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肅文點頭,複又一笑,“屬下知道應該怎麼做了!隻是提醒傅小姐當個心,不管是什麼東西,入到骨子裏麵,定會是攪得人不得安寧。”
趙鼎看著傅舒眉的麵色越來越蒼白,像被人抽開了所有的血色,這時候也沒有時間仔細診斷,趙鼎一把將她抱起來,直奔車站。
傅舒眉已經沒有力氣再說話,她隻是將身子蜷緊,雙手抓住趙鼎臂膊上,若不是剛剛已經包住了指尖,怕是會掐入肉中,那種從骨子滲出來的癢意一層一層如波濤拍岸,從骨頭裏麵往外湧。
“好了,馬上就到了會。”趙鼎撫在他的背上,安慰著,心裏滿是複雜滋味,蜷在懷中的這個人,脫去了滿身的戾氣,竟是瘦骨嶙峋得像落在水裏的貓,抖不盡身上的水卻是自顧自地咬緊牙關。
當年,她是這麼忍過來的嗎?
趙鼎心裏往下沉著,凝成一股寒意。
終於上了火車,立即下令啟程。駛出湖都時,窗外景色,像是時間,白駒過隙,如沙子抓在之間,以為抓住了,卻又不知何時,漏了個精光。
這樣的專列總是豪華舒適,洋式風格的空間裏,書桌上的小立燈發散出微弱光暈,在四壁投射出巨大的陰影。
而傅舒眉的眼前,卻是無法打破所有的魔障,隻能一次複一次地,不斷踏入一個又一個的連綿暗黑裏。
連床都等不及,趙鼎隻能將舒眉放置桌案上,不過是輕輕觸碰,舒眉終是忍不住,呻吟之聲從喉間溢出,貓叫一般,汗水從裏麵的盤花旗袍透到外麵的毛呢大衣,散發的發絲瀉了滿滿紅木的案幾,糾纏出三千煩惱絲,一燈如豆之下,黑如漆細如絲。
自剛剛她開始不對勁,看看懷表已經近一個小時,怕是有什麼舊疾耽誤了,如果真是那樣,怕已經是凶險至極,可是到底是如何的凶險,他是心裏沒有準譜。
剛要起身去去叫這次隨行的醫生,剛要轉身就被傅舒眉一把拽住。
“你幹什麼去?”
“叫醫生來,你這樣子是不是受了什麼內傷?”
“咱們坐的是一輛車,你都沒什麼事兒,我能受什麼內傷?”雖然是這麼說著,可趙鼎見她包好的手指因為用力過度又迸出新血。
“我渴了,給我些水就好了!”
桌子上有儲備好的水,因為是匆忙逃離似的啟程,也沒來得及更換,裏麵已經是冰涼,對於兩人來說根本無法入口,隻得自衣上扯塊布下來,沾濕擰幹。
如果江肅文在就好了。
這個念頭一起,趙鼎又想到現在留下江肅文,已經就注定麵對葉景卿的怒火,生死未卜,心裏更是煩悶。
不管是這裏還是眼前,都是讓他煩悶。
“舒眉?”
輕喚著傅舒眉的名字,想仔細看個究竟再替她拭去滿額的冷汗,未曾想猛地看到半支撐在桌上的傅舒眉正從衣兜裏掏出什麼含到口裏。
趙鼎清楚那是什麼,還是他交給傅舒眉,下給葉景卿的鴉片,那是熬製而成的熟鴉片,生的鴉片服食可使人喪命!
趙鼎壓不住怒火,猛地撲到傅舒眉麵前。兩人之間不過毫厘,彼此的呼吸都清晰可聞。
她臉色蒼白,抬起頭來,可在昏黃燈光之下被蒙上瑩黃,幽幽如月黃。不期然就想起那日的荒唐情欲,輾轉纏綿,落下暗影掩住多少妖青靡麗,不是暗香卻有香浮動。
她似乎知道趙鼎心中所想,點點染開在唇齒之間,一絲嫣紅慢慢塗染開去,愈白愈紅,交錯來,桃花灼灼。
可舒眉反倒是伸手推開他,“出去。”
語言之間露著哀意。
“你怕嗎?帶著我,染了鴉片的毒癮。怎麼,你以為個個販賣煙片的都不抽?我告訴你,我抽了許多年,戒不掉了呢!”
