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狼王的囑托
12、對小人,要在表麵上阿諛奉承,背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跟他玩陰的。
狼行絕地。
死一樣的寂靜,是在我犬吠半小時後漸漸地吞噬河穀周圍的。
就連方才一直聒噪不停的知了、蟋蟀,也仿佛意識到巨大危險臨近似的,紛紛收聲。我感到自己脖根處的寒毛不知不覺奓了起來,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懼感,像是突如其來的烏雲一般,遮蔽了我心中的光亮。這種恐懼十倍,不不,百倍於來自大黑熊的。
那一刻,我突然有些後悔了。
丟丟所隱藏的草叢裏,先傳來了一陣細微的聲響。
我知道,那是野狼的先頭偵查部隊到了,接著四周的山坡上,緩緩浮現出一雙雙綠油油的眼睛,不知不覺間,已將站在中間的我包圍。
那一刻,我終於見識到了野狼的團隊協作。
它們像一陣風,不,風是有動靜的,而它們卻更像是一陣霧,不知不覺間,已經侵染了每一寸土地,每一根草木。而他們每靠近一點,蕭殺絕望的感覺就更重一些。我已經忘記了那一天的我是怎樣恍恍惚惚地爬上身邊的那棵野果樹的了。昏昏沉沉的我,先是看到了一匹高大的黑色野狼,他身材足有牛犢大小,隻見他緩緩地登上了對麵的山坡,雖然那山坡比我所在的樹梢矮了不少,但是氣勢上,他卻明顯不知道高我多少頭。緊接著另一匹毛色雪白的母狼緩緩地走到了他的身邊,我知道,那一定是狼後了。旋即,其他幾匹充滿了殺氣的公狼,呈進攻隊形,在他們身邊一字排開,隻等他一聲令下,隨時準備撲向瑟瑟發抖的我。
此時,一輪比城市裏大了許多的滿月自他們背後緩緩升起,風也像在給他們讓路似的,此時才重新吹起狼王脖頸處的鬃毛,將一個個死神般的剪影投射到相對平緩的河岸上。
“嗬!”
狼王鼻子裏隻傳出一聲冷哼,似乎根本沒把我這樣一個小不點放在眼中。其他幾匹野狼像是得到了命令一般,開始弓背向我撲來。我的確見識了,這些土生土長在鳥不拉屎的山林裏的野狼,居然采取了一種令人瞠目結舌的方式——一匹匹野狼在樹下匍匐臥倒,居然以疊起羅漢的方式,疊出金字塔形。眼看馬上就要到達樹梢了,早已被嚇破膽的我,終於抬高了聲音喊道:“大黑熊,我是大黑熊的手下!”
我不知道這一招管不管用,現如今也隻能死馬當作活馬醫了。
原本狼王正準備帶著狼後離開,把我這個小不點交給其他人處理,但聽到大黑熊這個名字後,竟然停下了腳步。
“有門!”
我在心中暗自慶幸,不免又手忙腳亂地向上爬了幾步。不過丟丟身上因為食腐而產生的土腥味的確管用,我看見有幾匹惡狼離他也就幾米遠,居然沒有發現他的存在。這也難怪,要不是這樣,恐怕他早已成為別人的盤中餐了吧。後來,我曾不止一次地問自己,如果我和丟丟換一下位置,生存和尊嚴我到底會選哪個,我選來選去,似乎永遠沒有答案。
“嗬嗬,你說的是那個背叛了整個族群的叛徒大黑熊嗎?”
開口的並不是狼王,而是他身後那頭走起路來一瘸一拐的老狼。
“什麼?大黑熊是狼,不是狗?”我驚訝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腹誹,我早該看出來的,大黑熊的體型那麼大,特別是他眼中那犬類根本不可能有的威懾力以及篤定、高傲的姿態。那他為什麼隱藏自己的身份,還編出了跟野狼論道的謊話呢,那明顯是在自降格調啊。
“那個寧願當狗的叛徒,哈哈哈——”
在老狼的帶動下,其他野狼也不無譏諷地笑罵起來:“聽說他現在可是一群野狗的領袖哦,混得不錯嘛!”
