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樣溫暖的春日,到了第三日,傅舒眉已因脫水而陷入半迷狂的狀態。間隔著一個手指寬的鐵欄杆外,明明每天更換一壺清水,她全身卻幹渴得像是每一寸肌肉都要裂開。
趙鼎並未短少傅舒眉的食物,甚至每日送上的還都是由隨軍的名廚製作的精美糕點,隻是,沒有水而已。
這種殘酷而不動聲色的折磨,持續到了第四天。
有時候趙鼎覺得,已經被病魔浸透的身體內,一定是流淌著黑色的血液。他的父親趙隸也好,他也好,都嗜好於優雅的談吐間,觀賞他人極端的痛苦。
尤其那個居於囚室內,日日夜夜被他身心摧頹著,知道了他最隱蔽秘密的女人。
當趙鼎於夜晚再次踏足傅舒眉的寢室時,一進門,赫然看到向來冷漠的傅舒眉,已經在狂亂中開始咬噬自己的手腕。
趙鼎看著她吸吮自己的鮮血,衣服上斑斑點點盡是血跡,而被血液潤澤了的唇齒間竟然帶著恍惚的笑顏,明白自己的懲罰不能再繼續了。
可偏偏,舒眉抬起頭對他說:“楚澤,我看見死亡的顏色了。”
那時她滿身猙獰的血跡之上是這樣一張天真明淨的容顏,甜美得令他忘記了所有的憤怒與驚狂。
這聲音點燃了趙鼎心中那黑色的火,趙鼎幾乎可以聽見那一聲斷弦的聲響,曆經十數年艱苦軍伍訓練而鑄就的意誌,瞬間崩斷了!
三十餘年來,他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瘋狂。
趙鼎手伸過來,慢慢地,慢慢地,牽動了肉,疼痛終於浮了上。指尖可以清晰感覺到牙齒凹凸的咬痕以及血溫熱觸感,然後,一語不發,手指猛地施力,抱起她,半褪下那髒汙的緞子旗袍。
他並沒有像欲望強烈的野獸那樣即刻要了她。
他甚至還抓著傅舒眉,逼她弄幹淨了身體,洗了臉,隻是在整個漫長的過程中,他的右手始終堅定地扣著傅舒眉的下頜,不讓她的唇有機會再碰到一滴水。
直到他攜著舒眉的手,慢慢地躺倒在床上,才把一盞盛滿了水的杯子放在傅舒眉麵前。
而後他就壓住了傅舒眉的身體,阻止她向著水源的艱難爬行。
趙鼎扳過傅舒眉的身子,讓她背對著自己。
每個人都有床笫上的喜好,趙鼎從來不喜歡這個姿勢。然而和傅舒眉嚐試著這個從未嚐試過的體位,她好像完全沒有在意到,迷離的雙眼隻盯著眼前的水,便更為刺激。
當屈辱的痛陡然傳來時,她竟然就有了種欲仙欲死的感覺,最後哆哆嗦嗦地虛軟地癱倒在趙鼎的手臂上。
綻裂破皮的唇,饑渴地微張著,呼呼地喘著氣,白皙光滑的裸背沁出細密的汗珠。趙鼎輕輕地在她背上吻了吻,舌尖從她的背上滑過,將她背上的汗珠含進嘴裏,是微微的鹹味。
每次傅舒眉的嘴唇剛剛接觸到水源,才來得及吸入淺淺半口,他就猛然雙手緊緊扣住她纖細的腰肢,放開片刻,又拉回來。趙鼎在床笫間隨著自己心意驅使著她。
舒眉吞咽著水的聲音斷斷續續,夾雜著一兩聲含糊的呻吟,短促尖銳,而意義不明。
到了最後,她攬著他的脖子睡過去,滿身水與血的淋漓。
這個刹那,趙鼎伸手摸到舒眉手腕上點點的血痕,淡然抹了一下滿是紅色液體的雙手。
一雙黑色的眼平靜地凝視著舒眉。
覺得自己的靈魂仿佛被那雙野獸般的眼睛刺穿,她屏住了呼吸,然後輕輕地,像是怕讓什麼粉碎一般地輕輕呼出一口氣,竟有了一種生死與共的錯覺。
相擁的人兒……患難之交,出生入死。
可是那患難,原本是她。
遠在湖都的葉景卿在夢裏經常見到傅舒眉。
但卻不是那個命運多舛的女人,而是更早前,那個拉著絕世名琴“坦納特夫人”,不知人生黑暗仇恨的快樂少女。
在夢裏,一遍又一遍重複地回放著他珍藏在童年記憶深處的,那些小小的溫馨片段。
