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國戲獸的女子不少，卻沒有一人如她般，一柄長蒿架著一盞枯燈，船塢後有龍子赤足踏水，千裏追隨。
龍生初遇素姬，是在十年前。彼時，素姬還隻是個及笄的孩子。旁人家裏，及笄的孩子早已盤發若鬟，可她卻披散著長發，衣衫似被鞭撻過，露出身體上猙獰的傷疤，觸目驚心。
那是龍生千年來第一次浮出長生川，隔著水影重重，還未來得及浮遊出水，便被縱身入江的素姬撞回水底。
傳說中的人類，壽命不過百年，修行不過爾爾，是十分脆弱的生靈。龍生的身子沒入水中，龍頭卻靠在岸上，瞧著岸邊奄奄一息的女子，覺著她果真如傳說中一般，脆弱而瘦小。
突然，素姬吐出一口水來，驚得龍生忙沒入水中。過了許久，也未聽見那女孩子有什麼動作，龍生又小心翼翼探出半個腦袋來。卻見岸上的女孩子正俯身看它，待看清那半個鱗片密布的腦袋後，素姬一聲尖叫，便又昏死過去。
原來自己長得這樣嚇人。龍生的鬱悶，隨著他沉入水中，漸漸在心裏漣漪般泛濫開來。
龍生從未想過，自己竟還會遇到素姬。
長生川千百年來保護著村莊，這一日卻喧囂得厲害。水鏡映出岸上幻境般的景象，巫者念著古老的咒語，村裏最強壯的年輕人唱著調子，將紅綢捆綁的木筏推入長生川中。素姬就綁在木筏上，一身鮮紅的衣裳，哭喊著喚她阿爹阿娘。而岸上的村民隻是虔誠拜在神像前，並沒有什麼不同，看不出哪個是她的爹娘。
隨著巫者念過一串串咒語，村民對著素姬的木筏舉起了石頭，在素姬無助哭喊的聲音中，狠狠將木筏砸入水底。
龍生隻在小時候聽父親說過祭龍王。人類的巫者在幹旱的季節將女子送給龍王做妻，祈求風調雨順。可龍隻不過是普通的妖，不能呼風喚雨，與娶人類的小姑娘相比，它們更喜歡吃掉她。龍生的父親似乎就吃過這樣一個女孩，可他從不願提起。而龍生從未吃過人，所以它隻是將素姬含在嘴裏，素姬的身上有植物春生時的味道，它小心翼翼避開口中尖利的牙齒，就這樣溫柔地含著，緩緩潛入江底。
素姬醒來時，四周一片寂寞的黑。她以為自己已經死了，卻有一個聲音從黑暗的深處如潮水般輕輕湧上來：“你醒了？”
在一片濡濕的環境裏，素姬不知道身處何地，隻瑟縮在角落裏，驚恐地問：“你是誰？”
對方似是猶豫了一下，隔了許久才道：“我和你一樣，是困在這裏的人。”
龍生並不適合撒謊，在說自己是人時，緊張得險些讓水流入口中。
素姬問了他名字，卻在聽到“龍生”二字後沉默起來。龍生小心翼翼問她怎麼不說話，素姬便冰冷地說道：“我不喜歡龍。”
原來不隻是長相，她連自己的名字也不喜歡。龍生突然有些懊惱，又有些羨慕成為人類，他想好好偽裝起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麼討人厭。
“不過，我並不是討厭你，”素姬似意識到自己的話有些傷人，可四周太黑，她看不到龍生在哪裏，隻能用話語安慰這個唯一陪伴自己的“人”：“我們一定是被龍王困在這裏了，等有機會，我就帶你逃出去。”
龍生聽著嘴裏小姑娘的豪言壯語，突然很想真真正正變成一個人，讓她帶著自己逃出水底，逃去未知的世界。
於是，每當素姬醒著時，龍生便安靜地沉入水底，聽她講新奇的故事，書生與妖怪的愛情、樹木成精報恩，以及妖怪幻化成人的故事……可素姬講的最多的，卻是她自己的故事。她幼時常幻想著嫁給一個老實肯幹的小夥子，生一堆頑皮的娃娃，將柴米油鹽醬醋茶的日子認認真真過下去。偶爾也會說起她不如意的時候，比如她曾試圖反抗巫者的占卜，可爹娘與鄉親都深信龍王震怒的預言，無情將她送上黃泉。
“死便死了，我這樣想著便跳進了長生川，卻未曾想過，長生川裏真的住著一條龍。所以，我告訴巫者，我見過龍王，我會去求它降雨，不要拿我來祭奠龍王。”
龍生覺得，舌頭上劈裏啪啦落著鹹鹹的味道，它不喜歡似的動了動舌頭，素姬便如曆了一場地震般，緊張地喚龍生的名字。龍生似突然想起什麼，便停下嘴裏小動作，轉了轉眼睛才說：“我聽著呢。”
龍生的聲音是那樣的近，素姬朝黑暗中伸出手，卻終究什麼也沒抓到。明明該為龍生的陪伴而感到安心，素姬卻做著最缺乏安全感的動作，緊緊抱住雙膝，擦幹眼淚道：“我真的很討厭龍。”
素姬的故事在靜默裏結束，其實不必問龍生也知道，素姬的話不會有人信，所以她被祭奠給了龍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