“住口!”
此時此刻,狼王突然暴喝一聲,周圍再次陷入死一樣的寂靜:“就算他背叛了族群,但他始終是我鐵塔的兄弟。”
他的話更令人驚訝了,狼王跟大黑熊居然是兄弟,怪不得他們的體型和毛色有那麼幾分相似呢。
說話間,狼王鐵塔已經跳下山坡,緩緩地向這邊走來,期間那匹白狼一直不緊不慢地跟在他的身後,步態是那樣優雅。
在將幾匹似乎還想拿我打牙祭的野狼踢開後,狼王站到了我剛才站立的岩石上,低著頭看著地麵對我說:“下來吧,他們不會傷害你的。”
我知道狼王為什麼低頭看著地麵,而不是抬頭望著我對我說話。
據說,高傲孤絕的狼王所仰望的,隻有天上的明月以及浩瀚的星辰,而我這種流浪狗,根本不值得他抬眼相望。
“真……真的?”
我簡直難以相信自己的耳朵,如果我有褲子的話,恐怕早就已經被尿濕了。
“狼王一言九鼎,還不滾下來。”
他身後氣喘籲籲的老狼惡狠狠地嗬斥我。說實話,雖然看起來這家夥的地位僅次於狼王鐵塔,但是要論起來,這群野狼之中,我最不怕的就是他了,瞧他那生活不能自理的德行吧,前腿少了一截,一瘸一拐的,要是打鬥起來,他還真可能不是我的對手,要知道,我可是一條曾經讓羅威納泰山臣服的串兒大可卡。我曾經在電視上看到過德國的一條新聞,說是一條衷心救主的羅威納,趕跑了三條狼。現在看來,那條新聞未必是真的,那條羅威納總不能幸運地遇到三條瘸腿狼吧,不過,由此,羅威納好勇鬥狠的性格可見一斑。
在眾狼露出的森森白牙中,我顫巍巍地跳下樹來。
我本想來一個漂亮的姿勢,無奈前腿發軟,最終還是下巴著地。
“帶他回領地,我有話要問他。”
說話間,鐵塔已經敏捷地跳過河岸,快速地淹沒在了叢林中。
月色越來越亮了,晚風吹動樹梢,發出沙沙的聲響,跟隨狼群經過灌木叢的時候,我伸腳踹了踹偽裝成一團野草的丟丟的屁股:“起來吧,沒必要藏了,他們不會傷害我們的。”
“你大爺啊左安,幹嗎非得拉上我,我還不想死呢。”
哆嗦著站起身來的丟丟的擔心其實是多餘的,雖然,在聽到他的動靜後,一群惡狼齊刷刷地將獠牙對準了他,但當靠近後,又都忍不住打著噴嚏遠離:“這什麼東西,太臭了!”