他早就知道那隻是一個虛幻的夢。
千軍萬馬在手中雄才偉略地調度的他,卻也沒有想到,隻能是在那樣的場景,以那樣的方式,才能一圓心事。
深邃的悲痛從內心深處搖晃上來,一瞬間,巨大的黑影從身體內部,將他的神誌整個撕裂。
然而,此時此刻的綿山,江肅文見到的傅舒眉比葉景卿更痛。
戒煙是痛苦的,每條細小的神經都從最末端瞬間躥上來無可抑製的痛感,撕扯著她全身。
那一瞬間,舒眉的神誌像一隻在圓圈籠子裏瘋狂奔跑的鼠,明知最後隻是死路一條,卻仍向往著鑽進名為“鴉片”的繭中。
趙鼎默默看著舒眉崩潰,痛哭,而後慢慢起身。
等到趙鼎走出門的下一瞬間,一個紅漆的盒子被放在她眼前,打開來馥鬱的香氛,將傅舒眉的神誌重新拉回來。
江肅文將一個鑲金嵌玉的煙杆放在舒眉麵前。
薄薄的煙杆猶如鋒刃貼著她的肌膚,雖然沒有沾上一絲一毫人體的鮮血,依然冰燙得像一塊火炭。
舒眉的內心,卻一片冰冷。
活下去。
傅舒眉告訴自己說,活下去,你才能做到一直以來都要完成的事情。
“江肅文,我知道你原本不姓江。你和趙家的仇是怎麼結下的,你這些年忍辱負重的又為了些什麼,是不是因為被奴役了太多年,奴性根深蒂固,所以反而忘記了。”
江肅文原本坐在房門前的椅子上,可舒眉的緩緩的一番話,卻把他逼得站起身,大步向前,顫抖著。
傅舒眉繼續說:“你手裏的那把德製魯格手槍,非一般槍械可比,最適合近距離的殺傷。不過,你不會這麼做,因為,這樣就太便宜自己的仇人了,不是嗎?”
江肅文已經掏出別在後腰的魯格手槍。
後坐自動方式與肘節式槍機閉鎖機構,麵交錯雕鑄著的獨特結構,外觀優雅,加工精良,與同期任何國家的手槍相比,都屬於上乘。
舒眉看著它,緩緩伸手抓住那黑洞洞已經上了膛的槍口。在她看起來,這把精工做成的魯格手槍,像一件精致的玩物多於像一件殺人的利器。
江肅文不禁打了個寒噤。
很冷。
舒眉一手握著槍杆,發現它有些變得冰涼。似乎,所有的器物,到了她的手中,最終都會變得冰涼。
窗外夜色猶如牛車緩緩滿過天際而行,在漆黑如深淵的夜色裏,明亮繁華的窗內,鴉片的蒼白色灰燼雪一般地舞著。
舒眉不再看江肅文,不再看窗外那淒迷冰冷的夜景,閉上眼睛。
長長的睫毛,一絲顫動都沒有。
她早就不會再做夢了。
再睜開眼時,江肅文看著她的眼睛。水光嫵媚的一雙,平靜若死。
“你想要我幫你做什麼?”
“印緬的公路,兵不血刃地交給他,這點本事,你還是有的。”
她轉身打開了留聲機,背對著江肅文坐到梳妝鏡前。鏡中幢幢的人影晃動。
江肅文愣怔地望著那卷發的影子,燈光自下照著,折映在天花板上,如此龐大,邊緣浮動。
是當頭壓下來的一團泡沫。他感到無法呼吸。這墳墓一般的空氣。
留聲機內吱吱呀呀,模糊的一兩聲。
舊時光鏽死了。
那之後的傅舒眉仿佛是被趙鼎傳染了似的,犯了嘔血的毛病。昏沉沉的每天每夜郾臥,趙鼎每天都過來陪伴她,親手喂藥喂水,一起對著檀木的床榻。
即便是這樣的時候趙鼎也強硬地一再要求著她的身體。
在這期間,許多奇珍異寶,送到了傅舒眉的麵前。
趙鼎知道舒眉失眠的習慣。
匣子裏的首飾一樣一樣握在手裏撫過,這是舒眉的每個失眠的夜晚要找一件事做,最多的時候就是去把玩這些石頭。
葉景卿當年就幫她努力往裏添加收藏,仿佛在幫她吃一劑昂貴的藥。
趙鼎自然也能。
一屋的華光珠耀,醃金浸銀,彌散著陳煙般醇厚的香。
尺來長貨真價實的八寶如意雕金橫釵,恍惚中握在手中,鎮鏤銀簪,環翠鳳釵銜下一溜鮮紅欲滴的流蘇珊瑚。明明是前朝的舊物,可知今依舊那樣的無比堂皇富麗。
就仿佛他今夜殷切的神態……
她想……趙鼎應該是愛上了她吧?
