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的,不好的,我都想回憶……”
“我也承認,來之前我還有那麼一點點僥幸,希望這段時間你會改變主意,也許我們還能再試一次。”
“但是,我看到你的眼睛……你的猶豫,你的掙紮,你的閃躲……糾結、愧疚、不坦然……總之,薑城遠,我不想看你這麼辛苦,你別再為難你自己了,灑脫一點,我們……隻能走到這裏了……”
他們離白蒼橋路口隻剩最後一站路了。
“我也知道你有多想和我重新開始,可是,你始終是一個先吃甜葡萄的人,你有太多的回憶,你也太在乎那些回憶了。你抱著我的時候,你也抱著你的回憶,哪怕再沉重,你也丟不掉,不是嗎?我和你的回憶都伴生了,你再跟我在一起,又怎麼能輕鬆呢?”
白蒼橋路口終於到了,以瑄下了車,薑城遠也跟著下來了。她又笑了:“我真的不會有事的。”
他說:“那我不送你回家,但是……我想看著你先走……看著你先走,我心裏沒那麼難受。”
她其實已經難受得腸穿肚爛,快要灰飛煙滅了,但她一直忍著,說:“那好吧,那你就……”她正說著,一輛出租車就開過來了,她急忙招手,車一停她就坐了進去,催促道,“司機,開車!”
司機多嘴問了一聲:“你男朋友不上來嗎?”
以瑄隔窗看了看薑城遠,輕聲道:“他以後會是別人的男朋友了。我們……結束了。”她最好的年華,以他為深愛,以他為等待,以他為信仰,到這一刻,就這樣結束了。
以瑄突然捧著臉,撕心裂肺地大哭了起來。
回了家,站在洗手間的鏡子前麵,以瑄盯著鏡子裏哭腫了眼睛的自己愣了好久。站在花灑下,溫熱的水流將她全身的每一處都溫柔地包裹了起來,那種溫暖,那種溫柔,有點像薑城遠的擁抱,也有點像他和她之間細細密密的回憶,流於體外,卻仿佛深在骨髓裏,深在心裏。
第二天,以瑄照舊在九點準時到了公司。
在電梯裏,她碰見了頂頭上司,對方一直用讚許的目光看著她,還誇她:“苗以瑄,這次的項目你真是做得太漂亮了,給咱們組好好地爭了一口氣。”
以瑄笑了笑,說:“悅姐,這都是我應該做的。”她又說,“悅姐,你現在有空嗎?我正好有點事想找你。”
一會兒之後,以瑄帶著一封辭職信進了悅姐的辦公室。再出來的時候,她忽然覺得整個人都輕鬆了。
昨天她沒有告訴薑城遠,她打算辭職了。她辭職之後想去很多地方,比如那些她一直垂涎著卻無緣得見的風景。她想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再尋找新的落腳點,她不想再繼續生活在這座城市了。
這座城市對她而言太沉重了。
她曾在這裏失去過至親,也失去過至愛,也許,是時候跟往事作別,去往人生的下一站了。
遞交了辭職信以後,她便訂了去海南的機票。
飛機是在一個周六的清晨起飛的。清晨七點,冬日的天空剛蒙蒙亮,城市光線昏暗,下著雨,寒風陣陣。
這天,也是劉靖初的新店開張的好日子。
劉靖初很早就起床了,衣櫃裏那套平整如新的西裝是鬱桐昨天才幫他熨好的。她還想幫他把皮鞋也擦一下,他覺得不好意思,才搶過來自己一邊擦一邊哼著歌,真是人逢喜事,意氣風發。
新店開張沒有煩瑣的儀式,隻是店門外放了幾個花籃,掛了兩掛氣球,貼了一張新店開業優惠的海報。新店的麵積和老店差不多,裝修風格更為複古一些,裏麵很多精致的擺設都是劉靖初自己去跳蚤市場和批發市場淘的。阿伊一路打量過去,嘖嘖讚歎道:“老板,我都不知道你除了顧著老店的生意,又顧著新店的裝修,還要管鬱桐的事情,竟然還有時間去批發市場淘貨!”
劉靖初咳嗽了兩聲,說:“不然怎麼當你的老板呢?”
小卓插嘴說:“可不是嘛,你以為咱們老板的優點隻是帥嗎?”