我輕輕地碰一碰丟丟的屁股:“怕什麼啊丟大爺,野狼們又不會洗菜。”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丟丟,還有那匹氣喘籲籲的老狼已經被大部隊落下了很長一段距離,野狼們是不擔心我會逃跑的,因為方圓幾十裏,全是他們控製的地盤,神通廣大的孫猴子永遠也翻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
“哼哼哼,城市來的野狗。”
對準路邊一根凸出來的樹枝剔了剔牙,老狼喉嚨裏發出了怪聲音:“你以為鐵塔會因為你是大黑熊的手下就對你手下留情?你也未免太高看他們的兄弟情了。實話告訴你們,他們雖然是一母所生,小時候也曾並肩打過天下,可是一山難容二狼,大黑熊永遠也別想再踏足這裏半步。”
後來我才得知,老狼傑瑞之所以對大黑熊充滿敵意,是因為,多年前,他的那半條腿就是被大黑熊咬折的。當年,鐵塔所率領的正規軍與大黑熊的叛軍大戰三天三夜,最終取得了勝利。後來,大黑熊帶領剩下的幾匹野狼逃離了叢林,卻在過山洞的時候,被迎麵而來的火車撞飛了三匹。再後來,他們又被養雞場的場主拿著獵槍追殺,他以為野狼是去偷雞的。結果,等創傷累累的大黑熊來到湖區附近時,已經是孤家寡人,再無東山再起的可能。當初,是八萬收留了他,並且保護了虛弱不堪的他,幫他舔傷口,所以,大黑熊才會對八萬這麼一往情深。
阿飛教過我,寧願得罪一百個君子,也不要得罪一個小人,因為你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們會在你背後捅上一刀。對小人,要在表麵上阿諛奉承,背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跟他玩陰的。
想到這裏,心裏無比厭煩傑瑞的我隻能滿臉堆笑:“大黑熊怎麼可能還敢踏足閣下的領地呢?我來這裏也不是他授意的,而是想向閣下這種隱居在山林裏的高人請教一些處世之道,還望您老不吝賜教。”
我故意把鐵塔的地盤說成了是他的,我知道這種沒有實力,卻一肚子壞水的窮酸軍師最喜歡別人捧臭腳,這一點,他跟大灰無異。果不其然,傑瑞的臉上露出了得意的微笑,說話的語氣也軟了不少:“算你小子有點見識,不過,我們野狼的本領豈是你們這些鼠輩說學就能學成的。”
“當然,當然,您老說得不錯,所以,我隻希望能學到三成,不、不,一成就夠了,就足以讓我在城市裏的那群鼠輩中立足了。”
“嗬嗬。”
傑瑞笑了一下,我能看得出,此時此刻,他已經完全對我放鬆了戒備,於是立馬補充道:“我若真能再回到城市,一定會告訴所有犬類,在崇山密林之中,有一位名叫傑瑞的智者,他擁有超凡的智慧,是他輔佐狼王統治了整個山林。”
順手摘了一枚野果丟進口中的丟丟被我的話嗆到了,忍不住咳嗽連連,我連忙轉身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要知道,我說那句話是有目的的,這樣一來,傑瑞一定會力保我安全離開山林吧,所以,千萬不能讓他看出我此話其實是虛與委蛇。
傑瑞停下了那看似有些怪異的腳步,轉過頭,上上下下地打量了我一番,他的眼神意味深長。其實,我比誰都清楚,憑借他在鐵塔身邊多年的經驗,他能輕而易舉地看穿我的把戲,但是,這並不意味著我的話他不受用。他就像是一顆隱沒在月亮光輝之下的星辰,多年來,他看慣了別人對鐵塔的阿諛奉承,肯定幻想過某一天別人也那樣對他言聽計從,這就是他的悲哀了。
鐵塔的領地,是在一個巨大的山洞裏,山洞裏有很多分叉支洞,狼群成員按照地位的不同,分別由近及遠住在狼王所在的主洞附近。門口,有一座用各種動物的骨頭殘骸搭建的祭壇。
我在城市的時候,就曾聽阿飛說過,傳說中,野狼們會祭祀,他們祭祀的對象是月亮。
但我沒想到,傳說竟然是真的。
那由一個個頭骨搭建而成的祭壇,讓我汗毛倒立,身後的丟丟更是連看都不敢看一眼。
我們不是野狼的族類,住的地方自然不可能是山洞,而是山洞外麵的一片草叢,好在那裏雖然潮濕了些,但是視野開闊,站在陡峭的洞口懸崖向遠處看去,整個霧蒙蒙的山林都能盡收眼底。
曾經,我夢想著,有朝一日,我能帶著丁丁遠走天涯,最好能就占據一個這樣的山洞,當然,沒必要那麼大。跟她一起生一群調皮可愛的狗崽子,在他們睡著以後,我們肩並肩坐在洞口,看一輪肉包子一樣的月亮,緩緩升起,緩緩落下,終此一生。
可是,現在看來,我再也沒有這個機會了。
時下,我根本沒有資格跟大黑熊平分秋色,退一萬步講,就算有一天丁丁重新回到我的身邊,我也不敢保證,我還能心無芥蒂地接受她。好馬都還不吃回頭草呢,何況我還是個雜食動物?