“我能用熟了的煙片讓葉景卿現在動彈不得!我們多年情誼尚且如此,我勸你現在早早地離我遠點。那江肅文不是提醒你了,那些雇傭兵是我派來的!”
趙鼎明明知道,可是接觸之時,腦子裏卻好像“轟”的一聲被炸了個幹淨
芙蓉帳暖度春宵,她的話,江肅文的話,他都記不清楚,隻記得欲生欲死的極樂。
每一寸每一寸地將他撕裂開,眼前是彌漫的血色,肆意浸開,將他拉入血海沉淪,身下襯的是紅木冰涼的底,桌上的燈是寶蓮花的罩子,像極了佛前蓮花,反倒讓人愈覺得諷刺。
人心,已經被毒蠱惑。
人心,被毒就那樣蠱惑了。
拔不出來,忘記了前刻還刻在骨子裏的厭憎,九轉回腸時,已是動了殺機。
腦子已經麻木,眼前晃動的是誰已經分不清楚,隻是一個模糊的影子,拖出的是靡爛潰敗,極樂還是極苦?
辨不清,道不明,燃不盡的業火自體內升騰而起,已是支離破碎。
傅舒眉說讓他明智些自己早早棄了,可那眼裏卻仍是勾魂奪魄的嫵媚。
真就如佛家所說,眼前鋪陳出阿鼻地獄,皆是紅顏白骨,可到底還是一頭栽了進去。
衝進那極樂之地時,傅舒眉眼角濕潤一片,如泉湧,似是與內心那哀號。
“啊”的一聲。
到底疼得忍不住,一如弦繃得太緊,終是繃得斷了。
許久之後,傅舒眉坐在地麵上,窗外,天空無盡的沉色終於出現裂痕,些微弱光在烏黑的彼方輕輕浮起。
她身子仿似融入了無垠黑暗之中。房間內看起來有些淩亂,煙灰缸,紙筆散落一地,剛剛翻雲覆雨過的桌案上,彌漫著一股濃濃的情欲味道,強烈到幾乎令人惡心欲嘔的程度。
一旁的男子的外衣還未及收起,還保持著他不久前才離開的樣子。靜極的室內,糊著和紙的燈發出色澤柔和的暈光。
燈側一方,傅舒眉的麵上沒有一絲表情。
她不停地站起,又不停地被自己縱欲多時的雙腿絆倒。重複幾遍的狼狽之後,最末在她掙紮時,一股異常冰冷的感覺突然襲上她的肩。
猛一回頭,趙鼎站在她的身後,雙手按在她的肩上。
如墨勾勒的眉,黑白分明的瞳,還有那弧形優美的唇,淡淡的晨暉掠過男子的麵龐,形成一圈清冽的柔光,將那內發的冰冷氣質展現盡致。是幾乎可稱為絕頂美男子的臉孔,但同時卻也是她噩夢的根源。
“別怕,我們已經離開湖都了,但是我已然安排好了一切,你不會有任何事。”
趙鼎彎下身,富含磁性的聲音在她的耳畔輕柔響起。
然後男子站起身,摁了電掣,一時間大放光明,舉室皆亮。
突來的光線刺眼無比,她下意識地眯起了雙目,現在她可以肯定可怕噩夢已經站在了眼前。
趙鼎,是的,這個叫做趙鼎的男子正站在他麵前。
姿態優雅,情緒複雜地看著她。
“舒眉……”
極俊美的麵,詭異刺眼的光芒,邪惡的笑容,他向她伸出了手,她甚至可以看見他身後出現的深不見底的黑色漩渦正緊逼著她。
恐懼著,憎恨著,悲哀著……
可是,她還是不自覺地握住對方那毫無溫度的手指。
室外紛飛的旭日初升,可是她心中的雪,卻始終沒有停過。
好冷……真的好冷……
他問:“好了,告訴我吧。”
告訴他什麼呢?
