櫻枝稀疏,雖然隻有寥寥幾朵,卻生動勾勒出白櫻的風骨。
凝視著的時候,仿佛掠過清淺的香。
“你猜?猜猜我有多恨你,楚澤?你會放心把自己交到這麼恨你的我的手中嗎?”
趙鼎沉默,良久,發出短促而尖銳的笑聲。
細長深黑的眼睛,忽然漫出銳利的殺意,冷厲地掃向舒眉。
“那麼,我是要把自己交到你手上了呢?你想做什麼?殺了我?”
舒眉抿緊了唇,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趙鼎微微眯起眼睛,凝視絲巾下擺的白色櫻花。一縷柔情忽然像針一樣直刺他的內心。
深刻的疼痛。
他從不知溫柔的情緒也可以這樣的刺痛人。
他們就這樣,互相凝視著,甚至連呼吸都沒有紊亂地,呈現著詭異的僵持之局。
良久,趙鼎像是倦了,緩緩合了雙目。
一瞬間,扇形的睫毛就像殉死了的蝶,在麵頰上投下倦怠的灰影。
傅舒眉怔了好一會兒,才懂得走上前去,將那絲巾縛在趙鼎的眼睛上。
在整個過程中,趙鼎一直無聲無息,安靜得有些異樣。
大約,自從時日無多以來,他從來都覺得黑暗是安全的。
他喜歡自己深黑色的眸子,喜歡黑色的繡著暗紋的華美服飾,喜歡最為罕見的黑色寶石,甚至喜歡上了黑色的鴉片。
黑夜總是能引起他瘋狂的情緒。
可以把極度的潔淨和極度的汙穢都化作一種色調的黑,一直都是他的最愛。
在舒眉把他的雙眼縛上黑色絲巾的時候,也是如此。
傅舒眉實在太了解他了,甚至連這小小道具的選擇,竟也煞費苦心。
她,究竟想做什麼?
舒眉跪下來,將趙鼎的皮帶緩緩解開,冰冷的鐵扣在她手指上劃過的時候,一瞬間,她忽然有一種錯覺,仿佛舌底壓著一塊純黑的糖,甜到有毒,毒入骨髓。
蛇一樣的腰帶仿佛有生命一樣,帶著輕微的聲響向兩邊散開。
肌膚在燈火下,呈現出一種仿佛人工染上去的、細致的蜜色,而在燈光照不到的地方,才顯出原來白皙中透出青光的色澤。
一瞬間,舒眉覺得眼前的這個男人,這個仇人,這個即將死去的人,竟然陰慘華麗得像非人間的僵屍。
趙鼎輕微地歎息一聲,探索著伸出手,在層層疊疊的錦繡的床榻上躺倒。
他的眼始終半張半闔著。
緋色的燈火透過黑色的絲絹透進來,在眼中投下的,竟是孔雀翎羽一樣流光溢彩的斑斕。
這光華讓他一時迷失了,如同墜入五色的夢中,顛倒紅塵,也不過一夢。
可是,為什麼即使在這樣迷離的幻夢裏,趙鼎的內心依然清醒得可怕?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讓這個冰冷的女人如此接近自己,深入自己。
舒眉看著他,內心忽然很深、很深地一動。
她伸手,拔出他腰帶上槍套中的手槍。
德國製造的克魯格,烏洞洞的槍口,對準趙鼎的胸口。
他看得見自己嗎?絲絹雖然是黑色的,卻不見得多麼厚重。他看得見自己要以一支常年屬於比任何女人跟隨他時間都要長的配槍,想著如何殺死他嗎?
他的兵器,已經到手。
沉甸甸的槍柄慢慢帶了汗水的灼熱,點在趙鼎胸口上方。舒眉跪坐在趙鼎身上,手裏感受著那沉重的觸感,眉頭深深糾結著。
她從沒用過這種手槍,但是,真的想殺一個人的時候,是否有趁手的兵器,那麼重要?
舒眉咬牙。
可是,現在還不是時候,還不是……
就在她想把手中的槍放下的一瞬間,趙鼎僅憑著感覺,伸手抓住了她。唇邊還帶著脆薄的笑意,猛然拉近了舒眉,抱住了,一個深刻得讓人窒息的擁抱。
“噗”的一聲,精工製作的德製手槍落在厚厚的地毯上。
猩紅色的地毯,血一樣深重。
肌膚瞬間的摩擦,火一般灼燒的觸感,讓舒眉全身都要驚跳起來。
舒眉似乎可以聽到大腦深處,火焰被瞬間點燃的那一聲。一道火光從她眼前閃過,舒眉覺得自己就要溺死在這漫長強烈的擁抱裏麵。
為什麼這個人是趙鼎,為什麼是這個人屠戮她的弟弟,又給她留下永生難以磨滅的恥辱印記?
