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眉,我覺得你在誘惑我。”葉景卿仍舊沒有解下麵上纏繞的絲巾,偎依著她,說。
看不見那樣的溫柔仿佛才更加真實,
“誘惑你?為什麼這麼說?”舒眉笑,笑聲含著嗓子裏,悶悶的。
“你讓我離不開你,不是嗎?”
“我從來沒有要你離不開我,我一直一直希望你能離開我。長成的鳥兒,怎麼可以一直賴在父母的巢穴裏,他應該飛,獨自飛得遠遠的,再也不回頭。”
傅舒眉輕輕翻過身,將葉景卿壓倒身下,心裏湧起萬般柔情,看著他,定定看住他,“我隻是要你永遠記得我。”
“什麼?”葉景卿想要起身,但飄散的陣陣雪花冰冷中,還有那奇異的香氛中,令人沒有任何的預兆。整個人,空了。虛弱劈頭罩落,刹那間一切烏有。
傅舒眉很是不忍心,急忙伸手撫摸他的頭發和臉頰。
“噓……別怕,隻是鴉片而已。”
“難道,你真以為我會狠了心下毒害你?怎麼會,予之。”她仍是那麼溫柔甜蜜,仿若喃喃細語,“怎麼會,予之……”
“曾經,趙鼎問我,江山與美人,你會取誰?我沒答他。因為,他不懂,永遠不會有這個選擇題。舒眉……求你!什麼都可以!別離開我,真的不行……什麼都可以,你想要什麼都可以……別離開我……離開我……”
頭俯在她冰冷的腹上,旅館房間內寬廣的寂靜中,葉景卿聽得到自己快哭出來的悲泣心聲!
傅舒眉已經輕輕推開他,站起身。
微笑仍舊是甜蜜溫和,可他看不見,她的眼睛在流淚。
她的手再撫摸著他的臉頰,冰冷滑膩的觸感,還有鴉片與麝香混合的味道。
“予之,永遠別恨你的敵人。”
敵人,曾經在他的世界那麼陌生的字眼。
是什麼時候,什麼時候起,敵人、複仇、憎恨……開始走進他的生命的?
十二年前,那個冬日的夜晚,熊熊的火燃盡了安陽的督軍府,那一夜他葉景卿家破人亡。
“傻孩子,你現在不懂,終歸有一日你會懂的。”
舒眉……
那樣淒厲的呼喚,或許曾讓她在屋子的某個地方駐足片刻。
然而,再也沒有其他的話,舒眉閂上門離開了,燈燭全部熄滅,漆黑中,沸騰的哀傷,絕望到無法置信的地步……
一切都化為烏有。縈繞他記憶深處的濃烈的花香,星光下舒眉在小路盡頭回望他的笑顏。
俄文富於韻味的低沉的嗓音……在這一刻全都煙消雲散了。
門外。
她,向趙鼎走過去。
趙鼎感到安慰,覺得現在無論傅舒眉要他做什麼或者要對他做什麼都無所謂了。
舒眉微微眯起眼,那樣一雙眼睛,原本也是驚慌的,但慢慢地卻變得平靜,空洞的不帶一絲一毫的感情,就像一切自己毫無關係的事情。
趙鼎看著她那雙隱藏住憎恨而變得嘲弄的眼睛。
那嘲弄的仿佛看得到一切的結局。
而在今夜之前,也許還有今後的每個夜晚,他大約永遠分辨不出女人含著香氛的唇齒間,哪句是輕薄的謊言,哪句是惡意的嬌媚,哪一句又在和另一個男人的床褥上滾過時說過。
但這些都已經不要緊。
趙鼎走過來,走到舒眉麵前,伸手扳住她的下頜。
舒眉,因為,我要你留在我身邊。
舒眉垂目,不再去看他。
然而怎麼會就讓他們那麼輕易地出了湖都,想來葉景卿也是防範極嚴。唯一出乎趙鼎意料的是反而碰到了狙擊的雇傭兵。
