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趙府自然不能說趙隸挨了打,隻能對外稱得了急病,謝絕了一切見客。倒是管家傭人一屋子跑前跑後的殷勤,使女們接衣遞水的慌亂。可謝絕得了別人,誰又能謝絕得了趙家的夫人軒轅華?她就帶著阿巧來到趙鼎的臥室裏。
阿巧“撲通”一聲跪在趙鼎麵前,伏在床上哭道:“司令,少爺,奴婢肚子裏是您的骨肉啊,您知道的,您知道的!二夫人都容不得奴婢,一腳踹在奴婢肚子上,險些就沒了!您明明知道的!”
想來是覺得身份不同,阿巧不再是丫鬟的打扮,雖兩截衣褲,但已經換了簇新的衣衫,彎著手臂,暗綠浮雲襟襖子,寬袖旖邐,燈下凸現出大朵大朵媚紅色的薔薇花。襟上袖口,裙擺衫邊,長長的掐牙與鑲滾們是寂寞中痛苦翻動的波濤,無風也起浪。
說完阿巧抬起頭的眼中浮現出懼色,長長的睫毛都在微微顫抖,“奴婢,奴婢連個名分都不敢求,隻求少爺讓奴婢把孩子生下來,給這孩子個活路,求求您,求求您!”
白嫩如羊脂玉雕的麵頰朝著趙鼎仰起,如德化的精致瓷器一般,正在燈光下泛出點點微茫的晶瑩光澤,那是隻有嬌嫩美人才會有的光澤。
傅舒眉一直在門外站著,隻覺得腦子裏打鼓一般地跳著,耳朵嗡嗡作響,那樣嬌嫩的阿巧,能夠讓人聯想起一切不能長久的美好東西,好比青春,好比自己的風霜浸透,好比清白無辜。
傅舒眉便緩緩閉上眼睛。
屋門一推,見是傅舒眉進來,所有人都著實一驚。
房裏才進去就有一種陰沉沉的藥味,冰冷冷地凝結,成了凍子,讓人竟覺得自己做什麼動作都有點被粘凍扯著的僵。軒轅華冷冷地瞅了她一眼拿團扇掩臉,輕輕地歎了一口氣。她坐在榻上,手秉水煙袋微笑著向邊上移了移,招手兒叫傅舒眉過來,站在窗下的丫頭立即拿了個繡雲彩鳳的靠枕放著,請舒眉坐下。
舒眉今日穿了桔黃與桃紅旗袍,深豔與明媚各咬著對方全扭到了一塊,如彩色的蛇一般絞著。她卻隻是落落含笑,偏坐到趙鼎的床畔,道:“我就不坐了,不過來看看楚澤的病怎麼樣而已。”
“今天怎麼這麼楚楚動人的樣子?”
趙鼎微笑地看她,掂了她柔軟的手,舒眉的右手戴手鏈遮掩傷疤,這次的紅寶石,顆顆如鴿子卵,更襯得她一雙皎皎纖手,美麗的長長指甲似蔥如玉,,如同青夜初放的玉蘭花,開時有並蒂,黯然中呈現的淒豔。
趙鼎摩挲著仔細端詳,“嗯,手鏈子怎麼變大了?看你腕子越來越細,越發可憐了。”
舒眉略略抬起臉來,美眸眨了一眨,把身子偎進趙鼎的懷裏,抽脫手兒抓住他的衣襟,含笑不語。
趙鼎不由失笑道:“怎麼今夜倒跟個小孩子似的,撒起嬌來了?”
舒眉還是不答,隻是笑,眸中濺著點點的燈光,幾乎是明亮的耀目。那手指劃在床單上,一圈又圈,又吃吃地笑出聲。
“看來我是來得不巧,怎麼著?要你納新姨太太了?”
阿巧仍舊仰著頭,恐懼而又淚流滿麵,那模樣嬌俏可憐愛,可是眼淚到底不小心,就落到傅舒眉的衣袖上,弄得她桔綢桃繡的袖子沾上了一大塊水漬。
“對不起……二夫人!實在對不起!您饒了我吧!”
阿巧低下頭來似陰似陽地含糊地道歉,仄著臉,隻把一雙大大的杏目向上揚起,黑白分明地斜瞅著她,嘴唇輕輕地抖動著。
趙鼎自始至終連看阿巧都沒看一眼,“不過是個丫頭。”
軒轅華徒自冷笑,扭過頭去,將水煙筒子“啪”的一聲狠狠擱在小幾上。
“也是,養個貓兒啊,狗兒啊,偶爾也會逗著玩玩,哪裏就能真把那些玩意摟在床上,過一輩子呢?”
