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越來越晚,客人終於開始少了。一臉辛辛苦苦,終於可以喘口氣的表情的小卓擦著汗走到劉靖初麵前,別別扭扭地說:“老板,我……我那個……家裏有點急事,你看,我能不能就先走了?”
所謂的急事顯然不是不好的那種急事,因為小卓的臉上並沒有焦慮憂心之類的表情,反而有一點狡猾。
劉靖初知道小卓不會說謊,一說謊就容易被看穿,他慢條斯理地問?:“什麼急事啊?你說說看。”
小卓撓頭說:“呃,我……我舅舅的……他老婆……”
劉靖初說:“那叫你舅媽。”
小卓說:“嗯,我舅媽她……她……”
阿伊從背後過來了,叉著腰在小卓旁邊一站:“你就老實說吧,大老爺們的,還害臊哦?是這樣的,老板,我跟他要去參加為一個朋友舉辦的餞行宴。”
劉靖初看著阿伊:“給朋友餞行?你們?你也要去?你們還有共同的朋友?”
阿伊賊笑著說:“是的,以前沒有,但是,以後就有了。我跟小卓啊……”她撞了他一下,還去拉他的手,他躲開了,她卻追著把他的手拉了起來,往上一舉,“我跟這個渾球在一起啦!”
這算是苦悶了幾個月以來,鬱桐遇到的最開心的一件事情了。沒想到每天見麵就鬥嘴的阿伊和小卓竟然真的吵出感情來了。戀愛關係是剛確定的,據說還是阿伊先開的口,而且說得特別霸氣。
她問小卓:“你是不是愛上我了?”
當時正在喝水的小卓差點沒一口水噴到阿伊臉上:“什……什麼?我愛上你?我會愛上你?我……”
阿伊指著他的鼻子:“你呸,你呸出來試試!”她又說,“好吧,就當你不愛我吧。那你既然不愛我,為什麼又要讓我愛上你呢?啊?這筆賬咱們可得算算吧!卓亦聰,算不清楚,你就別想走出這扇門!”
小卓問:“我怎麼你了?啊?我到底怎麼你了?”
阿伊說:“我胃疼的時候,經常吃的那種藥吃光了,是你跑了十條街把藥給我買回來的吧?”
小卓說:“是我。”
阿伊說:“我說我噩夢纏身,睡不安穩,心裏不踏實,是你傻乎乎地跑到廟裏給我求了道平安符吧?”
小卓說:“是我。”
阿伊說:“你嘴裏總說我胖,但是每次一起吃飯都故意把我喜歡的菜讓給我,你說有沒有?”
小卓說:“有。”
阿伊說?:“還有啊,你不是嫌我家裏養的那條鹿犬嗎?說人家沒毛,瘦,抱著沒肉,還經常對你亂叫。可是,寶寶走丟的那天,是誰陪著我在大街上找了一整晚?沒有找著,是誰把肩膀借給我哭的?後來,又是誰千辛萬苦買了一條更醜的給我,還非說它跟我的寶寶長得一模一樣?”
小卓咧著嘴笑:“嘿,是我,是我。”
阿伊說:“你沒愛上我,幹嗎對我這麼好?哦,我哭的時候,你抱也抱過了,親也親過了,想賴賬啊?你不愛我?你不愛我又對我好,這不是挖了個坑給我跳嗎?我告訴你,你責任大了!”
大家又忙碌起來了,阿伊和鬱桐一人收拾一張桌子。隔著過道,阿伊把自己跟小卓表白的經過講給鬱桐聽,周圍的客人也聽到了,一會兒看阿伊,一會兒看小卓,都樂嗬嗬的。小卓一開始由著阿伊說,可聽到這裏他就沉不住氣了:“喂,什麼叫抱也抱過、親也親過了?是你主動來親我的好不好?我是看你丟了狗那麼傷心,覺得你需要一點安慰,所以才沒拒絕你,吃虧的是我哎。”
阿伊把手裏的抹布丟給他:“反正就是那麼回事。三號桌的摩卡奶酪杯,客人催了,老板。”
三號桌的客人起哄道:“親完之後呢?還有下文嗎?”
