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剛想從包裏掏出粉餅來補補妝,突然,某一節車廂裏傳出了幾個人的尖叫聲,跟著就變成了很多人大叫著。一時間人群大亂,所有人都在朝一個方向湧,有人在高喊“快停車”,還有人在猛拍車窗,小孩子的哭聲霎時也響了起來。

鬱桐也被擠得跟著人流跌跌撞撞地走,她問身邊的人發生什麼事了,那人說他也不知道,既然大家都在跑,他就跟著跑了。背後有個中年婦女說:“出大事了!一號車廂那邊有人拿刀亂砍!”

鬱桐的腦子裏“嗡”地一下炸了:一號車廂?劉靖初不就在一號車廂嗎?

這時,地鐵真的停下來了,車頂的燈閃了閃,更恐怖的氣氛瞬間開始蔓延。人群依舊沒有停止騷動,混亂和尖叫還在持續,所有的人都在朝遠離一號車廂的方向移動,鬱桐卻突然開始逆流而行。

她要去一號車廂,因為劉靖初在那裏。

因為劉靖初在那裏,所以,不管發生什麼事,那都是她衝鋒陷陣的方向。

她一定要去一號車廂!她拚了命地逆著人流往前擠,迎麵而來的人潮幾次將她推後,她險些摔倒被踩,但她就像一頭向著紅布猛衝的瘋牛似的忘乎所以地往前衝,一邊還大喊著劉靖初的名字。

那一刻,身邊的人群再次化成了流動的光綢,席卷著她,吞噬著她,她隻得不停掙紮。

劉靖初,你在哪裏啊?

突然,一隻強有力的手從旁邊伸過來抓住了她的胳膊,她已經要從胸腔裏爆裂出來的心髒瞬間穩下來了——

他在這裏,他沒事!

那一刻,一號車廂到底發生了什麼,是不是正有失控的歹徒持刀猛追猛砍過來,她竟然不管了,不怕了。她隻是有點失控地大笑了一聲,目光鎖定在劉靖初臉上,一寸一厘都舍不得挪開。

光影如綢,她一動不動地站著,望著他,那一眼,恍如隔世。

令人哭笑不得的是,地鐵驚魂隻是一場誤會。一號車廂裏有人避開了安檢,把自己飼養的倉鼠帶進來了。倉鼠從籠子裏跑了出來,嚇壞了車廂裏幾個年輕女孩。女孩們一亂,車廂裏的人就跟著亂了。

很多人根本沒弄清楚是怎麼回事,恰好那段時間有好幾個公眾場合肇事傷人的事件在新聞上出現,大家就自動將兩者關聯起來了,於是才有了後來的大混亂。

等風波平息後,地鐵恢複運行已經十一點了。劉靖初問鬱桐:“現在還能趕在宿舍關門前回去嗎?”

鬱桐搖了搖頭。

劉靖初從包裏掏出十八樓大門的鑰匙給鬱桐:“今晚就在店裏住吧。”

鬱桐接過鑰匙:“哦。”

鬱桐下車的時候,發現劉靖初也跟著下來了:“你?”

他說:“你什麼?你老板我是個有風度的人,都這麼晚了,送送你。走吧。”他撇了撇嘴,一臉埋怨地說,“你就不能早點回學校嗎?”

鬱桐說:“有事情,剛辦完。”

他問:“就是阿伊說的你係裏的那個活動?”

鬱桐說:“嗯!我們這次為一個車展的模特做服裝造型,今天去主辦方公司了。”

他板著臉:“嗯。”

鬱桐沉默了一會兒,說:“還是沒有我媽媽的消息但是……”她擔心他又會罵她,所以後麵兩個字幾乎跟前一句話之間一點停頓都沒有,“我還好!我沒有再大意做錯事了,也沒有借酒發泄,沒有在大街上認錯人,沒有像無頭蒼蠅似的到處亂找了。”一口氣說完,她巴巴地望著他。

劉靖初臉上的表情還是很嚴肅,什麼也沒說。

鬱桐又緩緩地說:“我不想做一個令你討厭的人,你能不能別再對我不理不睬、不聞不問了?”