她的記憶裏,一切都是殘碎扭曲的,連冰雪染遍了的綿山河的水岸,一片猩紅。那紅色鋪天蓋地,想避亦無可逃避,她隻有咬緊牙關,麵無表情地,看那猩紅染濕自己全身。
她這個可悲的女人,是個連記憶都在拚命壓抑著自己的人。
因為自己連記憶都是破裂的。
她完全不能回應那個擁抱,隻是在死死地抓住對方的肩膀,手指用力,連指節都已發白。
而她的淚也慢慢地如珠墜下,跌進灰裏,與殘香共葬了
胸口升騰的疼痛,是火焰在烈烈燃燒著的觸感。這種灼燒的感覺讓舒眉全身都發熱,連神誌都要燒掉。
簡直要燒起來一樣……從那聯係著他們的一點,也從對方扣住他身軀的雙手,和自己抓住對方肩膀的雙手。
透過眼睫邊的汗水,舒眉看見趙鼎的臉容瞬間扭曲。
舒眉想,大約臨死的人都是瘋子,就如同她自己一樣。
趙鼎一遍一遍地質問,他這樣抱了你嗎?他這樣親了你嗎?他這樣摸了你嗎?他摸了你哪裏?告訴我!
應付他索求的傅舒眉平靜著一張臉。
唇上若有若無地低笑,直至她在一波浪潮來臨的痛楚裏大叫出聲……
然後男人的本能卻隻想破壞!
恨不得在每一次的深入時將她的柔軟完全地破壞掉,卻索求著她唇上的每一次顫抖,想用盡自己最深的溫柔來寵惜她,也想用盡自己最剛硬的一麵來保護她……卻不知道俘虜她的心應該用什麼樣的方法什麼樣的自己?
如果剖開她的心,挖出來,如果這樣就可以知道她的心的流向的話,現在,在他身下的蒼白柔軟的身軀裏,飽滿的胸脯下那顆心唾手可得!
挖出來,看看她心的顏色……挖出來,然後永遠地屬於他!
無名指上,巨大的紅色寶石在燈光下閃耀著紅色與金色的花火,隨著每一次搖晃在飄移著。
他抬起頭。
十指依然扣在冰冷的女人的腰上,略略用力將對方的上身拉近了自己,而後溫柔卻強硬地抱住了對方的背。
戒指的金屬質感,使舒眉的身體猛然抽緊,一陣寒冷的戰栗穿過她的身體。
身下的這人,那雙氤氳著太多血意、太多妖冶與凜冽之氣的深黑色眼睛已經被黑色的絹紗束縛起來。
舒眉這才得以細細看他的臉。
從高挺而單薄的鼻翼,到現出殘忍弧度的人中,到泛著光澤的紅潤的薄唇。
他很瘦了,卻仍舊很英俊。
在他們身軀糾結著的時期,趙鼎一直在舒眉耳邊,以少見的溫柔聲調輕聲呼喚:“舒眉……”
舒眉,舒眉……
他一遍又一遍這樣叫著,聲音在疼痛中微微喑啞。
室內極安靜。
屋裏不隻有暖氣,壁爐裏炭火燃得旺盛,這站在最高權力頂峰的男人,原來是個怕冷的男子。
在這火光與寂靜中,一時竟產生錯覺,仿佛外麵的黑夜中,正靡天靡地地下著無聲的大雪。
舒眉想狂笑。
可是為什麼感到痛苦的卻是她?
連一個吻都沒有的交歡,明明應該讓人覺著冰冷,為什麼她的內心卻像是要燒起來?
舒眉不知道問題的答案。
舒眉不敢想!
舒眉的內心越來越感到沉甸甸的灼傷印記,那般鮮明地燒進去,她卻不知道如何去撲滅這火,隻有繼續狠狠地迎合,直到火焰燒起來,把兩具軀體都化為飛灰。
再不想放手,再怎麼想相擁,在傅舒眉的微笑完全散盡的刹那,那種難以言喻的空洞感總是襲上趙鼎的心頭……
他在這裏,可是他的心在這裏嗎?為什麼,一想起傅舒眉的時候,總是想到人生不得不死的現實?
似乎是完全不相幹的兩件事,可是一想起傅舒眉,那種空虛恐慌萬事休矣的好像死的恐懼就襲上心頭?!
活著,卻知道是一步步走向死亡的完全寂滅。
握在手裏,卻明明知道如朝露一般完全無法掌控。
現在在手裏的是生命和她,這兩樣東西卻完全地無法像其他事一樣為所欲為,順他心意……
死的恐懼和完全握不住他的空茫,一樣的東西一樣的感覺。
伸出手,想最少握住一樣。
鼻端掠過一絲記憶中的味道。
8
趙鼎醒來的時候,微微歎息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