達四五丈,也很粗,五六個成年男子手拉著手才能勉強環繞一圈。村裏人對這課老樹非常敬服,每到春天就會紛紛相約前來祭拜祈福。然而有一個人,卻是無論春夏秋冬都會在每日清晨到大柳樹前拜一回的。此人在村中輩分很高,無論老幼都叫她一生六奶奶。
六奶奶已經快八十歲了,老伴趙老先生尚在,比六奶奶還長三歲。這對夫妻一生坎坷,曆經戰爭、自然災害、十年之亂……老爺子自己是高級知識分子,早年因為不願同地主出身的妻子劃清界限被批
鬥,發配大西北墾荒,歸來後才得知長子病夭的消息。等後來參軍的次子執行任務時犧牲,唯一的孫女也在春遊時溺水,老兩口終於承受不住打擊雙雙病倒。病愈後老爺子不顧友人再三挽留,辭去京都大學文學院院長的職位帶著妻子回到了風景秀美的老家。
老兩口年紀大了不喜歡吵鬧,幹脆就在村中柳樹坡下置地建房。趙老夫人自身見識不淺,但也許是平生苦難太多的緣故,很是信奉這棵“神樹”,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去大柳樹前祈願。趙老先生見老伴精氣神越來越好也不反對,偶爾還會陪她一起。這樣的日子轉瞬就是十餘年。
這一日,趙老夫人依舊挎著籃子拄著拐吃力地走到大柳樹下,照例祈禱了一番“樹神在上,願保佑我子來生多福多壽,我那孫女來世一生平安”之類十年不變的老調。然後點燃三支線香,齊眉三拜,小心地插入大樹前的陳設的香爐裏,最後擺上兩小碟果品。做完一切正欲離開,卻不經意瞟見大柳樹左側露出一片雪白的布料。趙老夫人怔了怔,仔細擦擦昏花的老眼,繞到前麵側過頭去瞧,卻看見一個容顏美麗不似凡人、身著古裝的白衣少女正斜倚在柳樹下酣睡。
饒是老太太一生見多識廣也不禁嚇了一跳,丟了籃子,拎著拐杖拔腿就往家裏趕,遠遠地就開始大喊:“老頭子,不得了了,快來看看,柳樹下麵有個人。——哎喲喂!別是什麼山精妖怪吧,要不然是我燒香太多,正經把樹神給招來了?”
趙老先生正站在院內菊花叢中描摹一張秋風圖,被老妻這匪夷所思的言論一驚,硬是右手一抖,三十年來頭一回這樣毀了畫。無奈歎氣:“大驚小怪,那棵樹底下什麼時候少過人了?”
趙老夫人艱難地喘著粗氣,半晌才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問題是這回是個小姑娘,還穿著古裝,長得就不像真人。那個俊俏水靈喲,就跟仙女下凡了一樣。快去看看吧!”
聽趙老夫人這麼一說,趙老先生也少見地好奇起來,自己這個老妻眼光高著呢,現在電視裏那些個女明星到了她嘴裏,就沒幾個好的。當然他是不信什麼山精妖怪的說法吧。
等趙老先生親眼見到,才知道老伴口中所謂“長得不像真人”是什麼意思。那個女孩子十五六歲模樣,頭發奇長,上麵挽起,插一支質地通透的白玉鳳凰釵,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繚綾素衫,上麵織著一整幅瀟灑大氣的水墨畫,既高貴又風雅。容貌自是不俗,最重要是那種即便在昏睡時依舊沉靜優雅的氣質,使得閱曆深厚的趙老爺子一眼就能斷定,這個女孩子絕非來自尋常人家,甚至國內目前底蘊最深的家庭都未必能教養的出來。
最顯眼的是她的眉心處奇異地文著一朵雅致的五瓣蘭花,不過成人指甲蓋大小,緋紅中隱隱泛出金光。顏色富貴明麗,花形端秀優雅,線條流暢熟稔,有著佛家白毫相的莊重與安寧。
這樣一個圖案的沉澱與境界斷非一人一日之功可成,便如同時下最簡單的一張觀音像,中間不知經過多少代名家的雕琢,直到最後改無可改,才由技巧嫻熟的大師精心文到人身上。而這同樣也不是一次性就能成的,初時隻文一層,等次年再文第二層,前後四五年方成。這樣出來的圖案才能靈動鮮活、永不褪色,並且隨著人的年齡一起成長。就算人老到了八十歲,在氣質上也不會顯得違和。若非老爺子家學淵源,畫技高超,也看不出這許多深意。
事實上,這個圖案正是蕭家的家徽之一,代表著郡望蘭陵與君子文人的蘭花,皇室血脈與上姓貴族的緋色,以及釋家佛法的點點金光,三位一體,千年氤氳,方才成就了這一朵無與倫比的“佛蘭”。蕭宛華幼年時貴女中流行裝飾額黃,她覺得那些花樣都太俗氣了,唯有家徽裏的這朵蘭花堪稱完美,索性央了長輩請來大師直接文到眉心額間。也幸虧她是家主嫡長女,此行才不算僭越,否則家族斷不會準許的。
趙老夫人才不管這其中深意,因為有老伴在身邊膽子也大了起來,徑自上前喚道:“姑娘,醒醒!別睡了,快起來,外邊這麼涼可不能睡!快醒醒!”
蕭宛華其實方才就已經醒了,隻是覺得腦子昏沉習慣性地繼續闔眸一刻鍾,聞聲張眸四顧,才恍然發覺不是在清寧宮的寢殿,而是到了不知是哪一方世界中。周圍樹木葉子枯黃飄落,時令卻是一下子從盛夏轉到了深秋,微微帶著寒意,同來的蕭行蕭止蕭樁並汪姑姑,似乎還有一個李墨等均不見蹤跡,而立在自己麵前的卻是兩位有著短短的花白頭發,精神矍鑠、打扮怪異的老人。
這樣年紀的老者便是蕭宛華也不敢怠慢,忙整理衣衫起身見禮。因為衣著清素,身上又戴著佛珠,所以隻是雙手當胸、十指相合,略一俯身道:“兒蕭氏阿徽見過阿翁阿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