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傳開之後,還有記者在別墅門口等著訪問林晚,林晚隻好故意不出門。唐柏樓卻一個電話打過來,要林晚立刻去公司辦理離職手續,並且在天黑之前搬出別墅,使林晚的現狀雪上加霜,林晚再一次崩潰了。

自從嫁給唐舜,林晚就很少回她們原來住的家了。家裏的牆壁已經有了裂紋,有些地方像被水泡過,凸了起來,手指一戳就掉下來一大塊。鞋櫃的門已經關不嚴實了,電風扇也生鏽了,水龍頭每次打開都會發出很大的響聲,有一個燃氣灶已經點不開火了。就連床頭的背靠都有木刺,她被紮了一下,看著血珠子像一顆毒瘤一樣從指腹冒出來,越變越大,突然就哭了起來。

整整一個星期,鬱桐時常會聽到林晚哭,聽到她在臥室裏打電話罵人,她還因為樓道裏的垃圾而和鄰居鬧得很不愉快。林晚甚至對鬱桐說,她不相信唐舜會對她這麼狠,她懷疑遺囑是假的。這話她說了不止一次,每次一說都咬牙切齒,目露凶光,還有點癡癡癲癲的,鬱桐看著都心裏發寒。

鬱桐能勸的都勸了,但林晚根本聽不進去。有一天,唐柏樓打電話來告訴林晚,說遺囑裏提到的那一百塊錢已經存入她的賬戶裏了。他顯然是故意來嘲諷林晚的,林晚一時激動,還把手機從窗戶裏扔了出去。

樓下是一個垃圾站,林晚扔了手機以後就後悔了,急忙又追下樓去撿。

鬱桐回家的時候,看見自己的媽媽跪在垃圾堆裏亂翻。她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以後,衝過去拉著媽媽:“你起來,媽媽,你站起來!你別這樣!過去就當做了一場夢,舊的東西沒有就沒有了,咱們重新開始,沒什麼過不去的,你起來啊!”

林晚還是跪著:“那個手機很貴的,你讓我再找找。桐桐,現在生活不一樣了,手機可不能說不要就不要了。”

鬱桐吼道:“生活不一樣了,所以你就要翻垃圾嗎?”

林晚也吼了起來:“我不是在翻垃圾,我在撿回我自己的東西。那是屬於我的,應該屬於我,我憑什麼不拿回來?”

鬱桐手一甩,說:“好,你要撿,就撿個夠吧!”她轉身就跑,但是,衝進樓道後,腳步卻漸漸慢下來了。

她又走回了垃圾站,什麼也沒說,跟林晚一樣,開始在那惡臭熏天的垃圾堆裏翻找。她一邊找,眼裏一邊有大顆大顆的眼淚往下掉。這天,回家洗澡的時候,她擦了三遍沐浴乳,卻還是覺得滿身都是垃圾味。站在已經有鏽跡的噴頭底下,她又哭了。

她真的好想好想跟劉靖初說說話。就像十四歲的時候,她有什麼委屈都寫在那個小小的作業本上一樣,大哥哥說沒關係,她就覺得真的沒關係;大哥哥回她一個笑臉符號,她就真的笑了。

她多想再聽那個大哥哥對她說:沒關係,鬱桐,你笑一笑吧。什麼挫折都會過去的,你笑一笑吧。

可是,她坐在黑夜裏,沒有打電話,也沒有發短信,最後什麼也沒做。十四歲那年的勇氣,好像早就一去不複返了。

鬱桐回過神,華來酒店還沒到。車子正好經過唐為影視公司,她突然看見路邊有幾個人在拉扯,於是大喊了一聲:“停車!”

劉靖初吃了一驚,踩著刹車問:“怎麼了?”

鬱桐說:“我看見我媽媽了!”

林晚原本應該待在家裏的,她答應過鬱桐不會去想那些煩心的事情了,還說要買新鮮的豬肺回來煲湯,留給鬱桐晚上回家喝。這時的林晚卻當街抓著一個男人的衣袖,喋喋不休地跟對方說著什麼。對方顯然並不樂意聽,幾次想避開她,她卻還是緊跟不放,一副不饒人的樣子。

鬱桐不認識這個滿頭白發的中年男人,直到聽見林晚喊他羅律師,她才知道這個人就是唐舜的禦用律師羅起航。

跟羅起航同行的還有五個男人,有他的同事,也有“唐為”的員工,大家都在勸林晚:“唐太太,您別說了,別揪著毫無根據的事情不放,我們跟羅律師都趕時間呢。”……“既然事成定局了,您還是接受現實吧。”……“唐太太,您要是真對遺囑有懷疑,我覺得還不如去找唐總說來得實際點。這說到底也是你們的家事,您得和唐總去解決。”……“對啊,這樣當街拉扯真的不太好……”

