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天涯寸步不讓,無視她的驚懼與退縮,像最殘忍的屠夫,用一把尖刀把溫情的東西剔得體無完膚,逼她去看血淋淋的真相。
寧淨雪拒絕去看,拒絕去聽,她捂住耳朵,哭喊著:“我討厭你,討厭你!你放開我,星河,星河,救我——”
“沈星河救不了你!”封天涯的耐性告罄,猝然就爆發了,像一頭失去理智的野獸,把寧淨雪拎起來又狠狠搡在椅子上,“你聽清楚——沈星河救不了你,誰也救不了你!”
寧淨雪被摔得失聲痛呼,她驚恐地推拒著麵前的男子——他身上陡然凝聚的力量瘋狂而危險,她要被他撕成碎片了!
“天涯哥哥,你放開我,放開我!星河,沈星河——”
“放開她!”
一道力量突然插入兩人中間,封天涯被撞退幾步,寧淨雪落入了一個溫暖的懷抱,擁住她的力量柔和卻堅定,像地獄中驀然而至的陽光。
“星河,星河!”
驚恐萬狀的女孩兒在一片薄光水霧中看到那個俊逸出塵的身影,仿佛溺水的人抓住了依憑,“你去哪兒了,我找不到你,我好害怕……”
“沒事的,沒事的……”沈星河輕拍著她的後背,轉頭,看著雙手握拳、僵直地站在身後的封天涯。
“你嚇到她了。”
平靜的語氣中有淡淡的不悅,就算是出於關心,也不該有這般狀若瘋狂的舉止。
封天涯霍然抬頭,狠狠盯著沈星河,眼中布滿血絲。沈星河一怔——他在那雙眼睛中看到了困獸的神色。
“青崖少君……”
“我不是!”封天涯怒吼著打斷他,一腳踢翻身旁的椅子,轉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
沈星河訝然地看著他的背影,清寒的眸子一層層暗下去——這般暴戾無常,完全不是封天涯的作風。
他本來極討厭他這個封天涯的身份——散漫不羈,任性乖張,把別人的殷殷期盼棄之如敝屣,把本該承擔的責任推得一幹二淨。
可是,他偏又看到了他此時的神情——如困獸一般暴躁猙獰,卻又極力壓製著某種痛苦。有一些他看不明白的東西在噬咬撕扯著他,直把他折磨得筋疲力盡,無計可施,無路可逃。
於是,他便知道,他並不像表麵那般毫不在乎。
於是,他就在想,其實他做封天涯也沒什麼不好。
至少,封天涯臉上不會有這樣的神情。這樣的神情,叫做——窮途末路!
“星河……天涯哥哥他變得好可怕,他一直逼著我聽那些話,我不要聽,我不要聽!”寧淨雪縮在他懷中,逃避的姿態顯而易見。
沈星河拉回他的思緒,眉頭微蹙——比起封天涯那令人費解的神情,他更擔心寧淨雪此時的處境。
絕殺令並不可怕,可怕的是寧淨雪禁錮在心上的枷鎖。
封天涯有一句話是對的,絕殺令主人的高明之處,是攻心為上,讓你困於自己的心中,無路可逃。
他必須讓她自己打開這道枷鎖。
“淨雪,你告訴我這是什麼?”
他起身拾起地上的絕殺令,問和封天涯同樣的話,卻不帶那種咄咄逼人的壓迫力,反而循循善誘,讓寧淨雪不再想尖叫著逃開。
“是……是軒轅絕殺令。”
他的笑容有鼓勵的味道,“那你知道它意味著什麼嗎?”
“閻君索命,至死方停,它……意味著殺戮和死亡,可是——”
沈星河擺擺手,製止她那些幼稚的可笑的解釋,“你現在很清楚這是軒轅絕殺令,你也清楚它一旦發出,就意味著不死不休,那麼,你告訴我——你相信曾經舍命保護你的許言哥哥現在反過頭來要殺你嗎?”
“當然不信,所以——”
“所以,你有什麼理由把要誅殺你的夜修羅和誓死保護你的許言當成一個人呢?”
