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針安定,唐箏被送到了精神病院。
起初,醫生的問診唐箏是配合的,她一遍一遍地告訴醫生,她的母親不是她自己虛構出來的,她媽媽就在這裏啊!她媽媽和她說,上一次在路上的時候突然消失是看到了一家她喜歡吃的蛋糕店,想去給她買點心罷了,她媽媽看她每天太辛苦,都瘦了。
唐箏說到這裏,露出了一個溫暖的笑意,問醫生:“我媽媽是不是很好?”
醫生看著她指著空氣傻笑的樣子,提筆將這一段記錄了下來。
精神分裂症。
確診了以後,醫生開始給唐箏用藥,控製她的症狀,可唐箏那樣堅定地相信“徐鳳儀”的存在,這些藥物並沒能有效地控製住她的幻覺症狀。唐箏對徐鳳儀的執念太強,服藥之後有時似是清醒,感覺到她身邊的徐鳳儀是她的臆想,難過地痛哭起來,可有的時候卻又依舊固執地認為她的母親明明就一直在她的身邊,加上藥物的副作用,每日恍恍惚惚,精神狀態極差,唐箏開始抗拒這些藥物,不想再吃,醫生自然不同意,隻是說換藥,自此,唐箏開始對診治她的醫生充滿敵意,再不配合治療。
唐箏在市郊的精神病院一住就住了一年多,她一個人隻身來的倫敦,沒有任何人能作為她的監護人來擔保她出院。這麼長的時間,對於她而言,被囚禁的感覺要多於在治病的感覺,她的脾氣越來越暴躁。
全院對她進行了會診,也為她換了醫生,卻並沒有良好的進展,也是在這時,有一天,病人自由活動的大廳裏,有兩個病人看著電視劇指指點點地評論說:“這些私生子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存在是多餘的嗎?非要認什麼親?明明就是為了家產吧!”
路過的唐箏聽到這句話直接衝上去跟那兩人人打了起來,正巧被來到這裏找院長辦事的催眠師也是心理治療師Wilson Wang看到,隻見唐箏被拉開以後蹲在地上號啕大哭了起來,一旁陪同他的小醫生向他介紹道:“這是一個精神分裂症的病人,幻想曾經拋棄她的母親還在她身邊,入院一年多,治療沒有進展,讓院長也覺得頭疼。”
Wilson Wang又看了唐箏一眼,對一旁的小醫生說:“你去和你們院長說,我來試試。”
精神分裂症是催眠的禁忌症,是以Wilson Wang隻是簡單地和唐箏坐著聊了一下午,出來的時候,Wilson Wang對唐箏原來的主診醫生說:“她會好的。”
這之後,唐箏對Wilson Wang吩咐下來的治療都格外聽從,大概過了兩個月,症狀逐漸減輕,唐箏出院時,監護人那欄,寫的是Wilson Wang。
蘇情生早就聽說過Wilson Wang這個名字,英國有名的華人催眠師,若算起來,可以說是顧北城和沈慕言他們的前輩,催眠技術高超。她大學上課時老師還給他們放過一段Wilson Wang做催眠的視頻,當時看得大家一陣讚歎,她現在還記得那段視頻中的一些細節。
這樣大牌的一位催眠師,卻對萍水相逢的唐箏如此花費心思,讓蘇情生不禁覺得有些意外,Wilson Wang並不似這般熱心的人。
住院記錄到這裏結束,唐箏之後經曆了什麼蘇情生並不知道,但這段空白之後,唐箏來到了華彬宇的身邊,之後事情就發展成了現在這樣。
蘇情生將這份檔案妥帖收好,內心的感慨頗多,但相比於應對當初裴雪晴的時候,現在的她已經冷靜很多。她去準備了晚飯,給顧北城送上去的時候順便幫他磨了壺咖啡。
顧北城一直坐在書桌後,台燈暈黃的燈光後,蘇情生看不清他的神情,隻是覺得他沉默得有些壓抑,將咖啡端給他,他沒接,卻忽然開口問她:“那日在治療室,我教你用懷表引導催眠的時候你似乎有些失望?”
不知道他為什麼忽然問起這個,蘇情生有些尷尬:“不是……”
顧北城打斷她,繼續道:“那在你看來,頂尖的催眠師應該用什麼樣的方法?”
蘇情生想了想,坦承道:“我學催眠的時候,總覺得引導語很長很囉唆很費事,要是能少說點話,像我從前看過的錄像裏隻需要幾句話,就Wilson Wang所做的那樣,甚至數三個數直接催眠,更甚至讓人看著自己的眼睛就被催眠了,那應該是一件很厲害的事吧!”