劉靖初左右看了看,指著店鋪玻璃門上映出的鬱桐的影子:“你看看你。”

鬱桐委屈地說:“我現在也沒有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吧?”

劉靖初還是說:“走近點,好好看看,遠了光線不好。去看看。”

鬱桐摸不著頭腦,但還是乖乖走到玻璃門前,看著玻璃上映出的自己,妝容簡潔,著裝整齊,端端正正,沒有哪裏不妥:“我很好啊!”

劉靖初說:“臉都苦成這樣了,擰得跟苦瓜似的,這叫很好嗎?”

鬱桐更委屈了,一時想不到怎麼反駁自己這個刁鑽的老板,急得跺了跺腳。

劉靖初卻說:“笑一個。”

鬱桐一愣:“啊?”

他說:“笑一個!”

她:“笑?”

他說:“不是要我別對你不理不睬、不聞不問嗎?笑一個,笑了我就理睬你。”說完,看鬱桐還是一副委屈茫然的樣子,他實在忍不住了,自己就先笑了。

他一笑,鬱桐也明白過來了:“哦——”

劉靖初說:“好了,其實仔細想想,我也有不對的地方,我沒有設身處地考慮到你的立場和感受。”

鬱桐認真地點頭道:“是的。”

劉靖初又說:“我不是逼你一定要怎樣做,就隻是希望你能愛惜自己,振作回來。”

她說:“嗯,我回來了。”她說得字字鏗鏘。

“哦,回來了啊?那你還要不要回十八樓睡覺呢?”

“要!”

“那就走啊,還傻站著幹嗎?”

“哦!”

深夜的城市就像一套唯美的愛情文藝片,街道是它的布景,燈光是它的色彩,一切的靜止和流動都是劇情,地上一長一短的兩道影子就是傾情出演的主人公。影子時而在前,時而在後,時而細長,時而扁圓,時而交纏,時而分開。

不,能不能不分開呢?

鬱桐悄悄地想,分開了,她就被打回原形了啊!分開了,她一個人的時候,就又在深淵裏了。

終於有一天,鬱桐接到了來自失蹤人口調查組李警官的電話。李警官讓她立刻去一趟警察局,說是有很重要的線索,但是,詳細的情況他在電話裏不肯說。鬱桐覺得李警官語氣沉重,欲言又止,她隱隱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她不敢一個人去警察局,便找了劉靖初陪她去。

他們一進李警官的辦公室,李警官就合上了手裏的公文,站起來說?:“先坐吧。”

鬱桐站著不肯坐:“李警官,警方是不是找到我媽媽了?”

李警官猶豫了一下,說:“那個……鬱桐啊,喊你來呢,是想讓你認認。”

鬱桐小聲問:“認什麼?”

李警官緩緩地說:“是這樣的,今早有人打電話報警,說他在河邊釣魚的時候發現了一具女屍。”

河邊女屍的年齡和大體的外貌特征都符合鬱桐的描述,隻是屍體在水裏浸泡太久,五官已經發脹腐爛了,警方很難辨認,所以通知了鬱桐。李警官問鬱桐:“你媽媽的身體還有什麼明顯的特征嗎?你可以說出來交給我們警方辨認,或者如果你能接受,你也可以親自去認屍。”

這天的陽光似乎很好吧?天藍、雲白,空氣清新,能見度也很高吧?是十月了,金秋十月呢。陽台上那棵蘭草長得可真茂盛。李警官是不是說了很多話?他都說什麼?怎麼他的嘴巴一直在動,表情那麼豐富,他的聲音卻傳不到她的耳朵裏?整個世界都那麼安靜,靜得像要毀滅了一樣。

鬱桐僵硬地站著,兩眼瞪著前方,眨也不眨一下。

李警官拍了拍她,喊了喊她,劉靖初也拍了拍她,喊了喊她,可是她都不想動,也聽不見,他們拍她喊她有什麼用呢?鬱桐,鬱桐,鬱桐……她聽不見啊!她什麼都聽不見啊!