“我……”寧淨雪啞然,混亂的思維出現了一片空白。
“有人付出代價要你命,夜修羅是執行者,僅此而已,你該去纏繞的應該是誰付出絕頂代價要你的命。而夜修羅接近你,保護你,假扮成你心中最相信的人,讓你把他和許言混淆,這就他執行絕殺令的手段——而許言,永遠不會對你用這這樣的手段,對嗎?”
寧淨雪瞠目結舌。
她哪還有力氣去纏繞誰想要她的命?麵前的人用她的思維與邏輯把她心中固守的東西層層肢解,屍骨無存,隻剩下血淋淋的疼。那壓抑著的痛苦與自責分外清晰起來,爭先恐後地從心裏湧出來,仿佛要把她整個人淹沒了。
沈星河把她摟在懷中,聲音越發輕柔:“你隻是不能接受許言死了,是嗎?”
“許言沒死……他沒死啊……”
“是,許言沒死,他還活著,一直活在天國……”沈星河的聲音空靈遙遠起來,仿佛帶著無盡的魔力,一如多年前在石縫中的許言,向她徐徐展開一幅畫卷。
“許言每天都在天國看著他心愛的淨雪妹妹,她快樂他便也快樂,天空就是一片陽光;她難過他便也難過,天空就是密布烏雲……冬天到了,他把天上最純淨的雪花灑落人間,送給他的淨雪妹妹,因為他的淨雪妹妹在他心中就是天上最純淨的雪花……”
“許言哥哥,許言哥哥……”寧淨雪泣不成聲地呼喚著那個名字,悲痛欲絕——未嚐不是一種釋懷。
沈星河柔軟卻犀利的話把她心中苦苦纏繞的東西幹淨利落地斬斷,撕心裂肺的痛楚中,她終於意識到——無論她做什麼,堅持什麼,許言都不會再回來,他死了,八年前為了救她而死了!
她還活著!
活著,不再是一個人,她身上背負著另一個人的成全與希望。天國有一雙眼睛在注視她,看盡她的軟弱逃避,看盡她在自己編織的謊言裏醉生夢死——他會不會失望?
“星河,天堂裏也有荼蘼花嗎?”
“當然,而且是紅色的,大片大片,像紅色的海洋,也像天邊的火燒雲。”
“……謝謝你,星河。”
“謝什麼?”
“謝謝你讓我看到了許言哥哥在天國的眼睛,他在看著我笑呢……”
“傻丫頭……”
沈星河摟緊她,唇邊一抹淺淡欣然的笑容,“和我回雲溟滄海吧。”
“啊?”雖然早已傾心相許,但他提得如此突兀,寧淨雪還是怔了怔。半晌,並無喜色,“我……我自然是願意的,可是,我現在是絕殺目標,到哪裏就會給哪裏帶來災難。”
她看著屋外,眼裏慢慢淌過哀傷,“我知道父王集結了軍隊,把王府保護得滴水不漏,可是,夜修羅一來,再怎麼樣這裏也會血流成河……我到哪裏,哪裏就會血流成河。我不想,真的不想。我想離開家,卻又不知道該去哪兒……”
“去雲溟滄海。”沈星河又說了一遍,平靜的表情中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傲,“靈犀族人介於人神之間,所擁有的非凡靈力中洲人根本不能想象,那一片神秘的海域會讓夜修羅知道他有多麼微不足道——你方才不是問我這幾天去了哪裏嗎?我告訴你,我去見夜修羅。”
“什麼?”寧淨雪一愣,“你怎麼會去見他?”
“夜修羅重金禮聘,請我給肖逝水醫治寒毒。”
“肖逝水?”