聽到Wilson Wang的名字,顧北城眉頭一凝,停頓了片刻,才說:“催眠分幾層,你所說的那種不是做不到,但因為催眠程度不夠深,目前還無法作為精神分析的手段,隻是街頭的把戲。”
蘇情生也知道是自己異想天開,趕忙解釋道:“我就是隨便想想……”
卻見顧北城向後背靠在椅背上,伸手揉了揉額角,沉思了良久,再開口隻是說:“我們走吧。”
到點去見唐箏了。
(9)她好像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華彬宇的,也可能更早
天有不測風雲,走到半路的時候,倫敦忽然下起了雨。
好在顧北城的車上放著一把備用傘,他們來到酒店後門的時候已經臨近九點,蘇情生撐著傘站在外麵,等著唐箏出來。
雨聲淅瀝,在夜半人稀的街道中更顯清晰,蘇情生這一等就等了將近半個小時,唐箏卻並沒有出現。車裏,顧北城看著路燈暈黃的燈光下,蘇情生專心的側影,不由蹙了蹙眉,卻又很快平複了下去。
她想等,他等著她就是了。
隨著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唐箏出現的可能性似乎越來越小,就在蘇情生也在猶豫該不該放棄的時候,卻有人沒有打傘走到她的麵前,向她道:“蘇小姐,不好意思,剛被經理留下收尾了。”
其實不全是,其實她也有一些後悔,不知道蘇情生究竟能幫她些什麼,她和自己在心裏打賭,如果她出來的時候蘇情生不在了,那這事就到此為止,沒想到蘇情生卻等到了現在。
對於心理治療,在精神病院住了一年多的唐箏自然熟悉流程,在咖啡館坐定,唐箏沉默了良久,似乎是在想該從哪裏開始說起。
“我小的時候被我母親遺棄、被轉賣、被虐待,一直很恨她,所以長大了想要找到她、報複她……”
蘇情生坐在唐箏的對麵,明知道她並沒有說實話卻沒有打斷她,聽著唐箏將自己描繪成一個被仇恨迷了心的惡徒,她將自己描述得越是惡毒,就代表她內心的負罪感越重,就是這樣的罪惡感逼迫著她去傷害自己。
陷入回憶裏,她委屈卻又自責,也不知說了多久,唐箏終於撐不住,哭了。
蘇情生將紙巾遞給她,不由得歎了一口氣:“唐箏,你母親扔下了你不管不問,可你現在卻對她很好,你不是個壞人。”
“可我毀了她的生活,我沒想過會這樣,我隻是想讓她回到我身邊……”唐箏抽泣了一聲,“那個催眠師說我應該恨她,所以要報複她,可我隻是想讓她承認我也是她的女兒……”
接近華彬宇、毀掉希楠的婚約都不是她的主意,以唐箏自己的能力,想見華彬宇一麵都難,能夠做到這些都是有“貴人”相助,但對於這個人的情況,唐箏閉口不談。
這個人將唐箏引導上了一條仇恨的路,讓她相信,既然徐鳳儀叫她“喪門星”,那她就徹底喪了希家的門,但麵對華彬宇,唐箏的心理防線節節敗退,而他對她越來越好。
看著唐箏有點愧疚的目光,蘇情生問她:“你知道華彬宇為什麼會對你這麼好嗎?”
沒想到唐箏坦然地點了點頭:“他需要我幫他解除和希家的婚約。”
蘇情生微訝:“你都知道?”
唐箏牽唇:“有一次我喝多了,和他把自己的事情全說了,還癱在了衛生間裏,身上的傷痕血淋淋的,被他看得一清二楚,後來我們兩個說了很多。”
她還記得那時候華彬宇震驚的表情,隻覺得自己不堪極了,就在她以為他會被她嚇跑的時候,卻聽他歎息了一聲,轉身去拿了醫藥箱進來,他鬆了鬆領帶,挽起襯衫的袖子,蹲下身,替她處理傷口。
她脖子上的舊傷口給她撓開出了血,他摘下她的項鏈給她的傷口消毒,把她的項鏈放到台子上,卻被她拿下來攥在手心裏。
他這才意識到這個項鏈對她的特別,不由得問:“這是誰給你的禮物嗎?”
她點頭,打開了項墜,裏麵是一張小照片,上麵有一個年輕的女人抱著一個小女孩,唐箏解釋道:“這是我媽媽留給我的唯一一樣東西。”雖然歲月催人,卻依舊能分辨出照片上的女子就是今日希氏集團的夫人。
唐箏有些愧疚地向華彬宇道歉:“對不起,是我利用了你。”
給她處理完傷口,華彬宇背靠牆坐在了她旁邊的地麵上,滿不在意地笑了笑:“沒關係,我也利用了你。”
唐箏蹙眉:“什麼?”
華彬宇摘下眼鏡,揉了揉額角,一副傷腦筋的樣子:“阿箏,你以為我真的相信你是什麼落難家族的大小姐出身嗎?非常抱歉,我去查了你的過往,你身上那些難堪的際遇,還有這些難看的疤痕是怎麼來的,我都知道,所以你不用對我覺得愧疚。”
唐箏在一旁驚訝得說不出話來,就聽他繼續道:“其實那些家族的大小姐也沒什麼好的,像你妹妹希楠的性子在這圈子裏是出了名的。如果不是資金出了大問題,我也不會想出和希家聯姻的辦法,現在公司緩過來了,我自然不想再這樣下去。你出現得正好,更何況你的身份能讓希家人難受很久,這就更好了。”頓了頓,華彬宇忽然一笑,唇紅齒白,平日裏斯文有禮、克己節製得像是從書裏走出來的一個人,在這個時候在她的麵前變得真實而又活生生了,他偏頭看向她,“你是不是覺得我有點忘恩負義?”