胸口裏已經苦澀到再也盛裝不下的痛苦……為那一個名字——予之,痛苦地想起了在血與火裏掙紮的日子!
“你知道的,我這些年一直在販賣鴉片,葉閥,或者說如今的葉閥……就是靠著鴉片起家。我曾經為了順利地走私,廖士……你知道的,他就是我的姐夫,從湖都到安陽開了一間法蘭西洋行代為掩護,經銷走私的鴉片。而我,是先父交到葉閥手中的棋子……
“那時候的葉景卿,需要我這枚棋子。作為商人,為了順利走私而偽造的賬冊,這些葉景卿本就知道。可是,等到他覺得這一切都是障礙時,他殺了廖士滅口。但對於我……”
接下來的話趙鼎已經了解。
“也許是念著舊情,也許是還有利用價值,便隻是囚禁了起來,對不對?你休息吧,一切我來處理。”
趙鼎將她抱在床上,他的聲音……
嗯……竟有一種讓人安心的感覺……
她轉頭向急速行駛的火車車窗外望去。
應該能處理得很好吧?
直到火車直達綿山,趙鼎再未曾出現過。
專車接了舒眉,一路暢通無阻地通向似熟悉又陌生的趙府門口。
那人在通道盡頭身材高挑,一身深黑戎裝手持著傘。一天一地的風雪中,他步履穩健向著她翩翩走來。
直到車門被打開,發出“啪”的一聲,傅舒眉才突然激靈靈地打了個寒戰,腦子裏嗡然轟鳴,眼前不由就浮起一團輕霧。
趙鼎就在她身旁,略彎著腰,傘撐在他的頭上,陰影柔和了他麵上隨著歲月變得淩厲的曲線。今時今日的他看起來竟然和當年初見的時候沒有兩樣,隻有眼睛變了。
犀利的,還有想藏,沒能藏起來的其他一些東西。
傅舒眉的手緊緊攥著披肩上的流蘇,這許多年以來,她或絕望或傷心卻第一次覺得如此無助。
手心裏密密的汗,光陰忽忽,不覺已多年過去了。
年年的花開花落,啼鳥驚心,逝水東去。可不論當年,還是今日,不論金枝玉葉還是草芥一枝,命運永遠在跟她開著殘酷的玩笑,一樣的要任人采擷。
趙鼎……
這兩個字是比沈會宗還讓她痛恨的噩夢。
好像過去生命中的痛,陡上心頭,不住地在她的腦海裏盤旋。電影一樣,一幕一幕地在眼前開演,心裏很想叫他不要放映,可是思潮起伏,好像浪花一般,前麵一浪過去了,後麵的一浪又起來了。
痛得千瘡百孔、滿目瘡痍的心。
眼前的是她的過去,讓她驚恐的過去,無法掙脫的過去。
趙鼎卻隻是一笑,那笑隔著霧也是模糊的,“舒眉,這裏風大,我們進去吧。”
她仿佛隻一個恍惚,人已經站在了傘下,風夾著雪花,綿山位稍偏南,到底要比湖都暖一些,雪裏夾著絲雨,涼得仿佛初春。
那樣潮濕的印在傅舒眉的麵上,一直滲到她看不見的深處,寒徹入骨。
趙鼎不自覺地從口袋裏摸出了一條手帕,伸手到傅舒眉臉前要幫她擦拭雨水。她本能把臉一轉就躲了過去,隨即驚覺,露出了一個燦爛的笑容,“楚澤,謝謝你。”
可惜,已掩不住眉眼之間的冷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