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失落(1 / 3)

衣香鬢影,華蓋雲集。

正如在蘇府時所說,趙鼎為傅舒眉舉辦了盛大的生日宴。

十裏洋場燈紅酒綠的浮華,身著旗袍妖嬈風情的女人,一個個陳舊的影像讓黃埔灘永遠像一幅晦澀喑啞的油畫,雲裏霧裏,散發著神秘誘人的味道,不絕如縷。這些氣質優雅的女人,或溫婉典雅,或沉鬱憂傷,或風情萬種,在古色古香的畫麵中變幻著一襲襲風格與色彩迥異的旗袍,成為這個時代獨一無二的風景。

她穿了件雪白薄紗抽沙蕾絲長裙,流雲般的緞發高高挽起,上麵箍著一圈碎鑽皇冠,她微笑著穿梭在人群之中,竟顯得遊刃有餘。

趙鼎是綿山的風雲人物,邀請的自然也是一流的賓客。言談舉止間,她第一次看到他平素不為人知的一麵。舞會開始後,由主人帶領第一支舞,趙鼎紳士地牽著她的手走進舞池,奢靡的彩色燈光暖洋洋打下來,傅舒眉笑顏如花。雪白的紗裙舞動如流蘇,飄逸在他頎長的身影下。

一曲罷,又是一陣喝彩聲。很顯然,今晚的女主角,驚豔了眾多來賓。

然而,隻有她才知道自己的緊張。

傅舒眉重複叫了三次馬丁尼酒,然後就著杯中的橄欖喝了下去。這樣烈的酒,平日裏她隻要一杯就會醉的,可是今晚,她絕不能讓自己醉,因為,她要清醒地知道自己要做的是什麼。

角落有男人們喝得興起,在拚酒和麵子。而女人們聚在一起,拚的是一身的行頭和虛榮。

可是,沒有人知道,她今夜要拚的,卻是自己的骨血。

當舞會進行一半時,她已經明顯開始心不在焉,不時望著康樂門外,好似盼了一個世紀。

趙鼎一直扶著她的細腰,自然察覺到她的不妥,將臉親昵地貼在她的脖頸處,安撫道:“沒事的,很快就結束了。”

她始終沉默著,他以為她隻是累,便喚來侍應帶她上樓休息。

傅舒眉來到包廂,裏麵都是西式的軟沙發,衣櫃上一瓶月下香開得正燦,她走近清嗅,一下子有了些精神,坐到梳妝鏡前慢慢摘下皇冠,長發霎時流瀉開來。

喝過一杯暖茶,忍下胃中翻攪的惡心,她又走到窗前,仔細挑開了簾子,外麵的車水馬龍便映入眼簾。

她叉著腰,眨也不眨地立在那裏注視了不知多久,直到一個熟悉的身影走下車,她才終於勾起一抹笑。

侍應拿來紙筆。寫了個紙條,便又吩咐他送出去。

果不其然大約過了一刻鍾,軒轅華便出現在包廂。

她的臉色已不如上一次見到,明顯的。

傅舒眉看著,不由得心下悅然。

“阿巧的孩子是你弄掉的,傅舒眉,你狠,同樣的事情,你比我敢做!你是不是一早就算準了他會這樣縱容著你,什麼都讓你做?你就沒想過自己不過是打手,還是個廉價的不要錢,反而讓人白白睡了的打手?”

軒轅華質問的聲音尖銳而刻薄,卻又那般的無力。

傅舒眉沒有否認,也沒有承認。端著茶杯,抱著腰身站立的身姿是那樣妖嬈而美豔。

“說吧,你究竟想怎樣?”到底陣仗經得多了,很快冷靜下來,軒轅華雍容華貴地抱著雙臂,無名指上的紅寶石戒指閃耀,“我看得出你並不愛他,為什麼卻還要糾纏?你不要錢,也不要人……究竟你想怎樣?”

“我一直覺得你很可憐,在這種戰爭中,越是深愛的人,便越是深陷……而你,一早便已失去了所有優勢。”

“嗬嗬……”軒轅華大笑,“你懂些什麼?你以為他能對你多真?我告訴你,以前葉景卿對你如何,最後還不是轟轟烈烈要娶了趙辛去,你終究被他拋之破履,才隨了他來綿山!你不是我,永遠不會知道,我為了能夠嫁給他,究竟付出了多少,我這樣愛他,絕不可能讓給任何人!有我在一天,你永遠別想進門!”

