隻有在這從夢到醒的片刻間隙裏,在理智從夢架接到現實的短暫時刻,他才會有少許荏弱的瞬間。
稍縱即逝,且無人可知。
扯開黑色的絲巾,可以看到涼台的門大開……
傅舒眉坐起剛剛盡情歡愉的時候使用過的身體,酸軟完全不屬於自己的肌肉骨頭關節……披衣而起,走到窗前,凝目遠望。
趙府依然燈火通明。那緋色的燈火在深沉的夜色裏,脆薄而透明,像迎火起舞的蝶,在黑得令人絕望的夜裏揮著羽翼。
推開門,刹那,千樹白櫻幽靈般隨著風舞動在寂靜的暗夜裏!
趙鼎也坐起了身,隨著舒眉一步步,赤著腳走下廊去,走在了千樹盛放白櫻猶如傾鋪天大雪的漆黑與絢爛白光中……
所有的櫻花都在開放,吐著微紅的蕊,肆意張開最嬌嫩的白體。
很像……真的很像……西伯利亞的精靈——雪花。
櫻絢如雪,雪落如花。
香侵徹骨,冷若魂死。
天地為之仰止,日月為之掩輝……
所有的所有的,花香雪落就在眼裏身上唇間……
“舒眉,你有多恨我?”
“恨你?恨什麼,有什麼恨?”
“你又哪裏愛過我,不過是刺激趙隸的工具,轉來鴉片豐厚利潤的工具……”
趙鼎深深凝視著眼前的女人,他的眼眸黑得駭人,如同暴風雨來臨之前的海。
在這座西屋,法蘭西的裝飾鋪陳華麗。更遠處,百裏櫻花隨風飛舞,猶如雪夜中。
再更遠的南方,有著他的死敵——葉景卿。
她那麼輕易地就背叛了,似乎把所有一切都交給了他……不在乎葉景卿會在他的槍下流血,死去。
“一切一切,都是假的罷了……”
傅舒眉的聲音已不像是人聲,而是如同撕裂布帛般的絕望聲響。
刹那間,趙鼎覺得自己整個人被洗成了空白。
當初結識傅舒眉的時候,趙閥司令之位還屬於他的父親,趙隸是個暴虐而難以捉摸的人,骨子裏有一種嗜血的狠毒,對待敵人也好,對待親人也好,他都不會心慈手軟。
唯獨對沈會宗有三分忌憚。
如果能得到前朝的寶藏,那筆巨款,他登上那最高的位置就能多一分保障。
於是,傻傻地帶著年幼葉景卿來投奔的傅舒眉是最合適的目標。
他們的相遇,本來就是一場殘酷的謊言。事實如此,也理當如此,他對此從無懷疑,也從未當真思量過。可是那些記憶驟然而至,紛亂,瑣碎,卻又鮮明痛楚,仿佛是有人在腦海裏踢翻了一巢毒蜂,營營擾擾狂亂飛撞。
先懷柔,後毒攻。這是趙隸自幼交給他的。
他想起他把一隻手絹兒折的耗子放在那個混血的美麗女孩兒的手裏,輕輕一按耗子的尾巴,它便從手心蹦了出去,落入雪中消失不見。她嚇了一跳,又笑起來。那天風和日好,越過她的肩頭,他看見綿延百裏的白雪晴川。
是假的嗎?
那年春天,她和他站在綿山河上,砸開了冰洞釣魚,一條魚像鳥兒般上了鉤,她樂得滿臉緋紅。
是假的嗎?
後來再後來,她作為人質來到綿山,又因日本人的突襲逃出來。兩個人在教堂裏共進晚餐,她已不再年輕,擎著杯子裏的紅酒,眉目都染著倦色。
他隻想伸手去撫,拂去那殘花似已落了她滿身倦怠風霜……
那也是假的嗎?
過了良久,趙鼎開口了,聲音低微,似乎根本不願被人聽見:“不是假的!”
她輕輕一笑。一瞬間,豔紅嘴角,燈光裏牽出條笑紋,陰影遮得如同刀刻。
這目光讓他想起葉景卿。他一直以為,隻有葉景卿才會有這樣的、把感情深深壓抑起來的冰封的目光,
那種目光,並不是本身是冰,而是把所有的喜怒,所有激烈的、矛盾的、痛苦或者歡愉的,都壓抑下去,冰封起來。
透過表麵那清澈寒冷的冰麵,仿佛可以看見下麵肆意燃燒著的野火。
尖銳鮮豔,並且以自身為燃料,帶著劇烈的灼痛而燃燒著的,豔麗的火。
傅舒眉忍不住發出長長的歎息聲。
她也在想著葉景卿,隻是那麼想著,便連心底都帶著秘密的憂傷與喜悅。她親手碾碎的生命,趙鼎沒有問過她。
可葉景卿問過她,除了恨,你還有什麼?
