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二章 回憶(3 / 3)

“夫人,奴婢肚子……有了司令的孩子啊。”

孩子……

耳裏不斷回響著阿巧的話,如同尖銳的義甲狠狠刮在了玻璃上,那般刺耳聒噪,讓人忍無可忍。

軒轅華也是大吃一驚,心中大怒,這蹄子瞞得這麼嚴實,連她都不知道,可竟然這當口說出來!

她原本是想惡心惡心傅舒眉,如今……

舒眉回頭去瞧軒轅華的神色,仿佛已經是猶豫不下。大約覺得無論如何,總是趙家的一點骨血,她自己多年沒有生養,一直想要一個小孩子,如今這孩子要是生下來過繼到自己名下,自小養著也未嚐不可。

阿巧趴在那錦繡盤花的地毯上,抬起一隻手臂把臉枕在臂彎裏,隻是痛哭。

一旁已有老媽子,瞧出苗頭,想要上前扶起阿巧,梳子都拿了出來,要將她哭得散開的頭發,重新打理好。

忽地,就見傅舒眉一言不發地走上前來,一把揪住阿巧的頭發,也並不毆打,隻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

她腳上穿的又是皮鞋,幾乎是用盡平生之力,向阿巧一腳踢去,就聽一聲“哎喲”叫了出來,阿巧已經麵色慘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

軒轅華又驚又氣,坐在那裏手足冰冷。

傅舒眉趁這機會轉身離去。

回到西屋裏,偌大的雙人床上罩著蕾絲床紗,珍珠白色的流蘇一縷縷順了下來,慢慢拖曳在地毯上,好似一攤白雪飄落在殷紅血泊中,驚心動魄。

她肚腹陣陣絞痛,好一陣子渾渾噩噩地終於勉強闔上眼。

仿佛又見阿巧扭著屁股端了一盞茶走到她的身前,抬起一雙水靈靈的大眼,直直瞅著自己。然後,倒在血泊中,殷紅的血水汩汩流向自己,

一個冷戰,傅舒眉掀開了眼皮。

趙鼎因為公務,是三天後回西屋的,他一身黑色戎裝帶著風塵方進門,管家便迎上前。

“司令,東屋那邊這幾日一直在找您。”

趙鼎權當沒聽到,隻問:“夫人呢?”

管家很老練地明白這句夫人問的是傅舒眉,立刻回道:“在二樓臥房,起來有半天了。”

趙鼎順著傭人褪去外衣,慢慢走上樓,管家追上。

“司令,阿巧差點就小產了。”

趙鼎皺眉,“誰?”

管家低頭,“東屋的丫頭,您不記得了?前幾日大太太還為此和您大吵一架……”

“哦。”趙鼎漫不經心,“怎麼回事?”

管家頓了下,似乎有點猶豫道:“聽說那丫頭跟夫人起了爭執,挨了一腳,所以就差點小產了!”

下人們礙著傅舒眉的身份曖昧,都稱東屋軒轅華大太太,西屋為“夫人”。隻有明白地知道,其實西屋的就是二太太。

隻是有次趙鼎聽見了,正主兒沒有說些什麼,反而趙鼎明顯地不高興,於是察言觀色的一群人,隻有改了口。這成了一種默契。

“舒眉?”趙鼎瞪眼,“這件事是誰跟她提的?”

“前兒個夫人被叫去了東屋,我想……是太太告訴夫人的。”

趙鼎眯著眼,半晌無語。

他慢慢走上樓,推開臥房門時,一陣微風吹來,落地紗簾蕩在半空,朦朧間一個身影隱約浮現。

她一身素白淩霜紋長身旗袍,身腰掐得恰當好處,環著胸不知在想什麼,烏亮長發垂在後肩,自他的角度看去,扇形的長睫正半垂著,下麵那張紅唇,塗了薄薄一層蜜斯陀佛,更顯得嬌豔欲滴。

她在燈下,撚著金絲線,伸一個長長的指甲,將燈調得亮了亮。光亮在臉上一挫,暗了又明了。她隻是含著微笑。

趙鼎不由得問:“舒眉,你也會做針線嗎?”