她點頭。
他的神色卻又一凝:“可當初若不是希家人使詐,我們的資金有怎麼會出問題?”可能是覺得自己突然太嚴肅了,華彬宇又笑了笑,看似輕描淡寫地說道,“我待人的原則一向簡單,對我好的我就對他好,害我的我必定要還回去。”
唐箏在心裏重複了一遍他的話,她想問,她該是算前者還是後者,可是沒敢。
華彬宇見她不出聲,對她道:“現在是不是覺得自己被我騙了?生氣想走的話,我可以理解。”
也不知怎麼,她倒是如釋重負,笑了一下,隻是說:“還有酒嗎?我們喝酒吧!”
他看著明明不會喝酒卻提出這建議的她,應道:“好。”
新開了一瓶伏特加,他連杯子都沒拿,坐回唐箏的身邊,自己悶聲喝了起來,完全沒有給她的意思,唐箏見他自己喝得興起,伸手來搶,他向一旁避開,她撲了個空。
她瞪了他一眼,索性不理他,自己趴到了一邊,覺得累了就閉上眼休息。
也忘了過了多久,華彬宇見她這麼安靜,以為她睡著了,將她打橫抱起,放到了臥室的床上,替她蓋好被子,攏好散亂的長發,他的手輕輕撫過她脖頸上剛處理好的傷口,她聽到他用微微責怪的語氣說:“怎麼把自己傷成這樣?”
她好像是在那個時候喜歡上華彬宇的,也可能更早。
可她喜歡不起華彬宇,她怎麼會不知道?
她已經把自己傷成了這樣,不想把自己傷得更慘一點。
所以要冷靜,所以要克製,所以要理智地去算好每一分得失。
那晚她歇在了華彬宇在華家外的公寓裏,早上酒醒忙亂離開的時候卻將項鏈落在了枕邊。
她沒有立刻向華彬宇要,因為她想起華彬宇說她的身份會讓希家難受很久,這對他很好。她想華彬宇大概會利用這張照片公布出去達成他的目的,那個時候所有人都會知道她也是徐鳳儀的女兒,她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叫徐鳳儀一聲“媽”,她終究狠不下心親手去毀掉徐鳳儀現在的生活,由華彬宇幫她去做也是好的。
可華彬宇並沒有。
他帶她去認識了一些記者,也許是不想做這個壞人,也許是覺得這件事對她的意義非同一般,該是由她自己來下這個決心。
他給了她很多這樣的機會,也同她聊了很多,報仇的事沒什麼進展,兩個人卻真正熟悉了起來。聽她說自己從來沒去過遊樂場,華彬宇當即拉著她去Thorpe Park玩了一天,從號稱世界上最恐怖的過山車上下來的時候她整個人都像是飄在空中虛脫的,想吐卻沒吐出來,蹲在地上半天起不來,華彬宇彎身想要扶她,她突然伸出手抓住他的衣角,整個人不受控地哭了出來。
她這麼大的反應也把華彬宇著實嚇了一大跳,他用力將她抱起來,索性讓她靠在自己的身上,一麵輕拍著她的後背一麵問她:“怎麼了?”
她好不容易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我剛剛真怕自己會從上麵掉下來,我還沒有讓我媽承認我,怎麼能就這樣離開……”
小的時候被繼父毒打,她也從沒有怕成過這樣,長大了卻懦弱成這樣子,她也顧不上冷靜、顧不上克製,抱著華彬宇哭得聲嘶力竭。
第二天,她是希氏太太徐鳳儀婚前親生女兒的事見了報紙,但用的圖片卻並不是她項鏈中的那一張。華彬宇從哪裏找到的照片她不知道,這個男人比她以為的要可怕得多,她很慶幸自己對他懸崖勒馬,又疑惑地去問她的“貴人”,華彬宇為什麼不直接用項鏈來做證據?“貴人”蹙了下眉:“大概是覺得這項鏈對你意義重大,不想毀了你童年最後的回憶吧。”
唐箏隻覺得心裏重重地“咚”了一聲,心裏那匹馬已經摔到了崖底。
其實唐箏決定把項鏈留給華彬宇的時候就已經想清楚了,那項鏈雖然是她小時候唯一的慰藉,讓她睹物思人,可現在她每次看到它就會想起徐鳳儀遺棄她時的情景,就會想起徐鳳儀驚慌中指著她大罵“喪門星”時的情景,一遍比一遍清楚。這項鏈早已不是慰藉,而是負擔,可華彬宇的做法卻出乎了她的意料。
唐箏不敢再去見華彬宇,她最初接近華彬宇的目的已經達到,也算是可以功成身退,自那以後她開始躲著華彬宇,像是人間蒸發一般。
“貴人”對她的表現十分滿意,將報道華彬宇和希楠解除婚約以及公開她是徐鳳儀女兒的新聞放在了她的麵前,還告訴她徐鳳儀很有可能會被趕出希家,問她:“有沒有覺得心裏憋著的那口氣終於出來了?”