雇傭兵不擇手段,也用不著顧慮什麼,他們用不著這些。
所以車隊中間,趙鼎和傅舒眉乘的那輛車幾乎被射成馬蜂窩,所幸趙鼎極有先見之明,和副官調換了車輛。
望著前一刻還說說笑笑的同伴,已經躺在雪地之上變成一具具的屍體,差一點也上了那輛車的,長年跟隨趙鼎的副官江肅文,垂下眼握著槍的手,緊緊攥著,指骨似要折斷一樣的緊。
然後,江肅文的眼回到趙鼎身上,暗色之中,他的臉半是暗澀,頰上的血色順沿著弧度慢慢滴了下來,看不清太多表情,大雪的夜裏,月亮始終出不來了,烏蒙蒙的天際邊緣隻能現出一絲沒有任何溫度,卻又有著虛假溫和的銀色。
趙鼎的槍,到了生死關頭也變得噬血了,其實他的槍法本就很好,除掉了那些虛弱的殘餘之後,眼就變得更加的冷硬,而且那濃濃泛著腥氣的血色似是激起本性中的暴戾,舉凡這種時候,趙鼎就覺得頗讓人愉快。
如美味的饕宴總是殘暴所得。
手指緊了緊,眼盯在仍在他手中壓的那個人頸上,蜿蜒而上的頸部脈動,再往上,是一雙屬於雇傭兵常年奔走於生死之間,冷漠到無畏的眼。
實在是令人討厭的眼睛,而麵對那扯下黑色麵罩後那張平淡無奇的臉,更加是討厭。他微微笑著,他笑的時候大多都很柔和,化開了臉間的冷戾。雇傭兵人是不答話的,他也料到,自己逃不脫升天。
江肅文收回佩槍,側目看著趙鼎,自行請願來料理這個僅存的雇傭兵。他沒有在意那個人會不會逃走,因為那個人根本動不了,他剛剛已被射傷了雙腿,血是由皮膚慢慢滲入雪地上,鮮紅地蔓延直至連延到他幾個同伴的鮮紅中,幾近連延成河。
趙鼎回看著他,眼睛滑過一絲光芒,不知是否是反映出的血色。
“隨你。”聲音沙啞,聽不出來太多的情緒,像初冬凝上冰的湖水。
得到趙鼎的許可後,江肅文重又回過頭來,他從不覺得應當恥於折磨受傷的人,相反,折磨這樣東西實在是很好用。
江肅文開始動手,從軍靴裏拿出一把匕首,手指在輕顫,他慢慢深吸口氣,“不說嗎?”頓了頓,複又一笑,“不說也好。”
手揚起,尖銳的刀刃便自那人的左頰而入,穿過右頰,刺骨的痛意讓那個雇傭兵幾近忍不住號叫出聲,隻是那開了血槽的刃口卻是令得唇齒不得動彈,便隻是從喉間傳出悶聲哀號。
傅舒眉心裏一驚,見大雪之下江肅文的滿臉笑意,微側頭看向那雇傭兵,“這個叫做有口難言。”
江肅文揚起手上抽出的另外兩枝匕首,在雇傭兵眼間晃了晃,“接下來,叫有眼無珠。”收到那人眼裏閃過的一絲駭意,江肅文眯眼笑著,“不過玩那個會很髒,不如……”
又是一把落下,直紮入雇傭兵的手掌,複又以腳狠狠一踩,竟是沒入大半。
“這個匕首頭比尾要寬數倍,拔出來怕是不易,不過倒是可以抬出你的手來。”他站起身來,腳伸在那雇傭兵腕間猛力往上踢開,手是從匕首裏拔了出來,可是已經鮮血淋漓,如此一來,手也便是廢了。
陰暗中,雇傭兵又是一聲氣悶的嗚聲。
“江肅文。”傅舒眉終是忍不住出聲。
江肅文沒有回頭,好似仍是在笑,“傅小姐,他們殺你時心軟,可是要殺我們的時候可沒手下留情啊。”
江肅文居高而望向匍匐在地麵已然半死不活的雇傭兵,淡然笑意若有若無掛在唇角,“你說是嗎?”