她並不看他,隻專注著手裏的物事,笑紋在嘴角愈深,“原本不會的,如今,為了你,學學不好嗎?”

她要做他的女人了嗎?

他要做她的男人了嗎?

“舒眉,你愛我嗎?”

舒眉笑,繁花如海,永夜盛開,但也隻是這樣,從不應聲。

她的一隻手半殘,終究做不慣那些活計。麒麟香爐裏生著芙蓉煙,是一些甜膩而腐爛的味道,她人一歪,就斜躺在榻上,溫暖幹淨的衣裳,細亮的黑發柔順地散下,鋪滿了整個床衾,白皙的頸無力承擔,隻能微微向後仰去。

趙鼎問她的話,她不睬。

他於是伸出手掌擋住抓她。

她皺著眉頭躲了躲。長而細的眉淺淺一彎,繁花在風中瞬息萬變。

“哎……別鬧!我唱個曲兒你聽罷,好不好?”

輕聲哼唱一個古老的歌謠,手是無骨的,軟軟握著銀色雕花煙筒,上等鴉片的芳菲還在縹緲,熏香不散。

趙鼎清清楚楚地看見,舒眉的微笑很溫柔,溫柔得令人心痛。

采之欲遺誰,所思在遠道,同心而離居,憂傷以終老。

她的聲音一樣的綿長。

燈影一挫一挫,搖曳的明暗。

風吹過彎月簷,一串串銅鈴鐺搖晃起來,玎玲玎玲玎玲……聽起來格外的冰冷。

那一晚,趙鼎記得,他輕輕把住舒眉的手在桌案前寫字。

那雙手,細小而冰涼,像一朵還是花蕾的白蓮。毛筆蘸了淡墨,有些沉重……楚澤,舒眉。

幸福嗎?是的,非常非常幸福,哪怕永遠與世隔絕,過著孤島一樣的日子。

一個接一個暈開在白紙上,然後,一顆露珠滴了下來。

趙鼎撞見了她的淚,很近很近的,可以看見小小的水光有燭火在迂回流淌。猶如虔誠的信徒,趙鼎低下頭,一點一點,吻去滑落下來的淚珠,苦澀的,有鴉片的香味,她的睫毛在他的唇間微微顫抖,像是蝴蝶欲飛還止的翅膀。

東方的天邊浮起一點簌簌青白時,火熄了,灰燼裏閃著星星點點的紅芒。舒眉緊緊抓住趙鼎的手,抓住溺水者的最後一根稻草,肌膚蒼白得近似透明,隱隱約約,淡藍色的血管在上麵盛開了一朵朵雛菊。

透過煙霧繚繞,舒眉的眼睛霧蒙蒙地望上來,輕輕地,又喚了一聲什麼,便又合上眼,她的睡顏很恬靜,是一個寂寞的,沒有依靠的孩子。

纖細的指節蜷縮起來,把前生的種種都交托在了趙鼎的掌心裏,他不想放開,一生一世。那夢霎時圓了,反是患得患失,隻怕它是假的,隻怕它會醒,隻怕,它不長久。

突然聽到電話鈴響。他懶得接,和她繼續保持著這極曖昧的姿勢,隻等內線接了後回報。

果不然管家來敲門,神色不佳。

“司令,東屋的電話,太太在鬧,說要見你一麵。”

趙鼎冷笑,“讓她滾。”

看到司令懷中的妖嬈女子似笑非笑地朝自己側過頭,管家右眼皮一跳,慢慢退了下去。

到最後,趙鼎到底還是被叫走了。隻是這次打來電話的是一直在城郊養病的趙隸。

趙鼎下車,引著他往屋裏走的便是隨侍趙隸近四十年的近侍杜筠了。打趙鼎有記憶起,杜筠就跟在趙隸身側,仿佛影子一樣。如今,趙隸遷來此處養病離了軍務,但誰也不敢說他是掛了個虛名。

杜筠走進別墅後稍稍抬頭,那神色讓趙鼎他突地渾身一顫,夏日裏的太陽很溫暖很明亮,但是比陽光更讓他雙目刺痛的,是杜筠眼裏讓他熟悉的目光。

進了昏暗的滿是藥味的屋子裏,趙鼎走到趙隸麵前,行禮後道:“父親還好?”