唐箏配合地點了點頭,可其實心底能感覺到的隻是一種空蕩蕩的虛無,好像還有一點難過。
這之後,徐鳳儀真的被趕出了希家,淨身出戶,希家的老太太一直不喜歡她,這次抓住機會將她與希家撇得幹幹淨淨,而希楠一點要幫自己母親的意思都沒有,是唐箏將徐鳳儀接到了自己身邊,可徐鳳儀哪怕是去精神病院也不想在她身邊待著。
咖啡館外,細雨中的街道光影模糊,桌上的咖啡已涼,唐箏端起杯子輕抿了一口,想了想,又說:“有的時候看著母親我也在想,自己這樣做是不是錯了?”每一次這樣想,就忍不住想要去撓開自己的舊傷口,直到看見血流出來,心裏才稍稍平靜了一些。
蘇情生搖了搖頭:“你隻是在你母親的事上很偏執,那些不盡如人意的地方卻未必都是你的錯。”想了想,又說,“其實你母親應該慶幸有你這樣一個滿心在意她的女兒,不像你妹妹那般能狠心將她趕出家門。”
然而唐箏卻笑了一聲道:“不是的,希楠雖然任性,心卻沒有壞到那個地步。她之所以看著母親被趕出希家沒有說話,是因為華彬宇去和她談過,把我的事告訴了她。希楠來大罵了我一通,說我是個瘋子,她這輩子也不會承認有我這麼一個姐姐的,可是她把母親送到了我身邊,讓我好好照顧她。”這樁醜聞公布出去,徐鳳儀在希家的日子怎麼都不會好過了,與其讓她寄人籬下地活下去,不如離開,希楠大概是這麼想的吧。
這一樁事裏,沒有絕對的壞人,也沒有完全的受害者。可這樁事說到底都是她的私心,她又開始愧疚,因為她的一己私心,改變了這麼多人的人生。
偏執又自卑,這樣的性格真是讓人心煩又心疼。
蘇情生看著唐箏伸手捂住臉,深吸了一口氣,她不想哭,所以努力壓抑。蘇情生思索了一下,對唐箏道:“既然覺得自己做錯了事,傷害了別人,那就道歉吧。”
唐箏微怔:“道歉?”
蘇情生點頭,微牽唇:“是啊,做錯了事就要道歉,得到原諒,然後向前看,不是嗎?”
“我……”
“來,閉上眼,想一想你都對誰覺得愧疚,然後在這裏,一個一個向他們道歉。”
唐箏遲疑地看了她一眼,卻還是依言閉上了眼睛。
“所以,你現在想到的第一個人是誰?”
“大概……是我母親吧。”唐箏頓了頓,“對不起,媽媽,我是個拖油瓶,從小拖累你,你好不容易過上了安然的生活,我卻為了自己的私心毀了你的生活,害你成了現在這副樣子……”
唐箏的聲音忽然帶上了幾分哭腔,蘇情生握住她的手,輕聲道:“沒關係,照顧你應該是母親的職責,並不是一種拖累,你也沒有想過事情會變成現在這個樣子。”
“希楠,你其實才是這件事裏最無辜的人,是我突然出現毀了你的婚約,攪亂了你的人生,你卻幫了我,我從前真的以為你是個自私任性的壞姑娘,可原來壞人是我……”
蘇情生輕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希楠的口吻回應道:“你是傷害了我,可我既然幫你,就代表我覺得你情有可原。”
“華彬宇……”說出這個名字,唐箏一頓,雖然他說他也利用了她,可他幫她的卻更多,而她卻連個招呼都沒打,突然就消失了,她其實一直想當麵對他說一聲“謝謝”,可她連見他都不敢,怕是沒有這個機會了,所以,“對不起。”她這麼懦弱。
……
很多的愧疚積壓在心裏,唐箏越說越多,到後來,蘇情生不用說話,隻需要靜靜地傾聽。
這些負擔壓在心底太過沉重,如今終於有機會釋放。唐箏說著,覺得自己整個人越來越輕鬆,當她說到最後,連偶然遇見的路人都提及到,再也想不起其他人的時候,她長舒了一口氣,甚至還能彎唇露出一個微笑來,似乎真的全都放下了。她睜開眼,看起來很開心地對蘇情生道:“這個方法真的有效,我感覺好多了,謝謝你了。”
蘇情生目光平靜地注視著她:“等等,唐箏,還沒有結束,你還忘了一個人。”
唐箏一怔:“啊?”
“你忘了和自己道歉。”蘇情生一字一句地對她說道,而後放緩了語氣,“唐箏,這個人二十多年來一直被你忽視,她被母親拋下,她想要見到母親、想要回到母親的身邊,她明明是無辜的,你卻判定她十惡不赦。當你覺得自責的時候你那麼殘忍地扒她的舊傷口,讓她流血。你明知道這樣做是不對的,卻就這樣讓她疼了二十多年。唐箏,和她說一聲‘對不起’吧!”
話音剛落,唐箏的眼眶一酸,卻還是強撐著笑容道:“她說她沒關係的。”
蘇情生莞爾:“怎麼會沒事呢?她一個人從鄉下逃出來,現在在世界另一端的大城市裏艱難地討著生活,她那麼努力、小心翼翼,她默默地承受了你所有的責備,怎麼會沒關係呢?”
一直以來她對自己的苛責,就連和路人之間發生的細小事件居然都記掛在心上,為此自責,好像無論她做什麼、怎麼做都是錯。
唐箏,你有沒有想過,你最對不起的一直是你自己?
這樣壓抑又自責地活在自己苦難的世界裏,讓自己滿身傷痕得不到愈合,有沒有想過和自己說一聲“對不起”?