原本好像對我還有幾分興趣的鐵塔,在將我和丟丟帶到領地後,居然變得冷漠起來,整整三天,他連見都不見我們一麵,害得我們隻能每天以野狼們的殘羹剩飯度日。我漸漸意識到,他是在用這種方法消磨我們的意誌,妄圖榨幹我身體裏唯一殘存的驕傲信念,讓我不得不對他五體投地。
可是,他未免小看了我左安,既然我敢涉足這種窮山惡水的地方,就早已做好了接受各種考驗磨礪的準備。跟人類生活過的經曆,讓我學會了許多人類的智慧,我知道,在古代,武林高手收徒,一般也會用這種方式磨礪徒弟的心智,比如,小和尚要挑上幾年的水,才能正式進入達摩院。
“不對啊?這麼說來,難道鐵塔有收我為徒的意思?”
可是,若收一條流浪狗為徒,未免太跌份了吧,這要在動物界流傳開來,鐵塔那英武神明的形象恐怕難保。
我這樣想著,又是一個夜晚輾轉難眠。
我目睹了惡狼們在我麵前將一頭野豬開膛破肚的情形,我不知道他們這算不算是殺雞給猴看。但我知道,他們肯定不懂得隱藏其中的一個道理——殺雞給猴看,也許能讓猴子害怕,但是,還有可能讓猴子也學會了殺雞。
我看到了它們撕咬獵物時的動作,他們先是靜悄悄地靠近,然後猛撲而上,緊緊地咬住獵物的喉嚨,完全沒有野狗打架時那種齜牙咧嘴的花哨動作,每一個動作都樸實無華,卻又充滿殺機。他們一旦咬住獵物的喉嚨,就算獵物蹬踹得再厲害,也絕不鬆口,一擊斃命。那種耐心和毅力,正是我們這群犬類所缺乏的。當然,一種狗除外,那就是泰山那樣的羅威納,要知道,在古代,他們可是作為鬥狗存在的,不把對方殺死,絕不退縮。好在被人類從小圈養的泰山似乎退化了,眼中雖有殺氣,但已無祖先們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淩厲以及那令人膽戰的威懾力了。
進入野狼領地後的第四天,狼王鐵塔第一次接見了我。
擔心周圍的惡狼會趁機將自己分屍的丟丟本來也想跟我一起去山洞覲見,結果卻被擋在了洞口。
為我帶路的白狼藍月,周身散發著一種讓人不敢直視的高貴氣質,她太美了,據說她出生的那天,就連月亮也自愧不如,暗淡許多,變成了灰蒙蒙的藍色,這也正是她名字的由來。她的那種美,不同於城市裏任何一條做過美容、染過色的貴婦狗,她美得與大自然如此和諧,卻又與這片倉黑的土地如此格格不入。她的美是不允許褻瀆的,比如,我看見丁丁的第一感覺就是據為己有,而她,令我斷然不敢產生一絲這樣的妄念。
“他怎麼樣了?”
一道溫柔的聲音在身前響起,明顯是刻意壓低了嗓子,隻讓我們兩個人聽見。
“誰啊?”在確定那個聲音的確是走在前麵、目不斜視的藍月發出的以後,我一臉茫然地問道。
“太古,就是你說的大黑熊。”藍月不耐煩地補充。
“唔,太古,原來大黑熊還有個這麼高大上的名字。”
我在心中腹誹著,下意識地回答道:“不錯,八萬剛剛死掉了,現在又有一個丁丁投懷送抱。”
話一出口,我才猛然明白,不知何時,我已對大黑熊,確切地說是對丁丁的背叛充滿了怨念,這可不好,仇恨往往會令一條狗失去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