大家七嘴八舌,林晚還是纏著羅起航,說:“不,羅律師,我不相信我老公會對我這麼絕情,遺囑肯定有問題!他立遺囑的時候清醒嗎,或者情緒穩定嗎?你們的程序走得正規嗎?他為什麼會在那個時候立遺囑?你告訴我啊!你不肯說,是不是心虛?是不是我猜對了?遺囑就是有問題……”

林晚邊說邊拉扯羅起航,一不小心抓到了他的公事包,他沒提穩,包就掉在地上。因為包裏被填塞得太滿,所以拉鏈被撐開了,有幾份文件掉了出來。羅起航火了:“唐太太,你覺得哪個虧待你,哪個報複你,那是你的事,你別侮辱我的人品和職業道德!你真不服氣就去找唐總,我沒時間應酬你!”

鬱桐過去一看就知道是怎麼回事了,她拉著林晚:“媽媽,你怎麼不在家待著,還到這兒來做什麼?”

林晚根本不理鬱桐,繼續追著羅起航。羅起航把他的文件一張張撿起來,有幾張掉得遠的,有人幫他撿了,遞過來給他。“謝謝。”他說。

“不客氣。”劉靖初說完,又盯著羅起航看了看,一個四十來歲卻滿頭白發的人想不引人注意都難,他覺得羅起航有點眼熟,但一時間也想不起什麼來,“呃,我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麵?”

羅起航意識到劉靖初是跟鬱桐一起來的,所以也沒給他好臉色,說?:“對不起,我不認識你。”

同事把車開過來了,羅起航上了車,林晚甚至還追著車子跑了幾步。追不上了,她就站在路邊,兩眼發直地盯著車尾。車都消失了,她還是站著一動不動。鬱桐見她這樣子,眼眶都紅了,過去說:“媽媽,走吧?”

林晚似乎這時才意識到鬱桐的出現,她有氣無力地說:“桐桐啊,你要去華來酒店吧?你去吧,去吧。”

鬱桐說:“我不去酒店了,我陪你回家。”

林晚失魂落魄地說:“回家?”她抬頭看了看身旁高聳的大廈,“我要去找唐柏樓,我要問問他!”

鬱桐急了:“你到底想怎麼樣?你要問什麼啊?媽媽,求求你了,別這樣了好嗎?跟我回家!”

林晚想掙脫鬱桐的手:“好吧,好吧。你放開我,我回家,我自己回家。”她的聲音輕飄飄的,“那你去酒店……別耽誤了正事,好嗎?你不是說今天的活動很重要嗎?缺席可能會影響你的實踐評估的。”她一邊說話,眼睛卻還往大廈那邊瞄,“媽媽自己回家,我回家了,桐桐,我這就回。”

林晚不是第一次提出她的懷疑,也不是第一次流露出想找唐家的人刨根問底的意思。她最近一直精神恍惚,愛鑽牛角尖,有一次走神還差點把潔廁劑當礦泉水喝。鬱桐不放心她,也不相信她會乖乖回家,說什麼都拉著她不肯放手。她們僵持不下的時候,劉靖初在旁邊輕輕說了一句:“鬱桐,我替你照顧阿姨吧?”

鬱桐不知道劉靖初用了什麼神奇的方法安撫了林晚,這天晚上活動結束以後,她回到家裏,飯廳暖黃燈光下的餐桌上,等待著她的是一碗熱騰騰的豬肺湯。林晚的情緒明顯比下午好了很多,臉上甚至還有點笑容了:“桐桐,去洗個手,來試試這豬肺湯。”她接著又嘀咕說,“你老板還教了我清洗豬肺的竅門,他不說我都不知道,原來我之前的方法是錯的,難怪我經常洗不幹淨,還那麼費力呢。”

鬱桐見林晚狀態不錯,覺得奇怪之餘,倒也鬆了一口氣。她看了看那碗湯,說:“媽媽,你怎麼放香菜了?你知道我不吃的。”

林晚說:“你老板說,加點香菜能提升湯汁的鮮美。你放心吧,加香菜的量也是他告訴我的,保證既能提鮮,而你還不會被香菜的氣味悶到,不信你喝一口試試。”

鬱桐一聽,噘著嘴偷偷地笑了:“哦,他說的啊!”