眼眶裏有液體湧入,唐箏緊緊地抿住唇,她將嘴角更上揚了一些,還想要輕描淡寫地一笑,說“沒關係”,卻終是做不到。
她低下了頭,右手幾乎是下意識地想要去摳左臂上的傷口,卻忽然像是被燙到一般縮了回去。
……
(10)他在她眼中什麼都好,醒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喜歡上顧北城了
咖啡館內,時間過得飛快,而外麵的車裏,有人在等待中被倦意侵襲,漸漸睡去。
醒過來的時候,顧北城隻見車前的玻璃被雨水衝刷得迷蒙,燈光斑駁,和他入睡之前並沒有什麼不同。恍然間他還以為時間凝滯,然而看了一眼表,竟已經零點了,而蘇情生還沒回來!
他的心裏一緊,趕忙拿出手機給蘇情生打電話,然而試了三四遍,始終沒人接。他的麵色一變,當即下了車,也不顧淋雨,快步衝到那家24小時咖啡店去,可蘇情生和唐箏卻已經不在那裏了。
咖啡店的營業員並沒在意蘇情生和唐箏的去向。離這裏不遠的地方是一段亂市區,有一個廢舊工廠,很多街頭混混在那裏,是倫敦犯罪率很高的一個地區。他不知道蘇情生到底去了哪邊,心一沉再沉。
這麼晚了,兩個姑娘在這樣的地方,手機也聯係不上,他不敢再想下去,隻怕晚一秒就會來不及……
顧北城一麵回到車所在的方向,一麵思索該從哪裏開始找起,又或許應該讓沈慕言叫些人來幫忙,這種時候耽擱不得!
這樣想著,他已經找出了沈慕言的電話,正要撥號,卻在抬頭的那一刻看到車邊有人撐著傘站在那裏,見他淋著雨在打電話,一臉無辜又詫異地看著他。
她走過來將傘擋在他的頭上,有些奇怪地問:“顧北城,你剛剛去哪了?怎麼淋成這樣?我回來看不見你,還以為自己走錯路、找錯車了,嚇了我一大跳。”
她說著,伸手想要替他擦幹臉上的雨水,卻被他抬手擋開,他注視著她,目光微寒:“該是我問你吧?蘇情生,你剛才去哪裏了?電話為什麼不接?”
他嚴肅到有些嚇人的模樣讓蘇情生一怔,她還沒見過他這麼生氣的樣子,即使是她自作主張接了Johnson的案例時,他也沒有這樣生氣過。
她趕忙掏出手機,果然有許多個未接來電,再抬眼看著眼前的人,莫非顧北城剛剛淋雨……是去找她了?
她頓時生出滿心的愧疚之情,支吾道:“我……剛才給唐箏做治療,怕被打擾,就把手機靜音了。和唐箏聊完以後,發現外麵還在下雨,她又沒帶傘,聽說她家就在這附近,我就把她送回去了,應該提前和你說一聲的,真是對不起,是不是嚇著你了?”
她解釋完,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顧北城的臉色,竟未有半分緩和,反而更陰沉了幾分,他重複了一遍她的話:“把她送回去了?”一頓,冷笑了一聲道,“你知不知道這周圍都是些什麼地方?這麼晚一個人走來走去,誰給你的膽量?”
被顧北城這樣一訓,蘇情生才回想起剛才回來的時候黑漆漆的路兩邊似乎有些什麼人聚在一起用異樣的目光看著她,她隻覺得後背一陣發涼,後知後覺地害怕了。
所以他這麼生氣,其實是因為擔心她嗎?
也說不清為什麼,在這種時候,她的心裏竟有一絲暖意,被包裹在害怕的感覺裏,品一品,滋味卻依舊是甜的。
“我……”
她剛想開口道歉,顧北城卻直接拉開了車門坐回到車上。蘇情生隻怕會被他扔下,自覺地坐到了副駕駛的位置。
一路沉默到壓抑,直到回到老樓,顧北城脫下被淋濕的外套,徑自向樓上走去,也完全沒有要理她的意思。蘇情生心知這可能是她今天最後的道歉機會,她深吸了一口氣,叫住顧北城:“等一下!”醞釀了很久想要道歉的話卻不知道該從哪裏說起,“今天是我的錯,我應該先和你說清楚自己的行蹤,不應該害你白擔心一場,我當時真的沒想那麼多,也不知道周圍環境如何,就是覺得唐箏一個人又沒傘,自己回去挺不方便的,我就送送她……”
當初遇到裴雪晴,她就是又送裴雪晴去醫院、又送裴雪晴回家的,現在對唐箏又是這樣,顧北城真是不知道應該誇她體貼好,還是說她太過熱心。
就算是擔心唐箏、要送唐箏回家,這麼晚了也應該叫上他一起,她這麼大的人了,卻連這點自我保護意識都沒有嗎?
想到這裏,顧北城愈發有些生氣,也不理她,聽她說完了,頭也不回就往前走。
蘇情生這下急了,衝到顧北城的麵前:“哎,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又有點委屈地說道,“我都道歉了,別生氣了好不好?”
顧北城冷眼看她:“我生氣是我的事,你就算是再熱心也不必事事都管。”
“可你生氣是因為我啊!要是就這樣讓你上去了,我這一晚上就別想睡了……”
顧北城蹙眉:“別把別人的情緒投射到自己身上,你的老師沒有教過你嗎?”
