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這天下午,劉靖初來了,一到十八樓就問:“鬱桐呢?”
後院裏還紅著眼睛在洗碗的鬱桐趕緊用圍裙在臉上胡亂抹了幾把,答應道:“我在這兒。”
劉靖初說:“你出來,我帶你去一個地方。”
鬱桐問:“去哪兒?”
劉靖初故意沒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劉靖初開車把鬱桐帶到了她平時做學徒的那間服裝工作室,車停在工作室樓下,她抬頭一看,驚訝地問他?:“我們要來的地方就是這裏?”
劉靖初點了點頭:“嗯,你先進去等我,我把車停好。”
工作室開在一條鬧市商業街的正中央,是一棟獨立的三層樓房,一樓是服裝售賣區,二樓和三樓都是辦公區域以及服裝製作間。
鬱桐一下車就和往常一樣,目光不由自主地飄向櫥窗裏陳列的一件白色婚紗。每次來工作室,她進門之前總會看看那件婚紗。
那件婚紗是兩個月之前她親手做的,和工作室的其他三件作品一起參加了一個服裝展。
而她的婚紗是四件參賽作品裏唯一一個拿了獎的,而且是金獎。
這也是鬱桐在自己的專業上得到的第一個榮譽。
但是,這個榮譽被工作室收歸己有了。因為實習合約上寫明,鬱桐在工作室期間可以享用工作室的各種資源,但是,她的作品也是屬於工作室的,而不歸她個人。林晚失蹤後,鬱桐曾經很想拿回這件婚紗,她央求過帶她的師父幫她向老板說情,甚至表示願意出錢買走這件婚紗。但工作室老板也很看重這件婚紗獲獎的意義和價值,最終並沒有答應鬱桐把婚紗買走。
鬱桐看著那件婚紗,目光還是一如既往的戀戀不舍。劉靖初停好車過來,她還站在櫥窗那裏。
他說:“進去吧。”
她問他:“我們為什麼要來這裏啊?”
劉靖初沒說,隻是吩咐她:“你就在樓下轉轉吧,等我一會兒,我上樓去一趟。”
鬱桐看著劉靖初一邊打電話一邊小跑著上樓,她更加茫然了。這時,做銷售的女孩糖糖過來喊她?:“鬱桐,你今天不用來工作室上班吧?咦,跟你一起來的是誰啊?男朋友?好帥哦!”
鬱桐尷尬地說:“他是我老板。”
糖糖嘀咕:“老板?你到底有幾個老板?你除了幫工作室做事,還有別的工作?”
鬱桐點了點頭。
沒多久,樓上有人下來了,是設計部的負責人大林哥。大林哥跟鬱桐打了個招呼就喊糖糖過去幫他把櫥窗裏的婚紗取下來。鬱桐看他們忙活,疑惑地問:“大林哥,這件婚紗不掛這兒了?”