傅舒眉微微歎氣。

“知道麼,如果你不是這樣的倔強,我也不至於被你逼到如今的地步。”她將冷了的茶倒在了地毯上,踩在了上麵。

“我對你和他的事情,沒有絲毫興趣。”

軒轅華單手撫著額頭,笑到最後便突然平靜下來。

傅舒眉仍舊繼續道:“知道嗎?他什麼都知道,你和蘇先生的事情,你讓本就心懷不軌的阿巧勾引他的事兒……”

“你胡說!”軒轅華想也不想。

她的目光很有些憐憫的意味,“你真傻,跟了他那麼多年都沒有看明白他是什麼樣的男人嗎?這種小手段,他怎麼可能看不破?”

“閉嘴閉嘴!”

“那麼現在你明白了,他的心,是向著我的。不是因為你所想的迷戀,也不是因為愛。至於為什麼,我也尚未看透。”傅舒眉認真地道,“這樣可怕的男人……女人,都要小心……”

是的,這就是趙鼎的可怕,她這樣聰明的女人,至今也無法看透他,他的心那樣深,那樣黑。他可以在你的麵前偽裝得那樣愛你,也可以那樣地凶相畢露。

她永遠無法得知他下一秒的喜怒,說真話,她其實害怕他。

傅舒眉慢慢走上前,幾近藐視地看著軒轅華,察覺到什麼般,挑眉微笑。

“趙夫人來之前喝酒了?”

軒轅華一怔,沒有回答。

“如此正好,我們不如做個遊戲,來打賭看看……看看在他心中,你究竟有多麼不值一提?”

軒轅華血氣翻湧,揮手便是一巴掌。突然隻覺傅舒眉笑容詭異,迎著廂房微弱的光線,整個人都仿佛妖異的美豔。來不及反應,便瞧見她自己撕破了衣裙,大叫著,跑出了廂房。外麵是一圈盤旋樓梯,高跟鞋踏在上麵咚咚作響,隻聽沒發出幾聲,便是一陣沉悶的撞擊聲。

很快樓下有人驚叫:“有人摔下樓梯了!”

軒轅華驚愕地走出廂房,站在扶手旁向下望,隻見趙鼎早已聞聲奔跑而來,將傅舒眉打橫抱起,她的額頭撞得不輕,呼吸微弱不可聞,有殷紅的血水自雙腿蜿蜒而下,轉瞬染紅了長長的雪紗下擺。他猛地瞪大眼,跌跌撞撞發狂一樣抱著她疾奔而出。

她在他的懷中,笑得那樣甜美而滿足。

也許是太痛,她的眼淚一直滾到了發跡,和著血水一起沉淪。

她想起他剛才的話,真是動聽。

……沒事的,很快就結束了。

可是,她有多恨,他永遠不會知道。

趙鼎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已是下夜,四周安靜得不可思議,他還穿著舞會的西裝,由於匆忙中抱起傅舒眉,袖口沾了大片血漬,到了現在已經幹涸。他輕輕閉起眼,還可以聞到濃烈的血腥味。

綿山的東郊,趙隸在這冰冷的消息中悠悠醒轉,他的意識還沒來得及發作,隻覺得淌到唇邊的水珠清涼甘甜,卻是如同多年以前送到口邊的一盞木樨清露。

那遞過杯盞的醫生是張新麵孔,正溫和地向著他笑,他覺得不對,那情景似乎是隔著許多光陰的,中間似乎發生了許多不可挽回的事,可是他已經意識模糊得什麼也發不出聲音來。

軒轅緋走進屋裏,看著靜靜不動的趙隸,一種不祥的感覺像小蛇悄悄爬上心頭,上前探了探呼吸,手仿佛被蛇的毒牙生生咬了一口,讓她好一陣哆嗦。

她大叫著杜筠的名字,滿皺紋的老臉上緩緩淌下兩痕淚來。

杜筠進來時,趙隸已經連氣息都沒了,全身冰冷。

到底是跟隨趙隸多年,杜筠雖然慌亂,但還是力持鎮定,轉身就去找別墅護衛的侍衛。

但沒想到,外室之中,江肅文已經坐在那裏,見杜筠進來,嘴角輕輕一挑道:“杜叔,我昔日在軍中,您算得上我的老師,所以,就請您自己去吧。

杜筠便知道,侍衛團全軍覆沒,覆巢下無完卵,這次趙隸舊部無一幸免,多年舊怨積得太深。

一切均是趙鼎一手操控,他終究要隨了趙隸而去。

飲彈自盡時,杜筠想到這少督軍手段如此狠辣,明麵兒上還能做得逆來順受,生生受了那一頓打,滴水不漏,也怪不得所有人都玩不過他。

消息帶回時,手術室的燈紅得妖豔,仿佛永遠不肯熄滅一般。

趙鼎始終不發一言,低下頭便能看見江肅文烏黑油亮的軍靴,幹淨得連一點血漬都沒有。

稱得上兵不血刃,做得極為漂亮。

趙鼎輕輕笑了一下,心道,想要的,終於得到了嗎?