劉靖初扶著她的肩膀:“鬱桐,李警官在問你話呢!”

鬱桐的眼珠子終於轉了一下了,她說:“哦,我們走吧。”

劉靖初小聲說:“不是喊你走,是李警官在問你,你媽媽有沒有什麼特……”

“還問什麼?”鬱桐突然吼道,“有什麼好問的呢?跟我沒關係……問什麼?我要回家了!”一說完,她竟然拔腿就往門外跑。

劉靖初和李警官都沒防備,她一溜煙就衝了出去,他們趕緊在後麵追:“鬱桐!”

長長的走廊裏,每一縷從右側窗外射進來的陽光都是一把刀,鬱桐狂奔而過,無數的刀砍過她的身體,砍得她鮮血淋漓,體無完膚。突然,她覺得走廊裏的那些窗戶全都垮了,地麵也裂了,大樓在傾斜,整個世界都在傾斜,逐漸變成無數的碎片和粉末。

她的胸口劇烈起伏,每呼吸一下,身體裏的某個部分就會痛一下,頭很沉,眼皮很沉,兩條腿像被砍斷了似的撐不住身體。

她突然不跑了,猛地往下一跌,癱坐在地上。因為過度的刺激,她的睡美人症又要發作了。

她幾乎想躺到地上,仿佛那樣才能在一種天搖地動的環境裏得到最後一點安穩。

劉靖初輕輕地走到了她身後:“鬱桐,站起來。”

鬱桐置若罔聞。

劉靖初又說:“站起來,不能逃避,去麵對!”

她搖了搖頭,而且覺得四肢更乏力了,撐著地麵的手快要撐不住她愈顯沉重的身體,她逐漸往地上趴去。

劉靖初蹲下去拉她:“起來!你給我起來!”

鬱桐哭喊起來:“我沒力氣了,我起不來了,我起不來了啊!”

劉靖初繼續拉她,一隻手拽著她的胳膊,另一隻手抱著她的腰,把她纖瘦的身體向上提:“起來!”

“我起不來,起不來,起不來!啊——”鬱桐突然掙紮得厲害,全身都在發抖,聲音也變尖了,失控地大叫起來,“那不是我媽媽!別逼我,別逼我去認!別……”

“鬱桐!”劉靖初用力一拉,把她拉向自己,攬進了自己懷裏,緊緊抱住了她。

有點粗暴的鼻息吹著她發涼的後頸,他說:“鬱桐!你忘了你還有我嗎?”這一次,他不說她還有阿伊還有小卓,還有朋友和十八樓這個大家庭了,他隻說了他自己。

你還有我。鬱桐,你還有我啊!

鬱桐貼著那溫熱的胸膛,有一瞬間,眩暈無力的感覺都凝住了,她整個人也凝住了。

她呢喃道:“老板?”

他一遍遍摸著她的頭,像安撫一個剛受過傷還哭著喊疼的小孩子一般:“起來吧,那個地方就算是地獄,我都陪你一起去。有我在,以後你所有的恐懼、孤單、困難,就都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而是我們的事。”

鬱桐真的沒有再倒下去了,她緊緊扣著劉靖初的手,劉靖初也由她扣著。他們回到了李警官的辦公室。鬱桐說,林晚做過闌尾手術,腹部有疤痕。

李警官立刻給法醫部打了電話,接著三個人都坐在辦公室裏等消息。

過了一會兒,座機響了。

李警官一接完電話,臉上就露出了輕鬆的表情:“鬱桐啊,那個人不是你媽媽,你可以放心了。”

心裏壓著的那座大山突然被移走了,鬱桐狠狠鬆了一口氣。但是,她扣著劉靖初的那隻手卻沒有鬆,那隻手像抓著汪洋裏的一塊浮木,抓得很緊,兩個人的手心裏都是汗了。她是故意不鬆的。

她鬆掉這隻手,就沒有再牽的機會了吧?