“軒轅宮宮主。”
沈星河想起六天前,前兩夜,那張釘在他門上的字條——
聞君役使鬼神之能,精善歧黃之術,吾誠心相邀,肯盼君顧。君素妙手青囊,必不致令吾徒勞空等也。
落款:夜修羅於龍門客棧。
他本不屑一顧——用這樣的方式請大夫,當真聞所未聞,而那彬彬有禮的字裏行間所流露的傲慢與篤定更讓他不以為然。可是,當看到寧淨雪收到夜修羅的絕殺令,他改變主意了。
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
於是,他去了龍門客棧。
在那裏,他不僅見到了夜修羅,也見到了軒轅宮主肖逝水。
他沒見過哪個病人病入膏肓還能如此風采卓然,那寒陰絕脈的玄冰掌沒能讓其形容枯槁,反而平添了一種笑傲生死的霸氣。隻第一眼,他便知道,肖逝水不是個能夠談價錢和被威脅的人。
於是,他放棄了讓其收回絕殺令的意圖,隻談病情,不論其他。他看得出來,他這麼做,讓守立一旁的夜修羅迷惑,那個冷酷肅殺的男子在碰到有關肖逝水的事時,並不能夠很好地隱藏自己的思緒——他對肖逝水的關切之情,溢於言表。
於是,他知道怎樣救寧淨雪了。
他做得不顯山不露水,自始至終,絕口不提有關寧淨雪或是絕殺令,隻是用一種繁複到讓人眼花繚亂的方法治療肖逝水。三天時間,肖逝水的傷勢大有起色,這讓夜修羅那雙冰寒的眸子抑製不住地欣喜。
見時機成熟,他便對夜修羅說,現在采用的法子治標不治本,肖逝水若想痊愈,必須服用冰葉草、聖雪蓮、紫丹蘿熬成的藥膏,在沒找到這三味藥之前,需要每日有人用極精純的內功為其驅逐寒氣,鞏固療效,不能有絲毫中斷、半點疏忽,否則前功盡棄。然而這一切,他幫不了肖逝水,他沒有那三味稀世罕見的名貴藥材,也沒有至精至純的內功,對此他深表遺憾,卻也無能為力。
這是他的手段——用攻心之術,讓夜修羅自亂陣腳。
他用他精湛的醫術使肖逝水大有起色,給了夜修羅無限希望,卻又把這個希望放在一個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位置。這樣的希望最讓人發狂,仿佛唾手可得卻又隨時會煙消雲散。再警醒的人也會麻痹,忘了去盤算籌劃,唯有全力以赴狂熱追逐。
如此,絕殺計劃就會疏於部署,他便可以借機帶寧淨雪回雲溟滄海。
夜修羅用許言的影子蠱惑寧淨雪心神,而他用肖逝水的性命牽扯夜修羅的精力——這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星河,我……真的可以逃過軒轅絕殺令嗎?”
“當然。”
“閻君索命,至死方停,夜修羅是死神啊。”
沈星河輕撫著寧淨雪光潔的額頭,在她茫然的目光中綻出一個篤定從容的笑容:“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於愛者,無憂亦無怖——夜修羅終究差了點火候。”
寧淨雪輕輕歎了口氣,說不出是開心還是惆悵——理智上,她告訴自己夜修羅不是許言,心中卻有一些牽扯不清的東西,做不到無動於衷。
“星河,我們現在就可以走嗎?你不是還沒找齊四樣幻象嗎?”
沈星河淡淡一笑,從懷中掏出一顆雞蛋大小的明珠,刹那間滿室生輝,寧淨雪下意識地遮了一下眼。
忽然又驚詫起來,“天心明月!”
“正是。”
“我母妃竟然肯給你……她,她連讓我看看都不肯的。”寧淨雪難以置信地喃喃低訴,神情到最後沮喪而疼痛。
沈星河隻是看著她,沒有說話。他永遠也不會告訴她,上官雲端把這顆稀世明珠給他,是祈求他一生守護她的女兒,讓她的女兒幸福快樂,而她,再也沒有這個力量了。
被埋藏了十六年的秘密,還將繼續被埋藏下去,女孩兒永遠也不會知曉。她會懷著怨恨遠走他鄉——這是母親最後能為她做的事。
因為怨恨終究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忘;而愛,一生牽絆,最斷人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