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十四章 失落(2 / 3)

這女人想做什麼?

舒眉完全沒有注意到趙鼎正在門口饒有興致地看著自己。

她努力推開了落地窗子。

拴著的插銷是個暗鎖,舒眉費了半天的氣力都無法推開。

趙鼎忍不住心中暗笑。

看你能怎麼動!

而後他看到舒眉伸手,不帶一點聲息地,抓住了一旁的青瓷花瓶,砸到了落地窗子的玻璃上,迸濺的碎玻璃片,割破肌膚,仿佛並不是傷在她自己的肉體上。那一瞬,她隻是想小心翼翼地護助懷裏那隻殘了蝴蝶。

風順著破裂的玻璃吹進來,傅舒眉才呆呆地看著自己的手,片刻以後,才意識到,疼痛。

疼痛和血一起,在片刻的延遲後,洶湧地湧上來。

趙鼎猛然抽了一口氣。他忽然出手,抓住傅舒眉的肩膀。用力之大,使對方向後麵倒了一倒,整個上半身靠向欄杆處。

衣領綻開的地方,隱約可見鎖骨上,一道新綻開的傷痕。

春風暖暖地吹著,血靜靜流下來,粘在傅舒眉的衣服上,瞬間被吸掉。海棠紅小綾襖,卻沒有花掉,隻似添了幾朵新染出的桃花。

“你這個女人!”趙鼎咬著牙,一字一聲地說。

傅舒眉竟然笑了,“你怎麼了,脾氣這麼大?”

趙鼎冷冷回答:“想要死,快的法子有很多,何必用這麼大動靜的法子,怎麼?想引起我的注意,覺得我這些日子冷落了你?”

欄杆咯得腰背生痛,傅舒眉推開他站起身,伸手拉好衣領,說:“不過一個小口子,你倒是這麼緊張,也不是咱們誰……”

還沒等舒眉說完,趙鼎就冷冷打斷她:“不要用那些欲擒故縱的愚蠢手段,舒眉。”

“楚澤……”傅舒眉輕輕地緩緩地道,“這綿山,這府邸都是你的天下,沒有人敢對你用手段。”

趙鼎低目,忽地詭異地笑了。

他早該知道,這是個幻相玲瓏,心思詭譎的女子。

趙鼎一把抓住她,充滿邪惡然卻並不強大的力量,將她壓在床上。

杏黃的床單上,男人躁動滾燙的體溫,壓著女人冰冷沒有溫度的身體。

女人柔順地仰臥於雙人床的,撕碎了那海棠紅的錦襖,那一條條修長柔軟的顏色……水紅色。

天下最豔最柔。他剝開她,毫無保護的晶瑩。

她就像枚荔枝……一騎紅塵,那美豔能顛倒眾生。那一刻,她周身瘦削但靈活的肉。掌中纖腰,不盈一握。令人擔心這般的恣肆。

趙鼎這才感覺到自己這些日子壓抑的饑渴,感到他激烈的爆發。

當趙鼎最後放開舒眉,而終於頹然倒下時,她溫婉地在他身下,一語不發。

女人那麼溫柔,撫摸著他,她環抱住了他的肩膀。

他與她貼得那樣近,可以聞到從她的身上散發出的潮濕的芳香。他變得恍惚起來,在夢的黑暗裏,在很遠的地方,有隱約的歌聲傳來,輕柔悅耳,如低語一般。

半夜時,舒眉因口渴而醒來,發覺身邊的空洞。

“楚澤?”

舒眉輕聲呼喊,拉著了台燈,穿上拖鞋一路尋去。乍夢乍醒,恍惚的雙眼。

這間臥房住了幾個月,也算熟到不能再熟,舒眉一路啪啪打開臥室的穿堂的盞盞燈光。

一盞一盞打開。燈光次第明亮。

“楚澤,你在沐浴嗎?”

