鬱桐整個下午都頂著半頭蜂蜜紅豆糊在做事,後來本來打算趁晚飯時間回宿舍洗頭,回去之後才知道宿舍停水了。她隻好買了兩包洗發水,再回十八樓,等到關門下班了,才在後院的水槽旁邊蹲著洗頭。

意外跟劉靖初幾乎是同時出現的。

“你還沒走呢?”

“啊?”鬱桐眼看著水流變成水線,最後成了水滴,“啪嗒啪嗒”滴了十秒鍾就一滴水都不出了,抬起頭來,望著抄著手站在後院門邊的劉靖初,“停水了?”

劉靖初說:“我問你怎麼在這兒洗頭。”

鬱桐說:“宿舍停水了。”

劉靖初說:“聽說是附近的水管爆了,還在搶修,看樣子我們也被波及了。”

鬱桐剛塗了洗發水,滿頭都是泡沫,眼珠子一瞪,苦著臉問:“那你有聽說什麼時候修好嗎?”

四十分鍾後,車開到砂曼街,天上已經下起雨來了,雨勢還不小。劉靖初車裏沒有備用傘,隻好說:“下車跑幾步吧,我家那邊倒不是修水管,是在翻修路麵,這幾天車都開不過去,咱們得自己走一段。”

鬱桐看了看四周,脫口而出:“你住這裏?”

坦白說,附近的舊屋老街看起來實在不怎麼好,跟她想象中的老板的居所嚴重不符。劉靖初看出了鬱桐的疑惑,笑著說:“其實我是騙你的,我平時不住這裏,這裏隻是我通常幹壞事,比如說殺人藏屍的地方。”

鬱桐看了他一眼,說?:“殺我之前至少先讓我洗了這一頭的泡沫吧,別讓我死得太難看就行。”

她跟著他,踩著凹凸不平的路麵,一隻手提著包,一隻手還得捂著包頭的毛巾。這條路有點黑,沒有別的行人,周圍的居民似乎睡得挺早,一眼望去,很多窗戶裏都是漆黑的了。

劉靖初伸了一隻手到鬱桐麵前,她還以為他的意思是要她扶著他走,心裏忽然有點小鹿亂撞。她剛把手伸過去,差點就抓到他了,他忽然說:“把包給我吧。”

“呃。”好險啊,她暗暗地皺了一下眉。

他問:“怎麼了?”

她說:“呃,沒什麼。你為什麼住在這裏?”

他反問:“這裏怎麼了?你對舊樓有偏見?”

鬱桐又問:“你一出生就住在這兒嗎?”

劉靖初說:“前年才搬來的。”

鬱桐吃了一驚?:“前年?”前年樓市最不景氣,滿城都是便宜的新房,為什麼他偏偏買了這種三十年前修的老房子?

劉靖初說:“這房子以前本來是我朋友的,她轉手了,後來那個買家又把房子掛出來賣,我索性就買下來了。”

鬱桐忽然站著不走了。劉靖初漸漸意識到身後沒有人跟著,回頭一看,發現鬱桐包頭的毛巾已經掉在了地上的泥坑裏,也不知道是因為雨水還是頭發裏本身的水,她頭上的泡沫開始流動,流了一臉一肩,眼睛也被糊住睜不開了。

她像被人點了穴似的傻站在那裏。

劉靖初覺得好笑,說:“怎麼,又不吭聲,不求人啊?”

鬱桐說:“不求人在我家裏放著呢,我沒帶出來。”

他笑得更開懷了,說:“還有點幽默感了。”

鬱桐閉著眼睛伸手亂抓:“你在哪兒啊?在哪……”她忽然覺得眼睛上一暖,有東西綿軟而溫柔地輕輕擦過去,她微微能睜開眼睛了。

她一睜開眼睛,對方的臉就近在咫尺。

鬱桐的心“撲通撲通”跳了起來。

劉靖初低著頭,小心地用衣袖給鬱桐擦眼睛,又把她額頭上的水和泡沫也輕輕擦掉。

鬱桐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他的眼睛裏有星光,他的嘴角帶著弧度,就連發梢都透著溫柔。

鬱桐心裏滿滿的歡喜都快溢出來了,她突然開口說:“老板,我好喜歡你。”

劉靖初手裏的動作突然停了,仿佛整個世界一切會動的東西都在那個瞬間停下來了:“你說什麼?”

但很快劉靖初就發現鬱桐的視線是微微朝上的,她沒有看他,目光越過了他,停在他身後的圍牆上方。那裏放了一排陶罐,大大小小,五顏六色,被旁邊一盞路燈的光包圍著,看起來精致而有情調。

鬱桐頓了一下才把她要說的話說完:“老板,我好喜歡你背後那排陶罐啊!”