這個時候還能從心理治療專業的角度來噎她,蘇情生隻覺得自己委屈得更甚,抬眼望著顧北城:“我平時……我平時也不這樣的。”又低下了頭,有一種被他三言兩語逼得欲哭無淚的感覺,“這不是可能……可能有點喜歡你嗎……”
可能……
有點……
喜歡他……
突然一瞬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隻剩下了她的心跳聲。
對於這句話是怎麼脫口而出的,蘇情生也不知道,隻能在心裏暗恨自己沒出息,居然就這麼把自己給交代了。
她一麵在心裏懊惱,一麵抬頭小心地去觀察顧北城的神情,可她看得太晚,此時的顧北城在剛剛一刹那的驚訝之後已經恢複了平靜,再開口,聲音卻放輕了很多:“去睡覺吧。”
啊?就這樣?
這回換蘇情生震驚了,她這是表白吧?顧北城居然就回了這麼四個字,去、睡、覺、吧,她也得睡得著啊!
她的目光緊鎖在他的臉上,試探地問:“就這樣?”
他仗著身高優勢睨她:“難道因為你說喜歡我,我就應該原諒你?”更何況她說得這麼勉強,之前還反悔過……
蘇情生一臉難以置信地看著眼前的人,這個人……這個人的邏輯怎麼這樣?怎麼可以這樣蠻不講理又理直氣壯?
她的臉漲得通紅,不知道是羞還是惱,這副樣子讓顧北城心裏萌生出了一點笑意,卻很快被他壓了下去,他又一本正經地重複了一遍之前的話:“去睡覺吧。”
隨後他再沒停留,上了樓。
蘇情生一晚上沒睡成。
輾轉反複全都是她和顧北城說的最後那幾句話,尤其是那句“難道因為你說喜歡我,我就應該原諒你”,蘇情生把自己的頭悶在枕頭下麵,心裏的悔恨流成了一條長河。
倒不是後悔對顧北城說出了喜歡他這件事,是後悔自己居然就這麼輕易地把這件事說了出來,以顧老板一向“冷豔”的氣質,她應該手捧九十九朵玫瑰花什麼的才能體現出顧老板的身價。對於這樁沒有想周全的事,蘇情生有些後悔。
但轉念又想,依顧老板的風格,也不是九十九朵玫瑰花就能輕易打動的,蘇情生頓時有些頭疼,到底什麼才能打動顧老板,她並不知道。
一個人到底怎麼樣才會對另一個人動心呢?
蘇情生在這方麵的經驗不多,歪桃花她掐得幹淨利落,對陳峻一也就是對個朋友,沒想過旁的,唯一有參考意義的就是對顧北城了,所以她抱著腦袋想了半天,她是怎麼喜歡上顧北城的?
最初的那一次心動究竟是在她出車禍那晚,他給她披上大衣的那一刻,還是從第一次見到他,他在老樓前與警察交涉,言語間維護她的那時?想一想她也說不準,她隻覺得這個男人除了沈慕言常說的挑剔,好像也沒什麼別的毛病了,大概是情人眼裏出西施。
醒悟到這一點的時候,她已經喜歡上顧北城了。
整件事順理成章到讓她覺得不可思議,又或許顧北城真的是她要找的那個人,可顧北城他又想要找一個什麼樣的人?
想到這個問題,蘇情生有些苦惱,折騰了不知道第幾遍的時候,她的視線掃過她所在的房間,黑夜中仿佛有一道光擊中了她,她一個激靈,腦子清明了起來。
是她疏忽了,這房間的主人。
她的心裏“咯噔”一聲,第一次在這個房間裏留宿的時候,顧北城進門收起那個照片時那種在意的神情她還記憶猶新。這一次,她感覺有一盆冷水兜頭而下,涼得透徹。
她一直覺得如果那個女人真的是顧北城的女朋友的話,不會這麼長時間連她的名字都沒聽顧北城或者沈慕言提起過,上次她試探著問起這個人時沈慕言諱莫如深的樣子,像是她碰了什麼不該碰的忌諱,又或許那是顧北城求而不得的心上人也未曾可知。
這就是她的不對了,沒有弄清楚人家的心意就冒冒失失地表了白,給人家增加了負擔,以後抬頭不見低頭見的,顧北城沒有立刻回絕她,說不定是在給她一個姑娘家留麵子。
想到這裏,蘇情生更是一點睡意也沒了。
第二天清早,天剛亮,蘇情生就起來去廚房準備早飯了,一頓早飯準備了一個多小時,心不在焉,一不小心還把自己的手給切了,口子有點深,她找了個繃帶纏了纏,一隻手不夠靈便,包得跟個蘿卜頭似的。
掐著點挨到顧北城差不多起了,她端著給他的早飯走上樓去,敲了敲他辦公室的門,他卻從她身後方向的臥室裏打開了門,抬頭看了一眼表說:“今天倒是早。”
他又招呼她過去,將手伸到她麵前:“你來得正好,幫我把袖口係一下吧。”
蘇情生鬆了一口氣,看起來顧北城好像沒有在為昨天的事和她生氣,她將早餐放到一旁的桌子上,抬起手的時候,那個“蘿卜頭”正被顧北城看到,他蹙了一下眉,問她:“這是怎麼回事?”
