薑城遠微微笑了笑,說:“記得,可是我把腳放上來,坐得一點都不舒服,坐不直,背還疼。”
以瑄笑他說:“誰叫你長那麼高的?”
他們是來夜遊老城區的。他們剛才在這片老街老巷裏穿行了很久。
這路公交車是二十四小時的,因為它的終點站是在近郊的一個大型國營廠礦,廠裏麵的工人有上白班和夜班的,上夜班的人如果要進出城,必須得靠這路公交車。而這路公交車必經的一段,就是這片老城區。
老城區是這座城市裏一個年代久遠的存在,這裏有外牆長著爬山虎的紅磚樓,有天井裏擺滿了花的四合院,有門口坐著賣手搖爆米花的老人的蜂窩煤廠,還有兩側都有雕花石窗的席子巷,這裏就連街燈都殘留著曆史的餘香。外地遊客前來,老城區是必遊之地,以瑄也很喜歡這裏。
好幾年前,以瑄和薑城遠大學剛畢業,有一天深夜,大概也是這麼晚,他們也坐過這路車,也在老城區裏走走停停過。
那個時候,他們之間還沒有反目成仇,那大概算得上是他和她最好的一段時光了,她很想再回味那段時光。那個時候,他們也是坐在和現在同樣的位置,雙雙把腳抬起來,像兩個沒規矩的小孩子。他坐得不舒服,但是,他笑得心無城府。
以瑄說:“薑城遠,我聽人說,這路車到舊曆年底就會取消了,因為夜間的乘客其實真的很少。”
薑城遠試圖也把腳踩上矮台,但是,踩了一下,他還是把腳放下來了。他說:“嗯,我也聽說了。”
以瑄輕笑道:“留不住的,終究還是留不住吧。”
薑城遠沒出聲。
以瑄打了個哈欠,問:“幾點了?”
薑城遠說:“過十二點了。”
她說:“今天已經過完了啊,都第二天了。嗬嗬,我本來是打算找你陪我過完今天就夠了的。”
薑城遠說:“沒關係,不在乎今天明天的,我再陪陪你吧,你要是困了,可以靠在我身上睡會兒,到站了我喊你。”
以瑄始終保持著笑容:“到站?哪個站?終點站嗎?鋼鐵廠哎,那麼遠。”
他說:“遠就遠吧,沒關係。”
以瑄歪著頭看著薑城遠,接道:“那然後呢?再坐回來?再坐回來之後呢?我們能一直這樣來來回回嗎?”
薑城遠看了看她,不知道該說什麼。
以瑄拿出手機,查了查這路車經過的站點,說:“再往前六個站就是白蒼橋路口,那兒離我家是最近的,我就在那兒下車吧。”
薑城遠一聽,心裏忽然一陣絞痛,抓著她的手:“以瑄!”
薑城遠的掌心很溫暖,在以瑄的手背上一覆,暖得她幾乎想掉眼淚?:“薑城遠,你記得那天我們做的那個心理測試嗎?”當時他們隻看到了測試題,卻沒有看到結果分析,直到昨天以瑄又在一篇小說裏看到作者引用了那道測試題,她才知道結果是什麼。
她重複了一遍,說:“如果有兩串葡萄放在你麵前,一串甜的,一串酸的,你會先吃哪一串?你說你會先吃甜的,因為人永遠都不知道下一秒的自己會遭遇什麼,不知道自己在吃第一串葡萄的時候,還有沒有機會吃第二串,所以行樂須及時。”
薑城遠說:“而你的選擇恰好跟我相反,你想先吃酸的,因為你覺得做人不應該隻貪圖眼前,而是先苦才能後甜。”他又問,“這個測試的結果分析是怎麼樣的?”
以瑄說:“結果啊,其實有點矯情,但我覺得也對,就是說先吃酸葡萄的人樂觀,比較容易擁有希望;而先吃甜葡萄的人或許會比較不快樂,因為他能夠抱著的隻是回憶,而回憶是無濟於事的。”
她看了看他,說:“你就是一個很容易受回憶困擾,不會輕易放開回憶的人,你覺得準嗎?”