舒眉隨手拎著趙鼎的一件睡衣,那嗓音忽然戛止。

她看到他。

剛剛還似野獸一樣的男人。如逃亡的野獸蜷縮於浴缸之中,緊緊抱住自己。

嘴角不斷溢出的鮮血,染紅了浴缸裏的冷水,一條一條仿佛白日裏她身上那件被撕裂的海棠紅襖子。

趙鼎沒有力氣動哪怕一隻手指,鬢邊的也不知是被水濕了,還是一層冷汗黏在臉上。

那一瞬間眼簾抽動,他發現了傅舒眉。一段距離外的門口處,她正靜靜地佇立著。全身籠罩在陰影中,趙鼎看不清她的神色,唯一可以確定的是她也正看著自己。

他們就這樣相互對望,沒有任何言語,沒有任何動作。

一絲聲響也無的室內,血色染著的沉寂,時間也隨之靜止不動,似乎是過了很久,又似乎不到一刻,他看到舒眉轉身離開了片刻,然後又重新出現,緩緩地朝他走來。

穿出陰暗,昏黃的燈光中在她美麗的臉龐上形成一圈柔和光芒,但那雙眸子卻看不出一絲情緒。

女人越走越近,優雅的步伐,凜然的身段,走到麵前,直直地盯著他。

血液仍不斷地滲出,像是有一把鈍刀滑過趙鼎的咽喉內壁,那紅色液體一滴滴滑落在水中,不久在她麵前形成一攤絲線似的痕跡。

傅舒眉怔怔地看著那些血跡,好像一點都不驚慌一樣。

那深沉刺目的暗紅,隻是讓胸口不禁一陣強烈收縮,有種奇異的感覺。

那是生命的痕跡,是趙鼎流逝的生命……

這一刻,傅舒眉可憐著眼前的這個男人,因為,他已經被死神拉住了一隻手。

然後,趙鼎覺得有一個柔軟的身體邁進水中,來到身側。

纖細的手指,柔嫩光滑,滑過他的胸,他小腹上緊繃的肌肉。

柔和而甜蜜的親吻中,有一塊東西被順勢遞到口中。

和許許多多個晝夜中讓人情欲瘋狂的依蘭截然不同,趙鼎可以品嚐得到類似檀香、脂粉、熏香混合在一處,深厚的香味。

趙鼎有驟然間清醒過來,“不!”他大喊著,極力與女人纏繞過來的唇舌搏鬥。

然而女人濕漉漉的舌尖纏繞住他,緩慢地,像個深不見底的漩渦,將他吸了進去。

“滾開!”趙鼎哽咽著,大聲呼喚,想要掙脫出來,可傅舒眉把他抓得更緊。

“楚澤,我知道的,有什麼關係呢?我一直知道的,你們家族遺傳的血癌。”她在他的耳邊輕聲說,似是勸慰,又似是引誘,“鴉片而已,不會使你死得比疾病更快,反而會減輕你的痛苦。”

這樣的話從來沒有人對他說過,自從知道他患病以來,醫生驚恐交加,生怕自己不知何時何地被滅口的模樣,自己極力隱藏,生怕在人前泄露了半點出來的恐懼。

終於,終於,有一個人知道理解……

墮落,其實很容易。

這種刺激他從未體會過,鴉片吞咽了下去,他太緊張了,就在傅舒眉的雙手中,抓著她的肩膀向上弓著身體。

迷迷蒙蒙,不知何時趙鼎回到床上,咬緊牙關,等著這鴉片勁道的結束。

血早已止住,女人依然用赤裸溫暖的胳膊擁抱他,他觸摸到了絲緞般的濃發,沿著纖細的鎖骨,她的臀部微微翹起,結實圓潤,剛好填滿了他的掌心。

柔軟,那麼柔軟,這就是她,和他以前所接觸的任何一個身體都不一樣。

濃鬱的陰冷的,趙鼎被那刺骨的冷猛刺一下,而後凍住了,而後退縮了……

幾乎,與死亡那樣的接近。

曾幾何時,軍旅生涯東征西戰裏,他也曾經是如此接近過死亡,子彈,暗殺……各種各樣的疤痕,深深淺淺。無數次接近死亡。

然後他不甘心,那麼努力地活下去,卻屈辱於病魔的折磨下,終究要丟了性命。

沉沉地醒來時,趙鼎的眼睛睜開一線,射入眼簾的微光蒙了眼,疾惶惶閉上。欠一欠身子,再次看去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是躺在臥室裏那張西式軟床上,羅帳被銀質掛鉤婆娑地卷了起來,越過紗帳看去,鏤花窗簾遮不住的依舊是一片黑暗。