“不掛了。”劉靖初在樓梯上接話,“以後這件婚紗你想放在哪兒,想怎麼處置都行,它是你的了。”
鬱桐最初並沒有冀望她做的婚紗能夠獲獎,隻是師父有任務給她,她覺得這也是一個鍛煉的機會,所以就投入進去了。她做這件婚紗的理念是童真,她幻想著懵懂無知的少女人生裏第一次對婚紗有了憧憬,會希望自己的婚紗是什麼樣子,便大膽地加入了一些幼稚與誇張的元素,還在婚紗的腰部用貝殼做了海浪般的裝飾。她曾經以為等參展結束,這件婚紗或許會跟她以往的作品一樣,被束之高閣甚至被拆掉再利用,到時候她隻想把那些縫在腰間的貝殼拆掉拿回來。
那些貝殼很有紀念意義。林晚嫁給唐舜以後,母女倆一起製造的回憶並不多,絕無僅有的一次共同旅行,她們去了海邊。當時她們在海邊撿了很多貝殼,林晚還因為為了給鬱桐撿一顆九孔螺而差點被海浪卷走。
那是一顆孔雀綠帶琥珀色波浪紋的九孔螺,也是所有貝殼之中最別致、最漂亮的。鬱桐便把它作為主打,縫在了婚紗腰部最顯眼的位置。而那些貝殼裝飾,也成了整件婚紗最大的亮點。
拿到了婚紗,坐在車上,鬱桐忍不住把婚紗從袋子裏拿了出來,輕輕摩挲著那顆九孔螺,給劉靖初講它的來曆。
“那一次,我看到這顆九孔螺躺在沙灘和海水交界的地方,陽光一照,特別顯眼,特別好看。我很高興,喊道:‘媽媽媽媽,那個貝殼好看。’媽媽一聽,就說去幫我撿,可她剛過去,一個小浪打過來,貝殼就被卷走了。”
“我想算了,但我媽媽竟然說她還能看見這顆貝殼,就追著去撈它,結果不小心滑了一下,整個人就臉朝下栽進了海水裏。正好又有一個更大的浪頭湧過來,把她蓋住了。我嚇壞了,差點以為她肯定要被這一浪拖走。還好她自己又爬了起來,吃了一嘴的泥,手裏還拿著這顆九孔螺向我炫耀,我都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了。”
“後來,有個人告訴我們,這顆九孔螺的色彩和紋理都很罕見,有一定的觀賞和收藏價值,還說願意出價買走它,但我媽媽沒答應。她說:‘這是我女兒喜歡的東西,因為她喜歡,所以我才拚了命去撿。’她還說:‘我女兒喜歡的東西啊,能換再多錢都不賣。’”鬱桐繼續說。
“以前,我媽媽還經常說:隻要能和桐桐一起吃飯,吃的是鮑魚燕窩還是青菜稀飯都不重要。……她說:隻要是桐桐送給我的東西,就算是一張紙、一根小羽毛我都喜歡。……還有,她說:隻要能跟桐桐一起擠著睡覺,就算是睡又硬又窄的單人床,也比睡別墅裏的豪華大床強。……”
劉靖初沒怎麼說話,基本都在聽,隻是偶爾會用餘光瞟一瞟鬱桐。他以為她把貝殼的事情說完了就會安靜了,可是過了一會兒她又說開了:“後來呢,她以前經常愛說的那些話漸漸就不說了,開始跟我說唐家的人是怎樣自私自利、鉤心鬥角,又說公司裏的高層們是怎樣對唐家父子三人陽奉陰違,計算利益,虛偽周旋。每個人都是牆頭草,每個人的心裏也都有一個如意算盤。”
“她還說,她要為了我爭取更好的生活,不想看著我為了區區一件衣服或者一次集體活動的經費而發愁。”
“再後來,她說:我嫁給唐舜這麼多年了,我得到過什麼?得到那些名牌皮包、珠寶首飾?得到了在唐為公司的一官半職?得到別人恭恭敬敬的一聲‘唐太太’?還是得到他的呼來喚去了?”
鬱桐苦笑起來:“有些事我以前不想承認的,後來我發現其實由不得我不承認,她真的變了。”
“我甚至在想,她失蹤會不會跟唐舜的遺產有關?她要是不那麼在意遺產,她是不是就不會失蹤了?”
“她是躲起來了嗎?是在圖謀什麼嗎?也許有一天她會突然如有神助地出現在大家麵前,宣告她是有權分到遺產的呢?”
鬱桐說話的聲音都有點嘶啞了,剛開始劉靖初還沒察覺,後來聽她說得越多,就越覺得她說話費力,就像嘴裏含了一塊烙鐵,烙鐵正在燒著她的喉嚨一樣。他終於忍不住出聲問道:“你感冒了?”
鬱桐清了清嗓子,說:“嗯,可能有點吧,沒事。”她還想繼續說林晚,“我媽媽她還……”
劉靖初突然把車靠邊一停,一把拉下副駕駛座的遮陽板,調整遮陽板上的鏡子讓它正對著鬱桐的臉。
“你看看!”他敲著鏡麵,“你看看這裏麵的人!看看!”