她不以為意道:“不小心切著手了,沒什麼大事。”說著,替他係好了扣子。
顧北城盯著她難看的包紮又看了兩眼,眉心緊鎖:“我看看。”
他把她笨拙的包紮解開,傷口已經止血了,他用手指在兩旁捏了捏,確認不再出血,將繃帶扔到了一旁的垃圾桶裏,對她道:“捂得那麼嚴實,小心細菌感染。”
他的指肚溫熱,蘇情生隻覺得被他摸著的地方癢癢的,一直癢進她心裏,意識到這一點,她猛地抽回了手指,動作之突然讓兩個人都是一驚。
顧北城看著她奇怪的樣子,眉蹙得更緊。
蘇情生想起了自己來找他所為的正事,端起準備好的早餐舉到顧北城的跟前,斟酌了一下措辭,才開口道:“其實我是來道歉的。”
“哦?”顧北城微揚眉,還以為她指的是送唐箏回家的事,但他誠然小瞧了蘇情生。
“那個,昨天晚上我說我喜歡你,也沒什麼特別的意思,你就姑且隨便一聽,不……用太當回事。”
她說話的時候,一直小心地觀察顧北城的表情,見他的臉色越來越暗,說到後麵也底氣不足了。
一秒、兩秒、三秒……
蘇情生在心裏默數時間,顧北城竟然沉默了足足有半分鍾!
她的心已經提到了嗓子眼,就聽顧北城沉了聲道:“什麼叫隨便一聽?”
被他這麼一問,蘇情生竟一時不知該怎麼回答,可顧北城也沒想要她的回答,他看著她,目光銳利,似是要直接看穿她的心底,開口,聲音寒得像結了冰:“蘇情生,兩天裏,同樣的一句話,這是你第二次跟我反悔了!”
四目相對,這一瞬間,蘇情生仿佛像是被定住了一般,什麼話也說不出。
卻在這時,樓下響起了開門的聲響,緊接著,是熟悉的嗓音:“我回來了!好餓啊,有早飯嗎?”
是沈慕言!
蘇情生還沒來得及從震驚中回過神來,就見顧北城最後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中好像還有失望,他隨後從她身邊走出了房間。
(11)就像我當初拋棄她一樣拋棄我就是了,怎麼會做不到?
對於自己突然回來這件事,沈慕言是這樣解釋的:“在外麵漂泊久了,懷念起老樓裏安逸的生活了。”
可是他一回來就和顧北城進了辦公室,兩個人在房間裏待了整整一上午,像是有什麼十分要緊的事要商量,並沒有半分安逸的樣子。
從顧北城的辦公室出來,沈慕言招呼著顧北城一起下樓吃午飯,顧北城看了一眼站在樓梯下麵等著他們的蘇情生,淡淡地說了聲“不了”,轉身就進了屋。
沈慕言望了望顧北城,又望了望蘇情生,再遲鈍也能感覺到這兩人哪裏不太對。
他本著一顆拳拳的好奇之心問蘇情生道:“今天上午我就覺得顧北城氣不太順,我還在想是誰這麼大膽敢招他,小師妹,你這是怎麼惹著他了?”
蘇情生用叉子卷著盤子裏的麵條,撇了撇嘴:“我好像說錯話了……”
這讓沈慕言愈發好奇,顧北城平日裏性子有些冷,還很少把誰的什麼話掛在心上,能把他惹得這麼不沉穩也是不容易,他當即問:“你說什麼了?”
蘇情生低了頭,默了一默:“我說我喜歡他……”
……
……
……
什麼?
沈慕言的下巴差點沒掉到了地上,用震驚都不足以形容他此時的感受,可震驚歸震驚,沈慕言很快就意識到有哪裏不對,如果蘇情生隻是對顧北城說了喜歡他,顧北城生哪門子氣呢?