隻是他失去的東西,內心深處的怨恨,已經不是一句簡單的得到就告慰。

江肅文察覺到趙鼎嘴邊浮起一些怪異而恍惚的笑紋,那張麵孔已變得扭曲,於是站在一旁遞過一次煙,卻被趙鼎冷漠的眼神無聲喝退,自那後便不敢輕易出聲,連呼吸都喘得小心翼翼。

炯黑洞眸子深沉如海,他的發絲零亂,卻被他隨意捋到腦後。

仿佛一個世紀,醫生才走出來,流著冷汗說:“大人不過是些擦傷,孩子才一個月……沒保住……”

趙鼎猛地一晃,陷入黑暗之前隻看見江肅文驚慌過來攙扶他。

他狠狠地推開,然後什麼也不知道了。

再醒來時,掙紮就去看她。

半開的玻璃窗襲進屋子,床頭插了一瓶鈴蘭,素白小巧的模樣,精致玲瓏。暗香伴著雨氣撲麵而來,他站在窗前,半隻手臂搭在木漆窗框外,以至於濕了大片襯衫,病房裏沒開燈,另隻手裏的煙頭明滅,好似黑暗中一顆紅寶石。

更深露重,夜裏雨氣濕寒,穿過他直直吹到了床上人。

傅舒眉朦朧中隻覺寒冷無比,不禁裹緊了被子,低低呻吟道:“……我冷。”

這安靜的夜裏,她的聲線低如哀泣,聽來異常驚心。

他轉過臉,便看到她臉上的淚痕。

月色照在她的臉上,薄薄一層珍珠白,晶瑩如幻。他想起初次邂逅她時,她一身淡粉色長身坎肩旗袍,外麵罩著舍織蠟染的花布小襖,還是對襟且錦繡鑲邊。

有一次他提起,她問他為何怎會記得這樣清楚,像他這樣忙的人,很少會對這種細節如此注意。

他一直沒有回答她,不是不想,而是他也不知答案。

而如今,他想他明白了,他對她如此在意,如此深刻。

是因為,他愛她。

可是,他永遠不會讓她知道。

床上的人翻了個身,他已隨手關上了窗子。走到床邊慢慢坐了下來。她的神情疲憊,不時還在呻吟,醫生說那是麻醉劑要失效的關係。

她的呼吸很淺,淺到他誤以為她已經死去。

趙府裏都知道,自此後傅舒眉便失了寵。一連小半年,趙鼎連麵都不去見上一麵。

這一日,趙鼎回府不期然看到了一隻蝶。不是什麼殊異的品種,也沒有炫目的彩羽,那隻是一隻隨處可見的白色粉蝶,且殘了翅膀。

大約是剛在早春出生,就被這場春雨打得幾乎滅了生機。

他看著蝶兒拖著半邊殘翅,跌跌撞撞地,一波三折地飛進他臥房的窗子裏去。

這種殘缺的生命,在他眼裏,本就沒有存在的必要。

但是當他移到門口,就要進去的時候,卻看見那隻蝶,歪歪斜斜飛著,就到了躺在床上的舒眉的頭邊,跌落下去。

他凝神看去,見那蝶正落到舒眉的鼻翼上,掙紮了一下,不動了。

他有了點興趣,就在門口,靜靜看著。

舒眉想打噴嚏。

她自打到了綿山小產之後,身上似乎一直不好,病去病又來,整日裏多是躺著。無聊卻忽然鼻尖癢癢的,不知什麼東西落了下來。

她一睜眼,正看見一隻白色的粉蝶,停在她鼻子上。

因為這個角度看過去,實在有些高難度,她伸手就想把蝴蝶趕走。

蝴蝶掙了一下,斜斜地站起來,揮了下翅膀,卻又不動了。

舒眉這才看清楚,那蝴蝶的半邊翅膀破得煞是難看,大約已經飛不動了。

她不自覺地連呼吸都輕柔起來,不想驚嚇了這可憐的生命。

即使是沒有豔麗色澤的殘廢之軀,也是個應該生來就飛翔的生命。

隻是,還沒有見到春光,就要被湮沒。

舒眉想到這裏,試圖站起來,可是身子虛弱,晃晃悠悠的腳步,勉力隻能移動到窗前。

她皺了皺眉。

趙鼎看著舒眉小心翼翼地從鼻翼上捧下那隻醜陋的蝶,小心翼翼地在窗前移動,有了點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