鬱桐見鏡中的自己披頭散發,眼圈浮腫青黑,臉蒼白得沒有半點血色,嘴唇上還有因為幹燥而起的白皮。她抿了抿嘴唇,說:“我沒事。”
劉靖初吼她:“沒事?沒事的人長你這樣的?”
鬱桐說:“我真沒事。”
劉靖初問:“你媽媽失蹤多久了?”
鬱桐說:“三個星期了。”
劉靖初說:“上周是你跟阿伊聊起了這件婚紗的事情,阿伊告訴了我,所以我特意去工作室找了你師父和老板。”
鬱桐說:“嗯,我隻跟阿伊提過婚紗的事,我猜到是她告訴你的。”她又問,“你一定花了很多錢來買這件婚紗吧?我現在可能沒那麼多錢立刻還給你,但給我一點時間吧,總之我會還的。”
劉靖初說:“你這件是獲獎作品,不是普通的婚紗,普通的婚紗再好看都到不了這個價錢,我看你還不了!”
鬱桐低著頭,下巴都快貼到胸口了。她小聲說:“那就分期還吧,從我工資裏麵扣,就算我明年畢業了也還給你打工,直到把錢還清為止。”
劉靖初拍了拍方向盤:“不是錢的問題!”
鬱桐問:“那是什麼問題?”
劉靖初說:“我幫你把這件婚紗買回來,是希望你能少留一點遺憾,希望你為此高興,而不是難過。”
鬱桐說:“我沒有難過。”
劉靖初嚴肅地說:“你有!”
鬱桐說:“我沒有!”
劉靖初說:“要是你媽媽一直不回來,一直沒消息,你就打算繼續像這三個星期一樣消沉下去?”
鬱桐還是說:“我沒有消沉。還有,我媽媽會回來的。她一定會回來!”
劉靖初說:“要是不回來呢?”
鬱桐說:“會回來的!”
劉靖初故意刺激她:“不回來了呢?”
鬱桐捂著耳朵:“她會回來!她會回來!她就是會回來!她會……喀喀……”她一激動,差點嗆到自己,咳了幾聲,喉嚨裏火辣辣的。
劉靖初“啪”地一下把遮陽板推了上去:“算了,不說了。身體是你自己的,你自己都不愛惜,別人能怎麼樣?”
鬱桐見他準備繼續開車了,說?:“你不用送我了。”她解開了安全帶,說,“這裏就有地鐵口,我想去搭地鐵。”
劉靖初知道她在賭氣,也冷冰冰地說:“好,隨你的便!”
鬱桐下了車就快步跑起來,地鐵口人多,她提著一件那麼重的婚紗有點不方便,袋子的角總是不小心撞到旁邊的人。她連連道歉,一路道著歉進了地鐵口。進去之後,她確定劉靖初看不見自己了,便站著不走了。
每一個經過身邊的人都化成了一道流動的光影,光影如綢,時明時暗,時素時豔,狂亂飄搖著。
隻有鬱桐是靜止不動的。
半顆晶瑩剔透的眼淚從眼眶裏擠了出來,掛在下眼瞼,慢慢變圓潤,變成很重的一顆,然後,“啪嗒”一聲落在地上。
地上出現了一個晶瑩的小圓點,但很快就看不見了。
她把婚紗袋子抱到胸前,雙手緊緊勒著,從輕微到劇烈地哭了起來。
她無聲地哭著。
路邊還有彈吉他的年輕人在唱馬頔的《南山南》:“你在南方的豔陽裏,大雪紛飛;我在北方的寒夜裏,四季如春。如果天黑之前來得及,我要忘了你的眼睛。窮極一生,做不完一場夢……”
這天晚上,鬱桐回宿舍後很早就睡了,第二天上完了課,又要去十八樓,去之前她特意回宿舍換了一件顏色更鮮豔的衣服,又補了妝,比平時多刷了兩遍腮紅。但她對著鏡子依舊能看見明顯的黑眼圈,於是又在眼周塗了一層遮瑕膏。反複確認之後她才去了十八樓,但這天劉靖初沒來店裏。
聽阿伊說,新店的轉讓手續已經開始提交有關部門辦理了,劉靖初打算把店內重新裝修一遍,所以去預約裝修公司了。
跟裝修公司完成了初步的溝通以後,劉靖初已經有好幾天都沒有看見鬱桐了。他聽阿伊說,鬱桐在忙一個係裏的活動,具體內容她也不清楚,隻是說鬱桐這幾天會比較少來或者不來。
鬱桐偶爾也會經過十八樓,隻要一經過,目光都會不自覺地往裏瞟,但每次也都沒看見劉靖初。
有一天,她看見他的包放在櫃台上,就假裝進去買飲料,哪知道包是在櫃台,他人卻在後院,半天都不出來。阿伊看她朝後院張望,問她:“你找老板嗎?進去啊!”