這是他的家,這是他所熟識的地方,那麼也就證明一切都不是夢……

病魔……

病魔的背後,就是死亡。

明明是春日正好,明明是陽光燦爛,同樣的光輕輕籠罩著,在地麵投射出一條條拉長的影,那清晰的影,宛若從地獄爬出的怨魂,伴著風聲惻惻,鬼叫個不止。

楚澤,楚澤……

你的病又重了,你活不了多久了,楚澤……

舒眉躺在趙鼎的身畔半蜷曲著身子。

趙鼎的眼睛閃爍著異樣的光,

舒眉仰著頸子,極美的曲線。床單的青黃色,她的晨褸是紅裏透白,她的臉色卻是透明的,透明得,叫人永遠看不見她的心。

帶著阿芙蓉的氣息。

有多久了,清晨醒來,身體裏總是有生命在漸漸流失的痛楚,像是秋天裏到了日子枯黃的樹葉落到地麵……

可這個早晨,趙鼎連痛覺都沒有,隻是那樣靜靜地靜靜地感受著,徹底地絕望。

她斜坐在椅上。向後一靠,煙燈的光影和著陽光照在傅舒眉的麵上,越發顯得人瘦。她塗抹的鮮紅的蛋寇指甲,熟極而流地搗鼓著那一套家夥什兒,煙槍、煙簽、金絲琺琅煙盤與煙盒,白銅鏤花的小煙燈豎著個海棠葉式的座子…

那時屋子裏的明暗凝固。燈把人的影子放大,幢幢地映在牆上,好像每一移動會發出鏽澀的吱呀之聲。

他開口喚:“舒眉……再給我一口,以後就扔掉這些東西吧。”

她拿起鑲金嵌玉的那一柄煙槍,低著頭專心致誌,那個又名叫阿芙蓉的甜甜的味道在空氣裏彌漫。

透過一片輕煙,舒眉忍不住輕輕地笑了。

趙鼎覺得那味道隻是在他的心尖上輕觸了那麼一下,刹那間流過來的燥熱,讓他變得狂躁起來……

他握住了舒眉的手,吞食般將煙嘴吞咽在自己的呼吸之中。

窗上日色西沉,他在清涼宜人的昏暗空氣中醒來,同時轉了個身。

床上空蕩蕩的,淩亂不堪,身上蓋著條厚毯子,枕頭旁一本翻開的羊皮書向下壓著。封麵上的黑色墨跡瑩瑩閃亮,那是古老的文字,趙鼎眨著眼,很艱難地拚出了它們……

[亡靈起身,歌唱太陽

讚美你,啊拉,向著你驚人的上升!

你上升,照耀,令諸天向一旁滾動。

你是眾神之王,萬物之主,

我們自你而來,因你而成神聖。

你的祭司黎明出迎,以歡笑洗心;

神聖的風帶著音樂,吹過你黃金的琴弦。

在日落時分,他們擁抱你,猶如每一片雲

自你的翅膀上,閃現著天邊反照的顏色。

你行過了天頂,你的心喜悅;

你的清晨和黃昏之舟都遇上好風;

在你麵前,瑪特高舉她決定命運的羽毛,

阿努的殿堂因你的名而喧囂。]

那是……《亡靈書》。

趙鼎半躺在炕上,一天這麼過去了。他什麼都不想在乎,這淡淡的若有若無的香氣,足以解憂。

手上是個可以隨意把玩的女人。

她坐在那裏,依舊是一身白色晨褸,夾雜著漂亮的案織花紋,沒有笑容的臉孔,顯得有些冷漠,也似乎不必擔心身體裏哪兒忽然蹦出來止不住的鮮血。

失去了力氣的趙鼎,冷冷地勾起唇角。

依稀可見,女人的眼浸在奇怪的味道的霧氣中,像冬日從被炭火烤得起了霧的玻璃朝外看去的感覺,冰冷極了。

然而,終究低眉順目得,已是一個聽話的小玩意兒,像籠中鳥,池中花。

傅舒眉本專心致誌地垂著眼,突地就抬起眼簾掃了他一眼。

香氣隨著她一起飄了過來,趙鼎在靠舒眉很近的地方,支著胳膊肘子,把那本書攤在眼前慢慢地翻著。

“你喜歡嗎?”他這樣回答。

舒眉向後仰靠在枕頭上,忍不住笑出了聲,很親熱地朝他蹭過來,同時伸出右手擱在他的胸膛上慢慢滑動。

“被死神抓住的感覺如何?”

他無法掩飾自己的情緒,而且他知道這一切傅舒眉都察覺得出來,“難以言喻。可是,舒眉,你蓄意讓我吸上鴉片,然後想要看著我帶著毒癮而死嗎?”

不知何時,已經莫名陰沉的趙鼎,洞釋著舒眉那臉上的每個細微的變化,磁性的聲音沙啞地說著:“你放心,我一時半會還死不了!”

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被那雙野獸般的眼睛刺穿,舒眉隻是瞪大了眼睛,屏住了呼吸,然後輕輕的,像是怕讓什麼粉碎一般地輕輕呼出一口氣。看著他,仿佛失去了焦點的凝視,看不到一點生機……

從那天起,趙鼎惡意地命令仆役停止給傅舒眉供應飲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