劉靖初抿嘴一笑道:“比你還是差點。”
小卓撓著頭,不好意思地說:“嘿嘿,不差,不差。”
這時,有個穿著荷葉邊蓬蓬裙的年輕女孩走過來找劉靖初:“老板,七號桌的客人說是您朋友,請您過去一趟。”
劉靖初一望,衝對方微笑示意。他正要過去,女孩喊住他:“老板,等一等。”
女孩踮起腳,幫劉靖初拍掉了肩膀上沾著的一點牆灰,順手還替他理了理微微翹起來的襯衫後領。
阿伊和小卓見狀,相互交換了一個眼色。
女孩笑得一臉嬌羞,臉蛋都紅了:“好了老板。”
劉靖初跟七號桌的客人寒暄的時候,鬱桐來了:“對不起,對不起,我遲到了。”
阿伊說:“不遲,你還能趕上午飯呢。”
鬱桐說:“我糊塗了,忘了今天是周六。我去了十八樓,看見店門關著,這才想起今天這邊新店開張。”
阿伊說:“這麼重要的時刻,你居然遲到!你看見那邊角落裏的聖誕裝飾沒有?老板說了,得罰你一個人把那些裝飾都布置好。”
鬱桐信以為真:“哦——”
見她真的打算過去弄那些裝飾了,阿伊“撲哧”笑了,說:“逗你玩的啦,你傻不傻?”
三個人正聊著,劉靖初招呼完客人回來了:“來了啊?”
鬱桐說:“嗯,來了。”
阿伊說:“啊,老板,鬱桐說,她剛才來的時候看見旁邊有一家韓式料理店,好像很不錯的樣子,咱們中午就吃那個吧?”
鬱桐用胳膊肘撞她,小聲說:“我哪有?”
阿伊咬著牙說:“別不好意思嘛,是你說的,你以前在報紙上就看見過那家店,很有名來著。”
劉靖初看了看阿伊,又看了看鬱桐,說:“嗯,好。”
阿伊衝小卓比了個勝利的手勢,又說:“老板啊,你們忙你們的吧,大家自己人,就不用招呼我們了,我們去幫你把那些聖誕裝飾掛上。”
他們布置聖誕裝飾的時候,店裏陸續有客人進來,有的是經過這裏,看見新店開業便來湊熱鬧;也有劉靖初的朋友前來道賀,來捧開業大吉的場。劉靖初偶爾招呼客人,間或也過來幫他們布置聖誕樹。
中午他們去吃了韓式料理,吃完飯阿伊和小卓就想開溜,難得新店開張,老板放假,他們想甜甜蜜蜜地約個會。
劉靖初問鬱桐:“那你呢?”
鬱桐說?:“我沒什麼事做,還是回去幫你吧,還有一些彩條沒掛呢。”
走回店門口,劉靖初的手機響了好幾下,應該是有人連續給他發了很多條微信留言。他掏出手機一看,臉上的表情漸漸由笑轉為了不笑,最後似乎有一層凝固的痛苦就那樣浮了上來。
“怎麼了?”鬱桐問。
劉靖初失魂落魄地按下手機鎖屏鍵,站著沒動。這時候,他聽到有人在喊他。隔著半敞的窗戶,靠窗的一桌客人都在向他揮手,依舊是前來道賀的朋友。他深吸了一口氣,便重新換上笑臉迎了進去。
整個下午,他都保持著笑容。整個下午,鬱桐也都在看他。他笑得很用力,因為過分用力反而笑得不真實,有點強顏歡笑的意味,鬱桐莫名就想到了臨刑之人在死前的最後一次狂歡。這樣的形容讓鬱桐恨不得抽自己一個嘴巴,太不吉利了。
到了傍晚,鬱桐去了一趟洗手間出來,發現劉靖初已經不在店裏了。店員說他送走了那桌朋友以後自己也匆匆忙忙離開了。他三步並作兩步,連走帶跑地趕到停車的地方,之後一路開著車,心裏急得像有火在燒似的。
他去找薑城遠了。
中午的微信都是以瑄發給他的:劉靖初,我走了,不會再回來了。
單是這幾個字,就足以在瞬間摧毀他的整個世界。
全世界他最愛的那個人離開了。
對以瑄而言,從辭職到離開,她其實有很多的時間來和劉靖初話別,但她沒有。她好幾次拿起電話卻又放下,最後,她發現她怯場了。她決定在飛機落地之後用文字和劉靖初告別,她以為這樣的告別方式是最輕鬆的。但是,發出那段文字的時候,她還是突然哭了。
