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也給我講講你的故事吧。”偶爾,素姬也會這樣對著黑暗裏的龍生問,龍生隻是羞澀地笑著,講起那個早已有些遺忘的故事。它已經有些遺忘母親的模樣,記得的隻有她的聲音,會溫柔地喚他“龍生”。
“哪有人會忘記自己母親的模樣?”素姬有些不相信地說。
龍生便有些寂寞地道:“小時候,父親和我說要帶著母親出門,之後就再也沒有回來。”龍生有些厭煩說這些令人傷心的故事,沉默了許久才歎道:“真想知道我母親到底是什麼模樣呢。”可素姬卻未能回答他,龍生的嘴裏隻傳來素姬入睡時均勻的呼吸聲。
真是個不懂安慰人的丫頭。龍生這樣想著,從江底緩緩浮出水麵,他要趁著素姬睡著時,去尋找素姬說的那個成為人類的方法。
素姬說,長生川的盡頭住著一位仙人。他有一把剔鱗削骨的琴,可以將生靈的形貌重塑。
“但是……要付出長生的代價……”
龍生想起素姬說這話時,渾身似乎都顫抖起來,在它的舌尖上引起一陣陣駭人的戰栗。可龍生覺得這並不可怕,與千百年孤寂的生命比起來,他更期待素姬幼時幻想的平凡生活。
故而,龍生在長生川的盡頭衝天而起,濺起如瀑布般瑰麗的浪花,他的身軀在長生川上彎起碩大的弧度,鱗片密布的龍頭俯視著礁石上的仙人,鞭長的須險些就要觸碰到他指尖上的琴弦。
仙人問它為何而來,龍生緩緩張口,吐出一個紅妝嫁衣的女孩子來。龍生垂下頭顱,請仙人將他幻化成人,與這個小姑娘一同逃出長生川。仙人緩緩一笑,問它是否知道代價。龍生道了一聲知道,便一頭撞在仙人麵前的礁石上,形如叩拜。
仙人不過播弄了一下琴弦,龍生周身便如絞肉般痛苦起來,這是怎樣厲害的仙術,沒有念咒、沒有法器,不過播弄一柄尋常的琴,便能抽出龍生的筋。在龍鳴回蕩的山澗裏,龍生看到熟睡的素姬緩緩站起來,牽動四周布陣的結界。彼時,龍生才知道,仙人用的是滅龍的陣法。
龍生倒在長生川中,這個生它養它的江水漸漸與它的血液融為一體,泛濫開如嬌花一般的紅,緩緩灌溉不遠處村落幹旱的田。
龍生想再看一眼素姬,可素姬卻轉過頭去,如同她曾說過的一般,她討厭龍,討厭自己。龍生的眼睛明明沒有沾水,卻愈加濕潤起來,原來素姬在自己嘴裏留下的,便是這個味道。龍生還不知道這是什麼,卻再沒有力氣去問一問素姬,她留下這鹹鹹的東西時,是不是和自己一樣難過。
對不起,那時我沒有去安慰你。龍生這樣想著,緩緩閉上了眼睛。
所謂的仙人,隻是村子裏的巫者。他看著龍血灌溉的稻田,欣慰道:“這樣村子便可以維持千年的豐收了。祖先留下的書冊裏記載的果然不錯,若不是你那日告訴我看到了龍,我險些忘記,我們的祖先曾殺過一條龍,維持千年的豐收。”
巫者說著,便拉起素姬的手,如同號脈一般,卻漸漸皺起了眉頭:“你沒有懷上龍子?”
素姬愕然地望著巫者,約定好的事情裏並沒有懷上龍子的說法,她隻需引龍入法陣,為什麼要懷上一條龍的孩子?
巫者憤然甩開素姬的手,道:“你以為‘祭龍王’隻是簡單的儀式嗎?我們祭奠的不是人命,而是龍的性命。隻有你生下龍子,千年後才會有另一條龍來延續村落的繁榮。”
素姬突然想起龍生幼時的故事,他的父親或許也是為了一個女人,葬送在長生川的盡頭。那我如此恨龍,又是為了什麼呢?素姬突然覺得失去了什麼重要的東西一般,一步步後退,直到礁石的邊緣,一腳踏空,墜入紅水泛濫的長生川。
許多年後,村中來了一個戲獸的女子。南國戲獸的女子不少,卻沒有一人如她般,船塢後有龍子赤足踏水,千裏追隨。村中人都好奇去看,卻見她指揮龍子,長生川便泛起滾滾浪花,轉瞬間,便淹沒了整個村落。
龍子幻化成少年的模樣,依偎在素姬身邊,好奇地問:“阿娘,這裏是有你討厭的人嗎?”
素姬的眼前突然出現她墜入長生川的那一日,在她墜入江底時,一束溫暖的光包裹著她,熟悉的聲音在她耳邊緩緩響起:“說好的,你要帶我逃出長生川啊。”
“龍生?”素姬喚著它的名字,那束光便湧入她的腹中。那是素姬第一次覺得,上天是如此眷顧著她,賜給她一個龍生和她的孩子。
素姬溫柔地撫摸龍子的臉,輕聲道:“不,這裏有我深愛著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