薑城遠有點無言以對。
以瑄聳了聳肩說:“所以呢,我這個先苦後甜,還心懷希望的人,就要向著我的希望出發了。”
這時候,離白蒼橋路口還剩四個站。
“天上浮雲似白衣,斯須改變如蒼狗。”白蒼橋,據說就是從杜甫的詩文裏得名的。
離白蒼橋路口還剩四個站,薑城遠開始回憶那個停電的晚上。那天他走到門口,以瑄忽然追了過來,從背後緊緊抱著他。她溫熱的身體緊貼著他被汙水濺濕而發涼的後背,她挽留他的聲音溫柔而充滿了誘惑。
她說:“薑城遠,別走了,今晚留下來好不好?”
電光石火之間,他也貪戀過那個情到濃時的擁抱。那一刻流年靜好,美眷如花,他轉過身來,低頭看著她:“留下來?”
她仰起頭,眼睛裏的堅定和勇敢在黑暗之中也異常明亮:“是的,留下來,不要走。”
他拿不定主意,不置可否地看著別處,目光有點渙散。
以瑄見他沒有拒絕,便主動吻了他。
在一起之後,那還是他們第一次接吻。
唇舌交纏之際,以瑄拉著薑城遠退坐到沙發上,雙手在他的胸口很溫柔地輕撫著,並且開始解他上衣的紐扣。忽然,他打了個冷戰,緊張地抓住了她的手腕,推開她後噌地從沙發上站了起來:“對不起!”
這時候,客廳裏那盞羊皮壁燈忽然亮了。
來電了。
燈光照著薑城遠的嘴唇,他的嘴唇微微泛著點濃鬱的紅,是剛才接吻的時候沾到了她的口紅。他用手摸了摸,手指上立刻也紅了一道,模模糊糊,有點像血。
以瑄說話了:“你現在知道了嗎?”
薑城遠心裏咯噔一下,像忽然被點醒了似的。
以瑄淡淡地說:“薑城遠,我想幫你做一個決定。”
其實,以瑄早就應該做這個決定了。薑城遠的力不從心在這段關係裏早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了。但是,以瑄總以為對顯而易見的事情視而不見也是一種智慧,然而,這智慧還是灼傷了她。
慧極必傷,情深不壽。
他們是情侶,卻不似情侶。約會的時候,他們輕輕地牽著手,淡淡地看著對方,偶爾擁抱,也是輕輕地。濃情蜜意的話都到嘴邊了,她想說出來卻又覺得別扭,可又不清楚究竟是哪裏別扭。
他們深夜打電話,從政策法規到社會熱點,從明星八卦到旅遊養生,天南海北、天上地下都可以聊,但是,一觸及往事,他就會不自覺地保持緘默,或者顧左右而言他,氣氛會忽然變得很尷尬。
他說過:“以瑄,從前的事我們就不要提了吧。”其實她也同意,不提就不提吧,可是,嘴上不提,心裏呢?
他還是會想起瘋瘋癲癲的舒芸是怎樣被人從河水裏打撈起來的;會想起自己是怎樣被劉靖初綁在巷子裏,遭魏楊毒打而瘸了一條腿的;會想起因為他的狠心報複,以瑄沒能見到沈航最後一麵,還差點被唐柏樓侮辱;也會想起,他跟以瑄,如王子和公主,在人群中跳過一支舞,也有過彼此心意相通的守護,還點亮過漫天星子般的孔明燈,更有過一夜赤裸裸的交纏與托付。
溫柔的,殘酷的,甜蜜的,狠毒的,賞心的,傷心的,所有發生過的事情,其實,一直都在。
每個人都有一座自己的城,過往的經曆可以化作城裏的風景,比如一座古老的鍾樓,或者一牆優雅的壁畫。但是,在薑城遠這裏,往事是一條繞城的河。河水洶湧不絕地將城池環繞,河上卻沒有一座能通行的橋。他在城裏,打開城門,以為這樣就能迎她進城了,然而,一河之隔,讓人束手無策。
隔著這條河,他總是會在她叮囑他天冷加衣、下雨帶傘的時候,說一句“謝謝,謝謝你的關心”。
隔著這條河,他總是很在意自己是否能優雅光鮮地出現在她麵前,給她留個天神般美好的印象;他也很在意自己能否像上帝一樣,對她處處溫柔妥帖,毫無差錯;他還會為襯衫上的一滴油漬而尷尬,會擔心江風吹亂他的頭發,會為遲了幾分鍾給她回電話而道歉。他的神經總是繃得很緊。