阿伊回頭翻了個白眼:“有也不告訴你們,小屁孩別鬧。”
鬱桐看了看,老板一直站在操作台後麵,阿伊說的話他聽見了,他喊:“三號桌,摩卡奶酪杯,鬱桐來端。”
鬱桐過去,順便又偷偷打量了一眼不動聲色的老板,發現他的眼神靜如止水。她在心裏把阿伊的話想了又想,思緒萬千。不是每個人都能像阿伊和小卓那樣各得其所,有一些人,近的是身,遠的卻是心。
小卓又送走了兩桌客人,更急不可耐了:“嘿嘿,老板,時間不多了,我跟阿伊能走人了嗎?”
雖然能聽見阿伊說話,但一直沒有停下手裏的活,頭也沒有抬過的劉靖初現在終於把頭抬起來了:“嗯,走吧。”
阿伊立刻脫掉了圍裙:“謝謝老板!”她又對小卓說,“走了走了,你先去外麵攔車,我補個妝。”
劉靖初笑了,看著阿伊手忙腳亂地跑出店門,目光收回來的時候,正好跟鬱桐的目光一撞,還是對視上了。隻剩四桌客人,沒有新客人進店了,他問:“你不是也想請假吧?我一個人可不行。”
鬱桐淡淡一笑,說:“看來我還蠻重要的。”
劉靖初也笑了笑,開始清洗水槽裏積著的一疊杯盤。
又過了一會兒,四桌客人走掉了三桌,已經八點了。鬱桐伸了個懶腰,捶著肩膀問:“不會再有客人來了吧?”可是她話音剛落,就有人進來了。
進來的是一個五十來歲的中年女人,她在門口站了一下,沒有走向點餐台,反而直接朝著鬱桐走過來了。
中年女人問道:“你是鬱桐吧?”
鬱桐茫然地點了點頭:“呃,我是。”她覺得對方似乎有點眼熟,但一時又想不起是誰。
中年女人得到了肯定的回答,臉上的表情頓時悲喜交加,她說?:“鬱桐,你還認識我嗎?我叫顧秀廂,是你媽媽的好朋友。”
林晚的好朋友顧秀廂最近大半年一直都在國外休假養病,現在身體狀況好轉了,她也終於回國了。她出國之前還跟林晚一起吃過飯,還說好了等她回來林晚要介紹鬱桐給他們兩口子認識。她的老公是一個服裝公司的老總,在圈內很有人脈,林晚想借這位老總的實力來給自己女兒的事業鋪路。
顧秀廂說,林晚這個人啊,無論何時,隻要說起她的女兒,都是眉飛色舞的。她說她這輩子的路走得再坎坷、再艱難,哪怕走到最後全是敗筆,但這個女兒都是她一生最大的驕傲。
鬱桐一聽,眼眶就紅了。
顧秀廂哽咽地說:“唉,好端端的一個人,老覺得是昨天還見過的,可怎麼今天就失蹤了呢?”
顧秀廂說,她回來之後,幾次打電話想聯係林晚,都被告知號碼是空號。她還以為林晚換號了沒告訴她,還有點生氣,前天正好跟“唐為”一位導演的太太吃飯,問起林晚,才知道林晚失蹤了。
鬱桐問:“顧阿姨,您怎麼知道來這兒找我?”
顧秀廂說:“我也是聽你媽媽提起過,說你在學校對麵的甜品店打工。我今天正好在這附近跟朋友吃飯,就想順便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你,要是找不到,我還得上你們家去。鬱桐,阿姨有話跟你說。”
鬱桐看顧秀廂神情嚴肅,點了點頭:“嗯。”
顧秀廂說:“你媽媽失蹤前托我辦事,你知道不?”
鬱桐有點茫然:“我……不知道。辦什麼事?”