舒眉半靠坐在趙鼎伸手的靠枕上,招招手就有人奉上了新式的洋煙,插在長長的玳瑁的煙嘴子裏,光鮮華美。看著阿巧可憐見兒的模樣,舒眉幽幽一笑,在玳瑁嘴上實實吸上一口,又緩緩向她噴過去,洋煙的辛辣,濃鬱裏帶著刺鼻的味道,輕柔地籠了那個女孩子。真的還隻是個孩子,那樣年輕而不知深淺,沒有搞清什麼就托了自己的終身。
她,微笑著說:“也別叫人說我不好心,這是南洋來的補身子的藥,今兒特地來給你喝的。”頓了頓,才又道:“喝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傭人端了碗黑漆漆的藥在阿巧麵前。
軒轅華呆了一呆,騰地站起來,將小幾上的琺琅水煙筒子向地下一擲,大喝道:“你敢!”這一聲響,倒似足一個信號,幾名侍衛進來,便將軒轅華拖拽了出去。
“趙鼎!”尖利的叫聲,破碎的法郎片兒,彩塊和清水濺得滿地都是,暗夜中淒冷的遺落,一地殘碎。
阿巧將藥碗捧住的時候,手劇烈地抖了起來,還是十六歲的女孩子無法可想,就是隻會哭,淚水像珠子一樣地往下掉,滴答滴答地落進碗裏,蕩漾開小小的漣花。
她到底有些聰明,知道此事已無可挽回。
藥入口有一點酸,微甜,不知是什麼東西磨粉做的,但是阿巧舌上滋味兒卻是苦的……
還未待藥勁兒發作起來,就聽傅舒眉笑語盈盈地說道:“你們沒看到這位司令的新媳婦長得一雙勾男人魂魄的杏仁水眸嗎?”極刻薄地譏諷。
屋裏死一般的沉寂,落下一根針的聲音都聽得見。
傭人極為識得眼色,阿巧被帶離主屋。
一路恍恍惚惚,所有的人,都像透著玻璃紗似的透明地扭著,扭著,傭人的青繡大襟,牆壁上灰黃的背景,然後就是自己開始慢慢流出腥腥的暗褐色——那是血湧到身下……
遙遙地隻聽得巨大的立鍾“當”的一聲響。阿巧軟軟地癱了下去……
她在床上翻騰許久,哭幹了眼淚,隨手操起一張帕子就撕,扯成了碎片之後,卻耗盡了力氣,被也沒蓋,滿床的血但到底是保住了命。
第二天,趙鼎就隨意似的通告屋裏人一聲,阿巧已經是二房的妾。
各房傭人照例來拜見,瞧過了就都暗暗可憐著她,
那晚,趙鼎來到西屋裏時仍舊是鴉片的甜香,傅舒眉正倚在榻上抽鴉片,濃鬱裏帶著醉人的味道,輕柔地籠了那個女人。
福壽膏是上等的鴉片膏,要好好地燒,燒得不好就會浪費了。新來的丫頭見趙鼎進來,一時慌了手腳,又不是手腳利索的人,翻騰之間,隻聽得當啷一聲,漆盤摔下,煙燈,膏盒等一什精巧物兒全都栽到地上,跌得四瓣八瓣,香消玉殞……狼藉中,眼睜睜地見著趙鼎進來。
傅舒眉倒是不在意,隨手理一理衣裙,撫一撫頭發,揮揮手便讓丫頭出去了。
留聲機還開著,悠悠揚揚的女聲,不倫不類地唱著一句:“簪輕挑殘香冷,銀簟冰輪渡青宵……”
夜已這麼深了,燈光從窗簾的蕾絲鏤花漏著芬芳的光,已然一朵欲綻的花。
“怎麼,不是大喜的日子,為什麼還來我這裏呢?”
舒眉放下煙槍,嚼了兩塊果脯甜嘴兒,挽了半垂的墜馬髻,水藍蝴蝶簪著,唇上是桑子紅的胭脂,華裙豔妝,卻更嬌美。
隔著中間的矮桌,趙鼎在煙燈的黃暈中凝視著傅舒眉。
舒眉長歎一聲,胸口上有一支刺繡描金的紅牡丹。半晌不能言語,隻把那五彩鬥花的蓋碗拿起來輕輕用蓋兒拂著茶葉,茶霧中繚繞阿芙蓉的影子,一絲沁人的香悠悠飄了出來。
沒有什麼表情起伏的傅舒眉讓趙鼎更加恐懼……
為什麼?這樣冰封了的眼睛……反而更加的刻進心裏?
“不想我來?就這麼恨我?”趙鼎問,然後默默伸手,把她抱到床上解她的襟扣,把整個肩膀和胳膊都露了出來,綾羅的小肚兜是水綠色的,一束桃花開得灼灼,直燒趙鼎的眼。
枕上的玉體已是烏雲半掩,雪膚花容……
一半的時候,偏偏又劇烈地扭起來,掙脫趙鼎道:“你大喜的日子,咱們玩些,新的花樣如何?”
說完,就那麼半裸著起身,將妝台裏的依蘭精油置在緬玉的爐裏盈盈燃起,如絲的繚繞宛若幽夜林中細細的流泉,燭光濃豔,散落在地上的紅羅衣裙,白綾裏衫,絲繡的小肚兜上,又拋金棄玉般地流瀉下如水的青絲。衣衫全蛻的仰止間,仿佛玉屑碎冰樣化了,成為閃亮如星清潤的輝。仿佛承歡的婦人,在玫瑰輕紅的香氛裏伺候著自己的丈夫。
“你別怕,不過是依蘭,催情用的。”轉頭舒眉看著床榻上橫躺著趙鼎,冷冷一笑。
發在頸上如冰涼的流蘇一般流瀉,然後從越發瘦削的如白骨似的手掌中,一團純黑色的東西蓬鬆鬆地跳了出來,微微搖動,飄垂下來。
一條純黑色的絲巾。
絲質娟秀,即使在夜晚的燈火下看起來,也柔得像一片雲。
江南絲織特有的柔滑,使它從女人的手中像水一樣傾瀉下來,顫動著,展開了。
黑色的絹巾,在跳動的火光下,閃爍著絲織特有的微光。在絲巾的下擺,栩栩如生地繡著幾簇白色的櫻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