趙隸犯了病,渾身骨頭都在泛著酸痛,脾氣更是暴躁,也不正眼看趙鼎,冷冷道:“好好的一個孩子就這麼差點沒了,咱們趙家原本就子嗣單薄,如今你竟然還滿不在乎?!百善孝為先,我還沒死,就不把你這個老子放在眼裏了?!”

趙隸妻子,也就是趙辛的生母——軒轅緋放下手中藥盞,幫趙隸掖了掖被角,道:“到底是年輕氣盛,一時被個女人迷得犯了糊塗,現在也知道後悔了,老爺教訓教訓他就是了,再把自己的病氣得更嚴重可怎麼好?”

趙隸冷冷哼道:“他不是更加的稱心如意,是在等著看我怎麼死吧!”

軒轅緋歎氣道:“老爺又說氣話,我那遠方侄女嫁給鼎兒多年,一無所出,也怪她太不經事了……再說鼎兒向來仁孝,怎麼會有這等心思。”

趙鼎聽到趙隸的話,一直沒有說話,再看這夫唱婦隨的恩愛一出,早覺得心涼,如今更是看到杜筠麻木的臉和那粗大的藤條。

下端黑,上端紅,便是所謂水火,這熟悉的顏色,牽動他的記憶中常常最不堪回首的一幕。許多年,總是嚐到這東西砸在身上是什麼滋味,那是種可以砸碎一切尊嚴的痛。

於是,趙鼎還是緩緩低頭,冷冷一笑道:“不就是個丫頭嘛,生出來也不過就是個……像我這樣的。”

趙隸聞言,陡然起身,氣力不支,又倒將下去,急咳了兩聲方怒道:“你說這話的意思當我聽不出來嗎?我向來以為你心裏再怎麼不滿,隻是與我。沒想到連你大娘家都捎帶上了,現在連自己生身娘都索性拿來搬弄悖逆了?”

一旁的趙隸侍衛早就做熟了這樣的差事,將趙鼎推搡著,脫去外套襯衣,按著跪下身去。

藤條打上趙鼎時,開始還能忍得住,後來於是汗如雨下,再多得片刻,發上凝結彙作小股,順著額邊頸後和著血不斷滑落,淌入地上青磚上,隻覺得渾身發冷。他嘴裏也滿口都是血腥,眼前模糊,分不清是痛得眩暈還是自己流了淚水。這是最後一次,這些人要償還自己的,不夠,遠遠不夠。

趙府中飄蕩的白綾一圈一圈,縛住了他的靈魂,他無數次在夢中向生下他的那個女人伸出手,渴望能夠留住她,可是睜開眼,隻是滿手的虛空和滿眼的淚水。

最後倒是由痛而木,漸無知覺。

軒轅緋心中雖喜,但麵上還是苦苦哀勸,嘴裏正真真假假地唏噓時,卻看明白了趙鼎劍一般銳利的眼神,情不自禁稍稍一顫,頓時覺得毛骨悚然。

打到最後,趙隸歎了口氣道:“帶他滾出去吧!記得把那丫頭好好安置了!”

笞打一停下來,杜筠方才覺得出了一身的冷汗,不由得艱難地喘息著。卻見血肉模糊的趙鼎被扶出去時,臉上忽然帶上一抹冷笑,心裏不由一涼。

再看見病床上的趙隸右手拂了一下額頭,似要趕走什麼頭痛的往事,順勢便在左手的扳指上一摸。

前朝皇帝不離身的遺物,頂好的和闐玉,趙隸的手指細細撫摸過那被刻上的趙閥徽記。

這紋理讓趙隸心中安定,那象征著他最高的尊嚴和無可匹敵的權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