劉靖初頓時鬆了一口氣,有點哭笑不得地說:“這家的主人是陶藝家,他的院子可以供人參觀,看見喜歡的陶品還能買走,你有興趣改天可以來看看。”

“哦。”

鬱桐跟著劉靖初回了家,終於洗掉了滿頭的泡沫,他還借了他寬大的襯衣給她換。襯衣太薄,他怕她著涼,又拿了一張薄毯出來,直接扔過去,把她從頭罩到了腳,她看上去像個站著的幽靈。

“披著吧,別帶著感冒上班,嚇跑我的客人。”

鬱桐那晚不安分的心跳一直沒有緩下來過,她披著毯子在劉靖初家裏走來走去,就是睡不著。

半夜他口渴起來倒水喝,發現客房的門還開著,因為正對著陽台,他能看見她赤腳站在陽台上,毯子扔在旁邊的藤椅上。她隻穿了那件襯衣,風把襯衣鼓起來,大得好像能塞兩個她,她像個瘦瘦薄薄的紙片人,怕是風再大一點就能把她吹跑了。也是奇怪,她就那麼站著不動,畫麵也有一種難以名狀的美感,比黑夜更容易令人心軟。

他敲門問:“鬱桐,這都幾點了,你還不睡?”

鬱桐笑著轉過身來:“老板,我睡不著,我們聊天吧?”

有那麼一個瞬間,劉靖初猶豫過,是不是事情過去了就不提了,但他最後還是沒忍得住說:“其實,昨天白天我見過唐柏樓。”

鬱桐一聽,手指輕而急地點敲著陽台的欄杆,問:“呃,他是不是跟你說什麼了?”

是的,得知是唐柏樓出麵壓住了盛駿威,劉靖初的心裏是翻江倒海的。

唐柏樓把事情說出來,無非是因為自己在鬱桐麵前憋了氣,想找個出氣筒,又正好碰見劉靖初,所以故意奚落他,說他自己處理不了的事情還得一個小丫頭替他操心。他也確實覺得顏麵無光,當時腦海裏麵的自己好像飛到了鬱桐麵前,把她狠狠罵了一頓,諸如“你覺得我很沒用嗎”、“誰準你自作主張的”之類,但是,再想想,她的苦心和善意,豈能用來被指責?

他歎氣說:“換作是以前的我,罵你一頓不說,還會直接把你炒了。”

鬱桐問:“以前的你究竟是什麼樣子的?”

劉靖初看了她一眼,黑暗中,她的眼神晦暗不明,帶著一種跟她言語間的天真不相符的深沉:“現在是我問你,我同意你轉話題了嗎?”

“哦。”她有時候嘟著嘴“哦”一聲總是能給人一種乖巧又傻氣的感覺。

劉靖初問:“為什麼一直不告訴我你跟唐家人的關係?”

這也在鬱桐的意料之中:“他都說了?”

“說了。”

“那你會討厭我嗎?”

“都說現在是我問你。”

“哦。其實也不是什麼隱瞞不隱瞞的,隻是覺得沒有說的必要吧。我媽媽跟唐家的關係比較深,我呢,淺得很……”

“唐柏樓說,你很討厭他?”

“嗬嗬,唐柏樓這個人偶爾還是會展露一下他的優點的,至少他說了實話。”

“我都不用問你為什麼討厭他了,他那個人,沒什麼值得喜歡的。”

“不是簡單的討厭他的性格或者人品,我是怕他。”鬱桐認真地看著劉靖初,“你知道我為什麼一直在不停地打工嗎?”

劉靖初問:“為什麼?”

鬱桐說:“因為我始終覺得,唐家不是我媽媽能待一輩子的地方。總有一天,她會失去現在的一切。我們不能依靠唐家,隻能靠自己。我怕那一天隨時會到來,所以時刻都做著迎接的準備。”

劉靖初的眉頭忽然皺了一下,他是在哪裏聽過類似的說辭呢,為什麼覺得有點耳熟?但他又想不起來了。

鬱桐又問:“那我現在能問你了嗎?知道了我跟唐柏樓的關係,你是不是討厭我了?”

劉靖初坦白地說:“有那麼一個瞬間吧。”

鬱桐忽然不說話了。

劉靖初又問她:“唐柏樓有沒有告訴你我和他之間發生過的那些事情?”

鬱桐說:“他隻說你以前恨他恨到差點拿刀子捅他,別的就沒有說了。”

劉靖初說:“是啊,要不是有人阻止了我,我可能就真的去找他拚個你死我活了……也不知道會怎麼樣……不過,應該就不能坐在這兒和你聊天了。”

鬱桐好奇地問:“你為什麼那麼恨唐柏樓?”

劉靖初若有所思,抿著嘴沉默了一會兒才說:“算了,反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過去就不提了,你知道我跟唐柏樓不和就行了。”

鬱桐眼瞼輕輕一垂,低聲說:“還是你不想跟我聊了呢?”

劉靖初看了看她,笑了,說:“我都說了,就是一個瞬間,我真要是討厭你,今天就不管你了。”

鬱桐一臉認真地說:“但願你說的是真的吧,我真的希望你不要討厭我。”

劉靖初問:“為什麼這麼說?”