這次,真的用一種男人的心情愛上了一個女人。
舒眉變了。
以前的舒眉能夠主動地凝視他,即便是假的,也會嬌嗔嫵媚,交望的眼神。傅舒眉的微笑,不知不覺讓人有了安心的溫柔,仿佛她在他的耳邊低語:我是愛你的……
而現在,她對任何事情,不逃避也不迎接。
仿佛飲鴆止渴的作用下,傅舒眉和趙鼎的身體都漸漸好起來。止住的嘔血和著舶來的最精良的藥物讓他們這一對殘破身體再一次發出生命的光來。
這個時候,趙鼎本來應該是處於齋戒期,不近女色,卻在好起來後每天晚上都過來和傅舒眉一起睡了。
紅羅鬥帳裏她俯視他的臉。
隔著遙遠的燈光,隔著火炕燒得旺盛蒸起來的香而暖熱的空氣,褥子裏香末子仿佛粉粉地飛揚著,肉眼不見也如一重障紗,令他的臉成為灰蒙蒙的一片……
趙鼎的臉,近來愈加的消瘦了,或許因為太接近死亡,和老人的麵貌一樣,總是殊途同歸。
紅的燈光投在他臉上,舒眉抬起一條腿,跨過他的腰,他們靠得更近了,臉貼著臉,胸相互蹭著。
肌膚相觸的愛撫。
舒眉卻有些精疲力竭。
趙鼎猶在沙啞地喚著她:“舒眉,舒眉,你真好……舒眉!”
聲音透出焦急的幹渴。
手指一點一點地愛撫,便清晰地感覺到,身下趙鼎真的瘦了那麼多。
當年疆場上一員悍將,但病魔吞噬了髀肉,便已是英雄遲暮。
她輕輕地齧咬著他的耳垂,然後遊移向下,在脖頸與胸前,靈蛇般舌尖兒滑來滑去。一嘴的鹹澀。
一月一日新年,是趙隸六十歲冥壽,他安葬於趙氏家族的綿山家寺。
對於趙鼎來說終於離開了人世的隻是個敵人,過去多少的仇恨……白骨蓬蒿,當年許多死了的人,他殺的,仿佛附身在他體內,化與病痛折磨著這個老人,直到他的死去。一連三日的大雪中,趙鼎祭拜完畢之後,便著家人一起吃飯,當然傅舒眉也陪在他的身邊。
綿山的用餐方式與西方人相似,與許多國人圍著中央的大盤,大家共享一菜不同,而是每人麵前一個托盤,上麵放置著酒杯、碗筷和碟盤,精美的甜點。第一道菜是冷盤,有魚蝦,有蔬菜,而絕無肉類。
趙鼎與傅舒眉胃口現在好多了,一起麵對麵靜靜地吃著飯,趙鼎時不時夾過來剝好的蝦肉,最開胃的新鮮莢豆。
舒眉喝了一口浸泡了梅瓣的春酒,然後在他的注視裏感到頰上火熱起來……
傅舒眉微微笑了,如果不是趙鼎身邊那個已經猶如兩個影子,幾乎對什麼都視而不見的妻子軒轅華,癡癡傻傻的妾室阿巧。
他們麵對麵地坐著,真好像是男女結婚一樣的陣勢……
而對麵的這個男人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
筵席散去,軒轅華領著阿巧就無聲無息地消失。
傅舒眉在細細端詳時心微微扯著痛起來。
“我這一生……真的很好笑,似乎,永遠做成不了一個男人的妻子。”
傅舒眉笑著,說出來自己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的可憐。
她今日穿著銀黃織花的旗袍,青金大鑲浮雲偏襟,咬口桃紅細牙盤成蒼蘭的輪廓,肘袖大鑲是呼應胸襟浮花的兌彩山茶料子。青金與蔥綠的小鑲之間,嵌著鮮豔的桃紅掐牙。下裙的襟片上,碎錦拚貼成祥雲鳳凰。走動時個錦片色彩變幻,竟出五色輝映。這件衫子,不費一根繡線,而把鑲掐對嵌用到了極致。
可那樣的濃墨重彩,趙鼎分明見到女人側過去的一半臉龐上,明眸蒼涼,淌下冰冷的淚來。
大約,也隻有趙鼎他看到了吧?
“現在我是這個國家的主人,而你是俘虜了天下之主的女人!隻是我的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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