她尷尬地搖了搖頭:“我沒事找他做什麼?我走了。”
她一轉身走出店門,後院的小門便開了,劉靖初端著一碗拌好的玫瑰醬出來了。
阿伊說:“老板,鬱桐來了。”
劉靖初抬頭四處一看,問:“在哪兒呢?”
阿伊說:“剛走了。”
劉靖初瞟了她一眼:“有話一次性說完。”
阿伊笑得很曖昧:“哦,知道啦。”她又說,“她看起來狀態不錯,比前陣子好些。”
這句話很受聽,劉靖初笑了笑:“是嗎?”
阿伊眨了眨眼睛:“但是呢……”
劉靖初瞪著她?:“但是什麼?你還要說什麼?就不能一次說完嗎?”
阿伊笑得肩膀一顫一顫的:“我剛才問她這次跟不跟我們去安瀾院做義工,她說那天剛好是係裏有活動的時候,去不了,讓我們不用等她了。”她又說,“哎喲,好哎,副駕駛座的位置又是我的了,我終於不用跟小卓那個渾球坐後排了。”
小卓聽見了,把手裏的攪拌勺一放,說:“哎喲,好哎,這回後座可終於寬敞舒適、空氣清新了,我都快被某人那肥碩的身形給擠死,還有那糞臭般的香水給熏死咯。”
阿伊拿起一根筷子指著他說:“你非得歪曲事實是吧?你再說!”
到了月底,心魚義工社的活動劉靖初也缺席了。他的一個高中同學從外地回來,把留在本市的同學都約出來了,辦了一場小型同學會。大家下午喝茶,晚上吃飯,吃完了飯還覺得不盡興,又去唱歌了。
劉靖初隻在KTV裏待了一會兒就跟大家告辭了。一離開KTV,滿腦子嗡嗡嗡的聲音就消失了,他揉了揉太陽穴,總算鬆了一口氣。
因為預料到這場聚會必然會推杯換盞無數,所以他沒有開車。附近正好有個地鐵站,他便打算坐地鐵回家。
夜晚十點半的地鐵站裏人不多,但也不少,有像是剛加完班,灰頭土臉,哈欠連天,手裏還抱著一大摞文件的人,也有拎著花花綠綠的購物袋的年輕時髦女孩,還有拖著行李箱來旅遊的外地人、背著書包的初中生、戴著耳機聽歌的老年人,形形色色,劉靖初覺得看著他們似乎比看見他的那群已經不再熟悉卻要假裝熟悉的同學更令他輕鬆。又過了兩分鍾,地鐵緩緩靠站了。
劉靖初站在一號門的位置等開門的時候,忽然發現八號門那邊有個穿黃衣服的女孩正望著他。
那不是鬱桐嗎?他又看了看,門開了,然後隨大流進了車廂。
其實,劉靖初從扶手電梯下來的時候,鬱桐就發現他了。她猶豫著要不要過去和他打招呼,但也隻是猶豫,最終沒有付諸行動。她麵無表情地站在車廂裏,盯著車窗上映出的自己,又想起了那天劉靖初說她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評論。現在的自己看起來還好嗎?她抿了抿嘴,睜大了眼睛,把車窗上的自己看了又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