他們走出了警察局,各自抬頭看了看天,看見一片落葉打著旋飄下來。她深吸了一口氣,聽見他問:“回家嗎?”

她其實想說肚子餓了,不如去吃東西,背後卻碰巧有人借過:“兩位,麻煩讓讓行嗎?”

有三個人抬著一口大箱子要從門口經過,劉靖初急忙掙開了鬱桐的手,退到和她相對的另一邊,給那三個人讓出了中間的通道。

鬱桐手裏空了,心裏仿佛也忽然空了一塊。天氣已經轉涼了,風一吹,剛才掌心裏熾熱的溫度也消失了。

她說:“老板,謝謝你,今天幸虧有你在。”

劉靖初把手背到背後,故意擺著老板的架子說:“嗯,既然不是,就別胡思亂想了,希望還在的。”

鬱桐看了看外麵的大街:“呃,那個……我想起我還有點事情要去我同學家裏,咱們分頭走吧?”

劉靖初說:“你同學家在哪兒?我送你。”

鬱桐說:“不用了,她就住在這旁邊,我自己走路去就行了。”

劉靖初點點頭:“那好,記住,別胡思亂想,別讓自己又發病了,有事打我的電話。”

“哦……”

看著鬱桐先走了,劉靖初才緩緩把自己背在背後的手拿到前麵,盯著掌心看了又看。其實,這是她第二次牽他的手,跟他十指緊扣了,隻是她自己不知道。她上一次發病,說著往事,流著眼淚,就已經向他伸出手,用自己的手去交握他的手了。

她還哭著央求他:“你救救我啊!我被埋在廢墟下麵了,你拉我出去,再牽著我的手逃跑,去一個沒有黑暗、沒有恐懼、沒有死亡的地方,好嗎?大哥哥,救救我!”

她說:“大哥哥,我喜歡你。”

劉靖初看著鬱桐微微睜開了眼睛,仰起小臉望著他,蒼白的臉上滿是淚痕。她說:“我現在還喜歡你,劉靖初。”

那一刻,劉靖初甚至分不清鬱桐到底是發病糊塗還是已經清醒了。她說得那麼鏗鏘,那麼勇敢。

所以,剛才在警局,鬱桐差點崩潰的時候,他知道自己的擁抱和承諾或許會對她起到支撐鼓舞的作用,他就擁抱她了,承諾她了。那也不是一時意氣之言,他向來是說得出就會做得到的人。他知道現在是鬱桐最難熬的一段時光,也願意陪著她度過這段時光,就如同照料一個剛開始學步的嬰孩一樣,他期望很快可以見到她穩穩行走的一天,那時他再放開她的手,不再攙扶。

而且,他也應該陪她度過這段最難熬的時光,他應該在她的人生再次被埋入廢墟之下的時候拉她一把。他已經漠視過她一次了,不能再有第二次了。

十月是林晚失蹤的第三個月了。十月的新聞裏說,我國東部沿海正經曆著六十年來最強的台風,北方的沙漠裏出現了壯觀的海市蜃樓。有一個心懷夢想的女孩因為選秀而紅遍了大江南北,從此命途轉變;也有一個腰纏萬貫的富翁在股市裏輸光了自己的未來,走上了人生的絕路。

世界瞬息萬變,不變的隻有鬱桐家裏客廳的牆上那個已經停止走動的時鍾,還有她怎麼等都沒有等到的團圓。

林晚還是音信全無。

十一月是店慶月,一號這天,十八樓推出全場半價的優惠活動,順帶滿額贈新店的代金券,生意果然比往常好了很多。鬱桐上完了課,一到店裏就被小卓催著換衣服開工。這天的小卓似乎特別毛躁,做甜品的速度快,跟客人說話語速也快,收拾殘局快,走路的步子更快,好幾次差點跟鬱桐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