揉碎了落在手心中的那捧白瓣!
煞白的胸上肌膚染上了一絲彤色的蕊心妖冶的烈了數倍的香氣……撕纏著墮到無窮無盡的香與罪中去……
好像現在,現在身體上袒露的每一個毛孔都還在呼吸著那刻入骨髓的梅香……
那雙手揉在肌膚上的戰栗……
趙鼎的聲音在耳邊說:“我愛你!”
“看清楚!是我!不是葉景卿,我比他還要愛你!我比世上任何人都要愛你!”
什麼是愛?
傅舒眉轉身,詭異地看著麵前的男人,水眸黑白分明,一如她的愛恨。
她咬住他凸起的男性喉結,低低傾吐:“你說不是假的,對嗎?”
趙鼎緊緊擁抱住她的身影輕顫,嘶啞道:“傅舒眉……你究竟還要我怎樣?”
“還不夠,遠遠不夠。”她要如同菟絲花一般,緊緊禁錮住他所有的愛!
她又勾起一抹笑
“你納不納那個阿巧做妾室,我不在乎。”
“真還是假,我也不在乎。”
轉向了微亮的天空,再看了看一直在低低飛舞的微雪,然後說了一句話:“在北國,這樣的雪叫風花……”
“稍暖即融,有時候,讓人分不出是不是真的存在過……”
你愛我嗎?
你連自己的父親都等不及,已經下了毒藥,所以,你怎麼能說,對我的愛已經到了連命都不要的地步呢?
至於她,她知道什麼是愛嗎?
她有……愛……嗎?
她愛誰?
趙鼎?
不!
他可以給我這千樹白櫻,他可以給我一切……
可耳邊,誰在低低地哭泣似的呼喚她?
舒眉……
誰在叫?
倏然抬首,記憶裏如海濤如巨浪,為他心酸為他的愛語痛苦,為他第一次落淚的記憶!
不是,葉景卿……
不是,葉景卿……
是她的,予之。
她的,隻屬於,她的予之。
舉手,把所有的如雪一樣的白色櫻花擁抱入懷……
恨是什麼?
愛又是什麼?
趙鼎就這麼呆呆地看著,看著她仿佛對著那些他所喜愛這些白櫻而迷醉。
鼻前傳來他的味道和櫻花的寒……
他們仿佛是一樣的人,不論怎麼激烈擁抱,都是一樣的冷。
傅舒眉在他懷裏抬起了頭。
幹淨透明的眸裏好像沒了一切哀切,清亮徹骨的流水裏有著決絕的放棄!
趙鼎已經醉死在了他的眸裏……
清亮的眼就是那天上缺席的星月,櫻花的香息已經化在了歎的骨裏,口唇開啟的微動就是神鬼的咒語……
“不是假的,對嗎?”
“對。”
“你愛我嗎?”
“愛。”
“願意為我做一切事嗎?”
“願意。”
趙鼎清楚記得,《亡靈書》裏那句——
[啊,你完善之神,永恒之神,唯一之神!
與上升的太陽一同飛翔的偉大的鷹!
在青翠的無花果樹上,你永遠年輕的形象,
閃爍著掠過天國的河心。
你的光照亮每一張臉,卻無人知曉。
千年萬年,你是新的生命熱切的根源。
時間在你的腳下卷起塵土,而你永遠不變。
時間的創造者,你已超越了一切時間。]
傅舒眉在他懷裏轉了個身,望向那浸在骨裏的千樹白櫻,萬裏雪飛,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你可以娶阿巧,你可以說一切都不是假的,你可以說你愛我……但是我要你給我鏟平這千樹白櫻!”
那一年飄飛如雪的白櫻從夜裏一直搖墜了整個白晝。
綿山司令趙鼎,將擁有千樹絕種的白櫻鏟平了。
誰說的?
成就了唐玄宗和楊貴妃的千古絕唱的愛情,千傾櫻花死得其所……
又是誰說的?
真的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曾經以為重要的東西其實什麼都不重要了……
因為我正愛著。
我們,並不是交易。
趙鼎總是這樣告訴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