顧秀廂說:“她要我幫她私底下查一個人三年前的出入境記錄。”顧秀廂是在出入境管理部門工作的,她說,“那個人是你後父的律師,叫羅起航。”
鬱桐和劉靖初互看一眼,神情也都嚴肅起來了:“阿姨,我們到後院說,好嗎?”
到了後院,顧秀廂從包裏拿出了一張折成方塊的打印紙遞給鬱桐?:“這就是羅起航的出入境記錄打印單。”
顧秀廂又說:“當時我還在國外,你媽給我打電話的時候,她還在電話裏哭。我問她怎麼了,她說她出事了。”
“我很少跟國內這邊的朋友聯係,而我丈夫也沒告訴我唐總去世的消息,你媽說了我才知道,我當時都慌了,不知道怎麼安慰她。可她又說她哭的不是這件事,另外還有一件事情讓她過得很痛苦,就是唐總的遺產問題。她希望我能幫她查遺產的見證律師羅起航的出入境記錄。”
鬱桐仔細看了看那份打印記錄單,三年前,羅起航在當年一共有四次出境,一次到柬埔寨,一次到新加坡,還有兩次是到歐洲。而他最後一次出境是在十月二十四日這天,去的英國倫敦。
鬱桐忽然想到了:“十月二十四日離境飛往倫敦?”
唐舜立遺囑的日期是十月二十五日,羅起航如果在二十四日便出境了,第二天他不是還在空中就是已經到倫敦了,還怎麼為唐舜做遺囑見證?假如他冒充遺囑的見證律師,又或者遺囑的見證程序並不符合法律標準,那那份遺囑的有效性便值得商榷了。
鬱桐猛地感到後背發涼,她之前總聽林晚嘮叨說遺囑有問題,還以為那隻是林晚不甘心而亂說的,可現在看來,難道遺囑真的有問題?
當時,顧秀廂說,查詢別人的出入境記錄涉嫌侵犯隱私,沒有正常的程序很棘手,況且她人在國外,這種事她也不好假手於人,如果要做,肯定得自己出麵。顧秀廂本來想婉拒的,但是林晚再三請求,還說事情很嚴重,關乎她丈夫的聲譽和財產,甚至有可能是她丈夫之死背後隱藏的一個巨大陰謀。她還說她現在就已經身陷在這個陰謀裏麵了,她的處境很艱難。
“你媽媽當時一直跟我強調,有人要害她,不查清楚她會死得不明不白。我問她到底誰害她,她說就是這個律師。”
“當時,我的心肺治療的療程還剩最後兩個月,療程不能斷,我也回不來。我們也都知道這種私底下的事不好假手於人,傳出去麻煩也大,你媽就說可以等我,等我回國了再查,我們就這樣說定了。那時候,她明明說,她還等得起……”可現在,顧秀廂回來了,記錄也查了,說等得起的林晚卻失蹤了。
顧秀廂對鬱桐說:“我想來想去都覺得整件事很詭異,所以我覺得應該來找你,把這份記錄給你看。鬱桐,你說說到底怎麼回事!你媽媽在電話裏說得不清不楚,我隻覺得聽起來挺可怕的,但對具體的情況還是不清楚。她究竟怎麼失蹤的?誰要害她?真是這個律師?”
鬱桐呆呆地搖頭:“我也不知道。”
顧秀廂看鬱桐都要哭了,又安慰她:“你別著急,急也沒用,情況可能沒你想的那麼壞呢。報警了吧?”
鬱桐點點頭。
顧秀廂問:“有沒有登報尋人?網絡上呢?”
鬱桐繼續點頭:“都有。”
鬱桐緩和了一下情緒,問顧秀廂:“我媽媽有沒有告訴你,她為什麼會懷疑羅起航?她從哪兒知道羅起航去過英國的?”
顧秀廂努力回憶:“她好像說,是別人告訴她的。”
鬱桐忙問:“別人?她有沒有說是誰?”