在鬱桐的記憶裏,那是她喝過的最好喝的豬肺湯了。母女倆對坐在一張小小的兩人方桌上,被橘色溫暖的燈光籠罩著,一邊喝湯一邊聊天。話題終於不再圍繞著唐家,林晚也沒再提遺囑的事了,兩個人都挺心平氣和,有說有笑。時光仿佛屏蔽了最近的不愉快,她們又回到了從前。

和從前不一樣的是,她們不必再數著時間用了,不必再匆匆相見又匆匆告別,還會有大把大把這樣月圓風熏的夜晚供她們揮霍。她們可以一起散步去公園看老頭老太太們跳交誼舞,可以一起淋著雨穿過三條街,兩個人分吃一個醬豬肘;她深夜回家的時候,會有人為她留燈,開門的那個瞬間不會再看到黑漆漆的一片;她也不必在每次生病的時候嘴硬地對媽媽說“我沒事”,轉身卻躲起來偷偷抹眼淚。

雖然鬱桐也知道林晚有多痛惜失去了闊太太的生活,但是,暗地裏鬱桐反而是慶幸的。現在這一間白漆泛黃的舊屋,這一盞褪色蒙塵的吊燈,這一張十年前買的餐桌,餐桌上有一碗熱湯,隔著湯碗裏升起來的白霧,她能看到自己的媽媽溫柔地坐在對麵,這些都是她想要的生活。

她算是終於等到了。

一回到房間,她就迫不及待地給劉靖初發了一條消息:謝謝你。

過了一會兒,他回她:豬肺湯好喝嗎?

鬱桐捧著他的回複心花怒放:好喝到我媽媽一直不停地誇你。

他問:怎麼誇我的?

鬱桐說:誇你人長得帥,既年輕又能幹,很有禮貌,而且嘴甜,會賣乖。

他說:後麵半句怎麼都不像她誇我的,像你在損我!

鬱桐對著手機屏幕噘嘴:我也誇你呢,你是老板,我哪敢損你?

接著她又問:你下午到底跟我媽媽說了些什麼?為什麼她突然心情就好了很多?

劉靖初回:因為我帶她去遊樂場騎大笨象了,騎大笨象的人心情都會變好,你信不信?

鬱桐咯咯地笑:騙人!

她又問:那你跟朋友談轉讓的事情耽誤了,改期約好了嗎?

劉靖初說:放心,耽誤不了,我已經跟他重新約時間了。

鬱桐心裏好一陣翻湧:老板,真的謝謝你!

劉靖初開玩笑說:感激我就在工作上好好表現,也算報答我了,千萬別以身相許啊!

鬱桐心中一動,故意問:為什麼?反正你都沒有女朋友。但是發送完這句後她又有點後悔了,心裏突然緊張起來,生怕泄露了什麼。她趕緊補充一句:完了,我老板可能想要一個男朋友!

正在伏案翻查資料的劉靖初看見鬱桐接連發來的兩條消息時,伸了個懶腰,想回她一句“胡說八道”,卻又想起了那次她發病時的夢囈,當時的那句話和當時的情形後來時常都會在他的腦海裏浮現。她說“他對我很重要的”,這七個字,比他最熟悉的一句七言詩還要令他記憶深刻。他想了想,決定這樣回她:因為我心裏一直有一個人。

黑夜裏,仿佛充斥著幾不可聞的歎息。

鬱桐看著劉靖初的回複,窗外一陣風吹進來,窗簾被掀起,裹住了台燈的燈罩,室內忽然暗了。

他心裏有一個人啊!哦,原來,他心裏也有一個人。

真巧啊,我也是。但是,她不敢這樣回他。

她趴在床上,兩眼發直地盯著前方,茫茫黑夜,前方是書桌,是窗台,是兩棵雲竹,是橙黃的路燈燈光和別人家的燈火;前方又好像什麼都沒有,是黑暗的,空白的。她還保持著優雅的微笑。

其實,沒關係的。劉靖初,你心裏有人,我也喜歡你。你視我如塵埃,如浮雲,如鏡花水月般虛無,我都當你是日月,是天地,是深入骨髓的執迷。所以,真的沒關係的。

那晚聊天之後,有四天劉靖初都沒有看見鬱桐來十八樓打工,人也聯係不上。他想她應該隻是睡美人症發作了吧,以前也有過類似的情況,她會因為發病而突然消失幾天,但之後總會精神抖擻地出現在大家麵前。

他嘴上還和阿伊、小卓說要淡定,有這樣一個情況特殊的同事,大家適應適應就好,但那天他在十八樓裏突然聽到有人喊了一聲:“鬱桐——”他立刻抬起頭,循聲找過去:“鬱桐來了?”