鬱桐說:“因為這個世界上喜歡我的人本來就很少了,如果再多一個討厭我的人,我會覺得自己更可憐。”

劉靖初突然有點不知道做何表情,就愣愣地看著鬱桐。

這是第二次吧?這個女孩子聲音柔柔的,表情也淡淡的,隻是說一句好似平實的話,卻讓人感覺那麼不平實,還會在他心裏敲擊一下,令他好一陣唏噓。上一次,她說習慣了,他就一直沒忘掉。

陽台上沒有茶幾,隻有兩張藤椅並排挨在一起。後來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鬱桐也不知道。她隻記得她睡著之前還在跟劉靖初說,她外公外婆還在世時,家裏就有這樣的老藤椅,兩個人有時也不怎麼說話,就一人一椅地坐著,陽台外是夕陽,陽台裏的人白發蒼蒼,畫麵安靜而美好。

有一次,坐著坐著,兩個人越發緊靠在一起,媽媽說,他們是睡著了。

但後來,外公醒了,外婆卻沒有醒,身體已經冰涼了,壓在外公的肩膀上,他竟也不覺得重。他說:“天冷了,給我老婆子拿件大衣來披著啊!”又說,“老婆子,別怕,走慢點,我很快就趕上來了。”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她覺得他們是幸福的。

劉靖初也還記得鬱桐剛說到這裏,他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肩膀上滴了一滴涼涼的水滴。她才是真的睡著了,頭已經不自覺地倒向他,他把肩膀朝她那邊傾了一點,正好接著她。他沒有喊醒她,還把自己的睡袍脫下來蓋在她身上。再後來,他也睡著了。清晨,陽台正對著的遠處高樓的縫隙裏恰好能透過一片陽光,所以他能看見朝陽的一角,那天的晨光似乎特別美。

他恍然有一種不知道身在何處的感覺,因為這是他第一次發現在自己家裏的陽台上原來也能看見不錯的風景。

靠在肩膀上的人也動了動,迷迷糊糊地揉了揉眼睛。

他微微一低頭,就看見她的臉紅成了朝霞的顏色。

阿伊大概用了半分鍾來消化老板告訴她的消息:在趕走盛駿威這件事上,是鬱桐在背後默默地出了力。她嘴巴一撇一撇的,說:“是她又怎麼樣?那最初還不是因為她,盛駿威才會找上我們的!她這是自己惹了麻煩自己收拾,完全是應該的,怎麼還變成她好像立功了,我們還得感激她似的?”

劉靖初輕輕地舀著一勺玫瑰醬在餐盤上繪圖案,漫不經心地說?:“你記著就行了。”

阿伊吐舌頭說:“老板,畫風不對啊!”

劉靖初問:“我會畫錯嗎?”

阿伊說?:“我不是說你的玫瑰醬,我是說,你對鬱桐的畫風不對啊!”

劉靖初眼皮一抬,問:“哪裏不對了?”

阿伊想了想:“嘿嘿,其實我也說不出來,那就當我瞎說吧,你別理我,別理我……哎,我說小卓……”

小卓正好進來說:“都準備好了,老板。”

劉靖初擦了擦手:“嗯,那就走吧。阿伊,你鎖門。”

阿伊鎖了門走到停車場,才看見車子旁邊除了劉靖初和小卓,還有鬱桐。他們是要去安瀾院做義工的。一路上阿伊都沒有跟鬱桐說過話,鬱桐很尷尬,還想借送水跟阿伊搭兩句話,但阿伊也沒理她。等他們抵達安瀾院,一下車小卓就跺腳:“哎喲,居然有蚊子咬我。”阿伊便從背包裏掏了一瓶花露水出來,挨個噴過去,噴到鬱桐麵前,問:“你自己來還是我幫你噴?”

鬱桐尷尬地說:“我自己來吧。”

鬱桐剛伸手去接,阿伊卻猛地按了一下噴嘴,花露水“噗”地一下噴在鬱桐的手臂上,嚇了她一跳。

阿伊哈哈地笑了:“好了啦,不裝了!我阿伊這個人啊,跟誰能有隔夜仇呢?今天你踩我一腳,我就踩回去,明天我腳不痛了,咱們又可以一起愉快玩耍了,我可是大肚能容天下事呢!”

鬱桐也笑了。

小卓邊走邊插嘴說:“喲嗬,明明是她自己整別人吧,反過來還說得好像她挺寬宏大量似的,臉皮也是夠厚的啊!不過我倒是習慣咯,鬱桐你也習慣一下就好。你看她的肚也確實挺大的,進地鐵別人都想給她讓座了。”

阿伊趕緊往小卓的小腿上踹了一腳,說:“呸!哪有?”

小卓說:“就那次……那次,老板跟我一起的,我們都看見了。鬱桐,?不信你問老板去。”

老板已經快走幾步進了安瀾院大門,回頭說:“問問問,問什麼問啊?你們三個腿短是不是?走快點,別人都到了……”他隻顧著回頭說話,沒注意前麵路邊有一條石凳,他一腳過去,膝蓋跟石凳一撞,痛得眼睛一閉,嘴都歪了。他卻又想保住儀態,便拚命忍著,背還挺得老直。

後麵三個人立刻一人一句地說:“哎喲,腿長了不起,腿長還得撞!”“撞了還得疼!”“疼了還得裝!”

三個人互相擊了一下掌,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