陌生的城市,陌生的街道,她蹲在人群裏,哭得不能自已。
她想起了幾年前,她和劉靖初曾經有過一次告別。那次,劉靖初要和家人搬去北京,他們都以為他們很難再見麵了,於是她給他餞行。吃完飯,他送她回家,他們沒有坐車,故意步行,而且故意繞了遠路。
但是,告別始終還是要來的。黑夜裏,她上了樓,卻忍不住又重新跑下樓,追著他離開的方向,想再送一送他。他也知道她追來了,在電話裏,他說:“阿瑄,你別出來,再看見你的話,我會哭的。”然後她就真的沒有再往前了。
那一刻,離別是從高山上奔騰而下的洪水,淹沒了一座城池,那座城池有一個名字,叫“過往”,裏麵住著他和她。
城池長眠於水下,但是,它至少還存在。也許有一天洪水退去,它再見天日,仍是過往的模樣。
而這一次卻不同了。這一次的離別,奔騰而下的不僅是山洪,還有垮塌下來的那一整座山。山能壓毀這座城池,令它不複曾經的模樣;水會將它的廢墟淹沒,從此,令它再不見天日。
因為,劉靖初啊,一開始我們就錯了!
我錯了。
我怎麼能明知道你愛我,而我又不愛你,卻還要一次一次自私地享用著你對我的赴湯蹈火呢?
我們怎麼可能永遠在友情的幌子底下存活呢?
劉靖初,你還記得我們以前吵架的時候嗎?你說,沒有人會像你一樣愛我了。我那時很生氣,覺得你是在詛咒我。然而,這年複一年,我們走著,愛著,痛過,哭過,我終於明白了,是的,我不會再遇到比你更好的人了。
我這一生,遇到了一個我最愛的人,也遇到了一個最愛我的人,然而,到最後,我還是一個人。
但你,劉靖初,你值得前路風光,錦繡縈懷?;你值得高飛自在,無我,有愛。
那大段大段的告別充斥著劉靖初的腦海,就像撒在傷口上的鹽,像剜心割肉的刀,令他幾乎要瘋了。他用力地抓緊了方向盤,狠狠地踩著油門。車越開越快,他像一個亡命之徒。
停了車,下車,上樓,他依舊帶著亡命之徒的氣勢。他捶打著門鈴,“叮咚叮咚叮咚……”門鈴聲急促得像將死之人最後那幾口呼吸。
好一會兒,薑城遠才來開門。
薑城遠的狀態並不比劉靖初好,他來開門的時候,眼睛發腫,目光失焦,看起來就像一個魂魄不全的人。門一開,兩個人四目一對,劉靖初一句話沒說,直接對著薑城遠的左臉就是一拳。
薑城遠被打倒在地上,劉靖初單腿跪下去,一把提起他的衣領,呼呼又是兩拳。
薑城遠不用問也知道劉靖初打他的原因,他沒有半點要還手的意思,就像一攤爛泥似的躺著,任打任罵。
劉靖初問:“她去哪兒了?”
薑城遠說:“我不知道。”
劉靖初再打了一拳:“她去哪兒了,你怎麼會不知道?”
薑城遠就像一台複讀機,重複道:“我不知道。”
劉靖初一拳一拳打下去,一邊打一邊咆哮道:“為什麼?為什麼你們會分手?為什麼你不留下她?我還以為你會對她好,我還以為你會對她好!……薑城遠,你知道你欠了她多少嗎?”
薑城遠臉都腫了,嘴角都出血了,除了“不知道”,再沒有別的話說了。漸漸地,他竟然笑了。他笑得很淒涼、很絕望,眼睛裏還泛起了水光。
劉靖初使勁搖他?:“薑城遠,你說話啊!你給我一個交代,你說話!”
薑城遠整個人就像被徹底抽走了骨架,隻剩下了一張皮一般,癱軟地躺在地上。
劉靖初漸漸地也覺得自己要虛脫無力,打不下去了,他好像也被抽走了骨架,隻剩一張皮一樣。他丟開薑城遠,往旁邊地上一倒,躺成個“大”字。好一會兒,兩個人都躺著不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