這時,後院的小門那裏傳來了劉靖初的聲音:“鬱桐,是我。”
劉靖初還記得,兩個月前,他送鬱桐去華來酒店,途中經過唐為大廈,看見林晚和羅起航在路邊爭執。他後來還答應幫鬱桐照顧林晚,他送林晚的時候,還帶林晚去市場買了新鮮的豬肺。
鬱桐也還記得,那天,她回到家以後,家裏暖光彌漫、清香四溢,她喝到了她人生裏最可口的一碗湯。她以為那是苦盡甘來的序幕,卻沒想到那隻是噩夢的前兆。最可口的豬肺湯轉眼變得苦澀,像穿腸的毒藥。
劉靖初說:“我當時隻覺得羅起航眼熟,但想不起來在哪兒見過,後來,我送你媽媽回家的時候終於想起來了,三年前我見過他。”
三年前,羅起航搭夜機飛往倫敦,去機場的途中,出租車忽然拋錨了,而經過的出租車都是載著客的,他情急之下隻好向私家車揮手。很多車主都沒有理會他的求助,隻有劉靖初把車停下來了。
羅起航的白發給劉靖初留下的印象還算深刻,劉靖初想起自己還問過他的頭發是天生的還是染白的。羅起航自恃經常出國,見多識廣,就在劉靖初麵前大談特談他在國外的見聞,似乎一定要聽眾用羨慕加崇拜的眼光把他看著,他才會得到滿足。然而劉靖初故意表現得漫不經心,他後來就有點興致索然了。
那天的劉靖初是到機場去接一位朋友的,他把羅起航送到機場以後,朋友也接到了,接著那個夜晚還發生了一些事情令他至今也難忘。他的朋友和機場的工作人員因為一點誤會而起了衝突,雙方鬧得不可開交,他們先是被安頓在機場的休息廳,後來還去了一趟警察局。
那天正好是十月二十四日,是劉靖初的生日。後來這兩年,劉靖初一過生日,他的那位朋友都要提起當年,說自己差點在警察局裏給他唱生日歌了。
顧秀廂沒有久留,她和鬱桐互留了電話號碼,說如果鬱桐有需要可以隨時打電話給她,然後就離開了。她離開之前還以長輩的身份拜托劉靖初,讓他平時多照看鬱桐。劉靖初點頭答應,送她出門,再回後院,發現鬱桐還攥著那份記錄打印單,坐在屋簷下的小凳子上,弓著背,抱著膝蓋,縮成一團。
劉靖初剛才還說漏了一點:“我們那天在‘唐為’樓下碰見羅起航的時候,他的公文包被你媽媽拉扯掉了,裏麵掉出了幾份文件,我走過去的時候順便幫他撿了起來,那份正好就是唐舜的遺囑,我看到了日期。”
鬱桐呆滯地點了點頭,說:“所以我媽媽知道羅起航有問題,她一回家就給顧阿姨打電話了。她或許還覺得自己重奪遺產的事有希望了吧。難怪那天我回家之後看見她的情緒好了很多,原來是這個原因啊,我還以為她真的想通了呢。”
劉靖初想了想,問:“她跟剛才那位顧阿姨說,有人想害她,是真的嗎?”
鬱桐搖頭:“我也不知道。”她想了想又說,“是啊,她剛懷疑羅起航就失蹤了,會不會跟羅起航有關?”
劉靖初心裏也隱隱有點不踏實,低頭表情凝重地看著鬱桐:“鬱桐,對不起,可能是我多嘴了。”
鬱桐有點虛弱地抬起頭,說:“你怎麼說對不起呢?一直以來,希望我好、對我最好的人,除了你還有誰?其實是我媽媽自己看不開,就算你不和她說那些話,她也還是會想方設法揪著唐家不放,沒人知道還會發生什麼事。”她說完,又低下頭,下巴抵著膝蓋,兩眼放空望著前方。屋簷上有一片焦黃的枯樹葉,被風一吹飄了下來,正好落到她頭上,劉靖初想幫她拿掉,但伸過去的手還是背回了背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