傅舒眉心中狠狠一驚,轉頭去看趙鼎,發現他已是臉色發白,連唇上也似掛霜了一般。
雇傭兵到底堅持不住,掙紮著想要抓住江肅文,想要求個痛快解脫。
攤開一看滿手血腥,江肅文反手推開他,力道大得有些怕人,隻聽雇傭兵手腕嘎吱嘎吱折斷的聲響,眼底盡是笑意。
“還有一隻手吧,不過我不要了,我隻要你脊骨的第七段。”
雇傭兵發出嗚嗚的聲音,江肅文隻是冷笑,“現在想說了?”見他眼裏露出乞色,江肅文哈哈一笑,“晚了,現在我不想聽了。”
“肅文!”趙鼎喝住他,道,“夠了,現在先離開這裏才是要緊。”
江肅文冷眼看他,不再語言。
趙鼎一直緊緊抱著傅舒眉,卻是不敢鬆開她,不知道為什麼,手底下的身子竟是一陣一陣地發顫,連呼吸都是濃重起來,好似有些喘病上來的人,一聲比一聲急促。
江肅文不再猶豫,俯下身子,“說出來。”
當“葉景卿”那個模糊的名字入到他的耳中時,趙鼎歎了口氣,回望江肅文,“你已經猜到了?”
江肅文嘴角勾起笑意,緩緩搖頭,“司令,誰是主謀咱們都清楚。”
血腥滿地,碎雪玲瓏,夢雲斷天地空濛。十年山水,一路行蹤,剩幾聲雷,幾聲雨,幾聲風?
舒眉手按住肩,那裏流血不止,已被碎彈所傷,隻因天寒地凍血便流得極慢,在白皙修長的手指上妖異得緋紅。
一眾護衛損失多半,趙鼎也咳了幾聲,血從頸上幾道細小的擦傷中流出。
一路前行時,江肅文不住回首看身後,極慶幸並沒有追兵。耳旁已有了隆隆的火車聲響,想來已快進車站,在那裏有他們的專列。
趙鼎回首看著傅舒眉,後者垂下的臉孔根本看不清臉上表情,步驟蹣跚,幾近一步三搖,扶在他臂上的手指顫如篩米。
趙鼎伸手拉她,她幾乎隻是極輕的傷,但還未來得及等到進了火車站時,傅舒眉便咬住下唇,似是忍耐什麼,血漸漸從唇上溢出。
她注意到趙鼎的眼神,抬起眼來。
“你可先走。”不過短短四個字,竟是說得氣喘起來。
“你現在到底是怎麼回事?”
“沒什麼。”
“這叫沒什麼?”趙鼎氣急吼道,看傅舒眉又不說話,黯黑雙眼隻是看著他。趙鼎背對身子,雙手叉在腰上,暗自氣的咬牙,爾後又是在心中長歎,蹲下身子道:“我背你走。”
見身後沒有什麼動靜,趙鼎笑道:“抱著走肯定不方便,如果不願意背,那就隻好扛了。”
“……”傅舒眉咬著下唇,不待她想清楚開口,一陣天昏地暗,就被趙鼎扛了起來,頓時氣怒道:“放我下來!”
叫完後又是頭昏眼花,骨子裏一股刺痛已如打翻了水,洶湧而來,手指狠狠地抓在了趙鼎背上,喉間卻是連呼痛都呼不出來。
趙鼎突然吃痛,將她放了下來,還不待開口,便被傅舒眉的滿額淋漓大汗嚇到。
江肅文倒是極能應付這種情況,剝下軍服,用匕首挑成一道一道的布條,由指根綁起直至指尖,然後纏得極厚,待包好雙手後,江肅文將對趙鼎說:“司令,你們先走,我來善後。不然傅小姐這樣子怕是我們都難脫身。”
“為什麼?”
不等江肅文回答,傅舒眉就已搶先道:“他說得對!”
聲音已經沙啞得不像樣子。
趙鼎思量一下,慢慢吐出四個字:“那你留下!”
江肅文心裏寒了寒。
遠遠約是有火車進站,那燒煤的青煙繚繞,冉冉而上,附著傅舒眉望向江肅文的笑意,每一縷都如蛆附骨,拔不盡,除不了,生生耗著,蠶食盡每一分骨血精肉,油盡燈枯,獰笑著,妖聲連連,是笑著看旁人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