沈慕言又看了一旁托著腮甚是苦惱的蘇情生一眼,想了想還是什麼都沒問,也是巧了,他前兩天剛聽顧北城提過一次,安潔好像要回英國了,在這個時候,有些事還是不要多問為好,問多了對蘇情生未必是好事。
因為有了沈慕言的存在,雖然同在老樓裏,但蘇情生和顧北城見麵的機會減少了很多,也減少了很多尷尬。蘇情生一麵慶幸,一麵又有些難過,她這兩天在樓下閑著,他連句話都沒有,好像忘了她的存在一樣。
和唐箏約好的心理治療,在唐箏難得倒休的周日下午,地點依舊是上次的咖啡店,因為唐箏希望離她家近一點,可以方便照看徐鳳儀。
暖洋洋的下午,咖啡店靠窗戶的位置被陽光眷顧,那樣明媚的光芒,仿佛能將人心底的陰霾統統帶走。
唐箏看著窗外,不由得會心一笑:“好久沒看到這麼好的天了。”看得出她心情不錯。
蘇情生應聲:“是啊。”
唐箏又說:“我以前特別討厭晴天,因為鄉下晴天的太陽特別毒,幹活的時候很容易虛脫;也不喜歡雨天,因為一下雨地上就有很多泥,我要跪在地上擦好久才能擦幹淨;唯獨陰天的時候還好些,可繼父的風濕犯了,心情不好的時候是會打人的。”
她的語氣平靜,還能聳肩笑笑:“可現在,看到外麵天氣好,我卻覺得高興,我想了想,你說得對,能夠從那個鄉村逃出來到這裏找到母親、謀到生活,我一直很努力。”
蘇情生沒有接話,目光落在她交握的手上,她的右手手指不斷地摩挲著左手手背上的疤痕,動作雖比她從前輕了許多,卻並不是很自然,或許下一刻,她又會突然使勁下去。
唐箏還並未能完全從那個自卑的自我中走出,因而在說著肯定自己的話時還會底氣不足。
蘇情生並沒有揭穿她,而是注視著她,用堅定的語氣重複了她的話:“對,你一直很努力。”
沒有再提唐箏很久以前的那些傷疤,這一次,蘇情生同她聊了聊最近的工作生活,因為語言不通,唐箏同酒店的其他人員交往不是很多,也會有被孤立的情況。唐箏笑稱自己頭上好像寫了四個字“生人勿近”,但蘇情生知道,這樣的處世風格其實也與她幼時被母親遺棄的經曆有關。
一個小時的時間很快過去,兩個人走出咖啡店,就看見不遠處的人行道上有一個坐在輪椅上的人正離他們越來越近,還真是巧,是出來曬太陽的徐鳳儀。
唐箏快步走過去,將徐鳳儀推了過來,細心地替她擦去額頭上的汗,柔聲詢問她的身體狀況,有沒有哪裏不舒服。
徐鳳儀沒有理她,唐箏倒也沒覺得什麼,抬眼看到馬路對麵有一家徐鳳儀愛吃的甜品店,她轉身對蘇情生道:“蘇小姐,可以幫我照看一下我母親嗎?我去買點吃的就回來。”
蘇情生點頭應了,眼見著唐箏穿過馬路走進了店裏,徐鳳儀卻自己轉起了輪椅的車輪就往前走,並沒有要等唐箏的意思。
蘇情生蹙眉,伸手從後麵拉住了輪椅。
徐鳳儀又更用力地轉了兩下車輪,轉不動,不由得轉頭對蘇情生怒道:“放手!”
蘇情生卻是平靜,盡管心裏對徐鳳儀的所作所為反感得厲害,在這個時候也隻是說:“您女兒剛才讓我幫她照看您,我既然答應了,就得做到。”
徐鳳儀冷眼看她:“我不需要人照看!”
“我也這麼覺得,所以我留下來為的並不是你,而是為了唐箏,為了讓她安心。”
徐鳳儀冷哼了一聲:“她倒是討人喜歡,讓你這麼愛幫她!”
“是不忍心。”蘇情生糾正她,有些話猶豫了許久,終是說出口,“華彬宇、希楠、我,還有很多人,我們聽了唐箏的經曆就會覺得不忍。可你才是她的親生母親,你看著她身上的傷痕、想到她過往的際遇,而她現在還在這麼辛苦地為你們兩個人的生計努力,你真的不會不忍心嗎?”
然而聽到她的話,徐鳳儀突然就爆發了:“我的生計原本輪不到她來管的!如果不是她突然出現,如果不是……”
那語氣很重,像是在恨,徐鳳儀說著,大口喘著粗氣,似是怒極,然而很快,她的喘息一點一點地弱了下來,竟有了幾分頹唐之色。
她忽然笑了一聲,卻是苦笑,笑聲幹癟得要命:“說什麼給我買甜品,明明連自己的早飯都吃不起了,怎麼還買得起甜品……”
蘇情生一怔,剛剛……剛剛徐鳳儀是什麼意思?
卻聽徐鳳儀喃喃自語道:“連自己都養不活,憑什麼還來養我?就像我當初拋棄她一樣拋棄我不就是了,怎麼會做不到?”
就像她當年,矛盾掙紮了上百天,可最後狠下心來卻隻是一瞬間的事。她告訴唐箏從一數到十她就回來了,轉身的那一刻,她在心裏默默地數著,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然後她就再也沒回頭。
這一幕她曾在夜裏無數次地夢見,這十個數漫長得仿佛數盡了她的人生,而今麵對著唐箏,她總是會想起那天的情景,她恨自己那天沒有回頭,也慶幸自己沒有回頭。
每到這時,這兩種情感相互對抗著,牢牢地扼住了她的心,心裏有一股邪火燒起,她一遍又一遍地數著這十個數字,仿佛隻有這樣才是她的救贖。
為什麼不拋棄她?
為什麼已經活得這麼艱難了,還不拋棄她?
她多希望被唐箏拋棄,好證明當初不是她的錯,麵對相同的情況,就算是唐箏也會做出和她相同的選擇!
可是唐箏沒有。
馬路對麵,年輕的女子買到了母親愛吃的甜品,滿心歡喜地歸來。
她向蘇情生道了謝,走到徐鳳儀的麵前蹲下了身,將手裏的東西遞給徐鳳儀,一臉期待地道:“媽,上次你想吃的是這個嗎?”
徐鳳儀別過了頭。
唐箏知道自己沒有買錯,高興地走到輪椅後麵,推著徐鳳儀向回家的方向走去。
許是今天的心情真的很好,她的口中輕輕哼起那首兒歌,歌聲漸漸飄遠:“世上隻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塊寶,投進媽媽的懷抱,幸福少不了……”
那是徐鳳儀教給她的最後一首兒歌,那是她後來一生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