若要她選,周末她寧可跟他一起逛邋遢的菜市場,穿著短褲、人字拖,偶爾踩到幾片爛菜葉,再回家做三五樣小菜,把廚房弄得亂七八糟,然後誰也不肯主動收拾,都懶洋洋地癱在沙發上看電視。但是,周末他會以整潔精致的狀態帶她去高級的餐廳,兩個人中間隔著那張餐桌,各自優雅而僵硬。
若要她選,口渴的時候,車裏隻有一瓶他喝過的水,她寧可就喝這瓶水,也不願看他狼狽地橫穿馬路給她買水,還一定要分得很清楚——這瓶水是你的,那瓶水是我的。什麼他都是要分你我的。
若要她選,他感冒發燒,照顧不好自己的時候,她寧可他開口向她示弱,說一聲“我需要你的照顧”,也不願聽他說“你別來找我,我怕傳染給你就不好意思了”,如此這般地禮貌而又見外。
隔著一條河,他們相望,相聞,可是,不能相親。
那一晚,薑城遠的聲音像是來自遙遠的星河,有一種近乎虛幻的殘酷:“以瑄,我曾經很愛你。”
以瑄說:“我知道。”
薑城遠說:“我愛上你在先,知道你間接害了舒芸在後。我想恨你,但是,我所有的咬牙切齒都是假象。”
以瑄說:“我知道。”
薑城遠說:“我曾經說過,我要為了舒芸報複你,還有劉靖初。我看著你們難過,我就會好過。”他說,“但是,那段時間,我沒有一天好過。”
以瑄轉身背對著他,還是說:“我知道。”
薑城遠笑了,但是笑得很難看,反而像在哭:“很諷刺吧?也許我們相互傷害的那段時間才是我們最好的時間,但我們錯過了,很多事情就不一樣了。到現在,我反而不知道怎麼麵對了。”他又說,“假如我能忘掉我們以前的種種,或許我還會比較輕鬆,重新開始也不是一件難事。”
她知道他還有話要說,也明白他還想說什麼,但是她不打算等他說完。她打斷了他:“薑城遠,你知道的,我這人做很多事情都很幹脆。可是,我曾經說過那麼多次,我們斷了,斷了,但我都沒有做到,我對感情太不幹脆了。”她的肩膀輕輕提起又重重落下,“可是,這一次,我想幹脆一點。”她說,“我們……算了吧?”
她是孤獨的信徒,站在時光的荒原,終於,敲響了他們之間最後的一記喪鍾。她想起了他們曾經撕心裂肺、你死我活的那段時光,想起他一而再,再而三對她的羞辱和折磨,想起他們曾經說過的狠話和流過的眼淚,忽然發現,原來,所有的明刀明槍加之於身,依然沒能給彼此帶來毀滅。
因為那時的他們雖然彼此恨著,但是,也彼此愛著。愛恨強烈,他們都是對方深入骨髓的存在。
可現在不一樣了。
現在,硝煙已盡,戰火已滅,人也已疲倦至極,恨不在了,那愛呢?
在這個世界上,有一些話可以很簡單、很平淡,也很溫柔、很優雅,卻比惡毒的攻擊和下流的謾罵更能傷人,比如,來自曾經相愛著的人嘴裏的三個字——算了吧。這才是毀滅,才是終點。
那天之後,他們分開了一段時間,而今天是他們最後一次見麵。夜遊老城區是以瑄提出來的,她並沒有把握薑城遠還會不會答應她,但還好他在電話裏並沒有猶豫,掛了電話就出來了。
她說,再坐坐雙層車吧,他也說好,他們就坐上了這輛夜間公交車。現在,離以瑄要下車的站隻剩最後兩站了,薑城遠仍然抓著她的手,抓得更緊了。他說:“太晚了,我送你回家。”
以瑄把自己的手慢慢地從他的手裏抽離:“不用了。你忘了嗎?以前在學校我可是別人都聞風喪膽的女霸王,我不是那種一定要別人遷就嗬護的女孩子,有很多路我就是一個人走過來的。”
薑城遠的手裏空了,他整個人心裏仿佛也空了:“以瑄啊……”
他的話還沒說完,她就已經打斷他了:“別說了,你能送我到哪兒呢?我家門口?那還送我進屋嗎?進了屋,你留下來嗎?”
他心裏狠狠一堵。
她說:“對不起,可能我沒資格跟你說‘灑脫’兩個字,我自己要是灑脫,今天就不會約你了。我隻是突然好想好想再和你看看這些風景,再坐一坐這路雙層車,再回憶一下我們的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