阿伊“撲哧”笑了:“老板,誰不淡定了?人家喊的是豫棟,就是每次來都隻吃燒仙草的那個豫棟呢,你忘了?”

劉靖初頓時覺得有點尷尬,就沒說什麼了。

天黑之後就開始下雨,還降了溫,有點冷。劉靖初忽然很想喝一碗暖暖的豬肺湯,於是開著車去了老鄒家的大排檔。

他到大排檔的時候已經快十一點了,四合院裏正是熱鬧的時候,門口排隊等座的人有好幾撥,他排在第六組。

老鄒過來招呼門口那桌客人的時候看見了等在人群裏的劉靖初,於是打了個手勢:“你過來,過來。”

劉靖初笑著走過去:“怎麼,要給我開後門?”

老鄒斜著眼睛看他:“開後門?你倒是想,我還不願意呢!我是想跟你說,進去搭個台,你的小姑奶奶在七號桌。”老鄒說完,還擰緊了眉頭把他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歎了一口氣,又搖了搖頭。

原本劉靖初還不明白老鄒為什麼會有這樣的反應,但是,當他走向七號桌的時候他就明白了。

七號桌那個背對著他的人知道他來了,緩緩轉過頭來,衝他淡淡地笑了笑:“劉靖初。”

他也笑了:“你也在啊,薑城遠。看來你恢複得不錯。”

薑城遠把桌上多出來的一份碗筷推到劉靖初麵前,順手還給他倒了一杯茶水。

劉靖初說:“喝酒吧?”

薑城遠笑了:“醫生說我最好還是以清淡的飲食為主,忌煙酒辛辣。”

劉靖初說:“那你可來錯地方了,老鄒這裏的招牌菜都是以辛辣出名的。你不能吃,那還不如不來。”

薑城遠聳了聳肩,說:“所以我剛才就說,我來隻是負責埋單的。”

劉靖初說:“你放心,這個我不跟你搶。”

薑城遠說:“我倒沒有預算你那一份。”

劉靖初說:“這個你也放心,我不喜歡的人即便想替我埋單,我也不會接受的。”

薑城遠點了點頭:“劉靖初還是那個劉靖初啊!”

劉靖初卻搖頭:“不是了,要還是以前的劉靖初,我就不會坐下來跟你好好說話,我得動手了。”

是啊,要是以前那個劉靖初,他恐怕就已經抓著薑城遠的衣領,威脅地說:如果你還想繼續傷害阿瑄,我一定不會放過你!而以前那個薑城遠也會用一臉挑釁的表情予以還擊,把兩個人之間堆積如山的恩怨再清算一遍。他們不是不歡而散就是大打出手,這樣的常態,竟然沒有了。

兩個人都還算心平氣和,麵對麵坐著,雖然沒有太多正麵的交流,但以前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都沒有再提了。

劉靖初想起自己曾經對以瑄說過:“既然你還愛他,我又能怎麼樣呢?”他想,他和薑城遠之間就算始終做不到化敵為友,但他至少說服了自己,學會了尊重。他決定尊重阿瑄的選擇。他再也不會像以前那樣賭氣地在她麵前說:沒有人會比我更愛你,沒有人會比我對你更好了!

他已經不複當時的年少輕狂了。

時光真的讓人變得不一樣了。

他如今最希望的也不過就是自己身邊這個女孩在吃盡了苦頭以後會得到幸福,幸福到不給他留一點情麵。因為他是真的接受了這個血淋淋的現實——能給她幸福的人,怎麼也不會是他了。

他們吃完夜宵,雨已經停了。路麵凹凸不平的老街上,隔幾步就有一個水坑,路燈不太亮,他們都走得比較謹慎,要低著頭看路,似乎也就可以不必非得找話題了。三個人都沉默了一會兒,走到停車的地方,劉靖初心裏忽然輕輕揪了一下,今晚送她回家的人也不是他了吧?

黑暗中,以瑄悄悄看了劉靖初一眼,好像猜到了他的想法似的,故意先開口說:“劉靖初,我好久沒有來這一帶了,還想在這附近散散步,你不用管我了。你自己回家吧,小心開車。”

劉靖初看了看以瑄,又看著薑城遠,問:“你沒問題吧?”

薑城遠說:“我會陪著她的。”

這時,馬路上突然有一輛私家車飛馳而過,她身旁就是一個大水坑,車輪碾過的時候,水坑裏的水飛濺開來,劉靖初急忙喊道:“阿瑄,當心!”他一步跨過去,張開雙臂,挺直了背,毫不含糊地確保自己能把她瘦瘦的身體擋住,汙水全濺在了他身上。

車一開遠,他抬頭一看,才發現有人也做出了跟自己相似的舉動,隻是,自己張開的雙臂裏抱著的隻是一團空氣,而那個人卻把以瑄抱進了懷裏,推到了路的裏側,還輕輕摸著她的頭,問:“沒有被濺到吧?”

以瑄搖了搖頭:“沒事,謝謝你。”

劉靖初張著的雙臂緩緩垂了下去,他想到了一個詞——功成身退。

這天,時斷時續的雨並沒有停得很幹脆,以瑄和薑城遠才走了十分鍾不到,漸漸地滿耳都是雨點打在行道樹樹葉上的聲音。散步是不能了,薑城遠隻好攔了一輛出租車,打算送以瑄回家。

被泥水濺濕的衣服和褲子一直貼著後背和腿上,午夜風涼,一吹就是寒意,一路上,薑城遠打了好幾個噴嚏。

走到家門口的時候,以瑄猶豫了一下,問他:“進來整理一下吧?得把衣服弄幹,不然會感冒的。”

薑城遠想了想,很客氣地說:“好啊,謝謝。”

這是他第一次跨進以瑄家裏的大門。他出院後不久的一天,他也來過這裏,但是那次他沒有進屋。

那一次,他在商場碰見以瑄,看見她抱了一個半人高的花瓶,還有很大的幾束幹花,被和她擦身而過的人一撞,花瓶和幹花都掉在地上。他急忙過去幫她撿,她抬頭發現來人是他,還愣了一下。

那天他送她回家隻送到了家門口,把花瓶和幹花放下就要走。她突然抓著他的衣袖,於是他的轉身隻完成了一半,他就愣在那裏。她問他:“薑城遠,你還恨我嗎?”言下之意是:你還怪我間接害死了舒芸,還想為了舒芸來報複我嗎?

他低著頭,一直沉默著。

於是,她又換了一種問法:“薑城遠,你愛我嗎?”

那天的薑城遠在長久的靜默之後終於緩緩說出了一句話:“以瑄,我對你的傷害已經夠多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無比鄭重地對她說,“對不起。”

以瑄突然哭了。

她等他這句話,等了多少個晨昏晝夜,她還以為等不到了。

對薑城遠而言,這兩年來,他在生與死的邊緣一次又一次徘徊,重新睜開眼睛的那一瞬間,他隻有一個念頭:沒什麼好執著的了。跟生死相比,再大的事都是小事,沒有什麼比活著更重要了。

他突然覺得自己輕得好像能飛起來,他想給這個有溫暖、有光明的可愛世界一個大大的擁抱。

他新生了。

以瑄又問了薑城遠一遍:“薑城遠,既然你不恨我了,那我們還有機會嗎?”

薑城遠猶豫了一下,說:“以瑄,我現在還記得我當年出事的一瞬間腦子裏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她問:“是什麼?”

他說:“我想,幸虧來的人是我啊,幸虧是我代替苗以瑄來見魏楊,否則出事的人就是她了。”

以瑄向來硬朗,但薑城遠這麼一說,她還是沒忍住,哭得更厲害了:“薑城遠,你昏迷之後我總是在問自己,既然你那麼恨我,為什麼還要故意撇開我,替我去見魏楊。你是擔心我吧?你是不想讓我犯險吧?我真的好希望你有一天醒來之後親口告訴我,是的,就是這樣的,你就是在意我。”微光暗湧,以瑄目不轉睛地看著薑城遠,“我告訴自己,如果你真這樣說了,那我就不管不顧我們之間以前發生過什麼,一定要再問你一次,隻問你這一句——薑城遠,你是愛我的,對不對?”

樓道裏,靜如深海。兩道被照明燈拖長的影子各自鋪開,像兩條平行線。

他緩緩地伸出手去,替她擦了擦眼角的淚痕。他說:“以瑄,從今天起,我們重新開始吧?”

那一刻,她想,她大概真的苦盡甘來了。

所有的兵荒馬亂、血腥殺伐,都在他的振臂一呼之後戛然而止。他新生了,所以她也隨之新生了。

從此她再也不是生於沙漠的仙人掌,以渾身的尖刺來應對這世界的炙燙與風沙,她可以溫柔地開花了。

後來,他們便保持著每天一通電話或者幾條短信的來往,聊聊新同事、舊同學,聊聊城裏的好天氣、壞天氣,叮囑早晚添衣,三餐不忘,再相約看一場電影,或者聽一出歌劇,平平淡淡,倒也靜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