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在,我和丟丟都屬於小型犬,可以輕鬆地將身體隱藏進低矮的灌木叢。
我選擇這樣的方式離開狼群,看起來似乎很狼狽,但是,與生命相比,尊嚴有時候真的沒那麼重要。在動物的世界裏,生存,才是第一法則。
我不知道自己走後,鐵塔和藍月會遭遇什麼,就像我不知道重新回到城市的自己將麵臨什麼一樣。因為,人心都是會變的,就像我當初最好的朋友丟丟,現在還不是心懷鬼胎?
深入狼穴數日,我和丟丟身上已經有了野狼的氣息。
如此一來,出山的一路上都很順利,通行無阻,所有的動物聞到我們身上的氣味都紛紛避而遠之。我們在天色微微亮時就趕到了我當初跳下火車的隧道口,看著綿延遠去的鐵軌,我似乎又聞到了城市裏鋼筋混凝土的氣味,也許,那裏才是我的天堂吧。
我回轉身,望向清早霧氣繚繞的山林,突然莫名其妙地歎了一口氣,丟丟卻頭也不回地沿著護坡滾了下去,連連朝我喊叫:“快走啊左安,要不然一會兒傑瑞他們就追上來了。”
“嗷——塔卡塔——”
長長的火車,像一條蠕動的巨蟲,已經從山那邊緩緩地駛來,用不了多久火車就要進入彎道,減慢速度,然後鑽進長長的隧道,這正是扒火車最好的機會。
想到這裏,我從地上叼起虎牙,縱身一躍,跳下護坡,站到了丟丟身旁。
我走到鐵軌上,正視著越來越近的火車。
我聽見丟丟在我身後大喊大叫:“左安,快躲開,你瘋了,不要命了?”
我甚至還自信地閉上了眼睛,我突然有了種神奇的感應,似乎能感覺到危險越來越近。在火車即將將我碾成一片肉餅之前,我睜開雙眼,猛地向左邊一跳,重新跳回了丟丟身邊。
我瞅準了機會,自火車車廂銜接處一躍而上。
我看見身下的丟丟跟著火車拚了命地奔跑,最後他張開大嘴一下子咬住了橫梁,眼看就要被卷入車底,要不是我出手相救,他恐怕早就變成無機物了。
穿過一片伸手不見狗爪的黑暗,突如其來的天光是那樣的刺眼。
我知道,再穿過幾個隧道,就可以看見城市裏那一座座高聳入雲的摩天大樓了,看見山下那一汪藍色的湖水,越來越高的垃圾山以及那一條早已背叛我、離我遠去的白色貴賓狗。
她的名字,叫丁丁。
其實,那一天,我和丟丟在垃圾山附近就跳下了火車,山腳下那些曾根本不把我們當回事的野貓,在聞到我們身上那來自遠古的味道後,紛紛跳入草叢,鑽進角落,再也不敢出現在我們眼前。
垃圾山上,我第一次站得比丟丟還要高。
我將那枚象征著權力的虎牙埋在了一個秘密地點,我並不急於完成鐵塔交給我的任務,我承認,那枚虎牙對我的誘惑太大了,如果有了它就真的能夠擁有無上的權力的話,到時候,無論阿飛、丁丁又或者是茉茉、泰山,都會對我唯命是從吧。當然,我心裏同樣無比清楚,如今,我還不具備駕馭這枚虎牙的能力。
“虎牙呢?”
望著重新回到他身邊的我,丟丟一臉的疑惑,開始向我身後不住地眺望。看樣子,他似乎也在打虎牙的主意。一路上,他都在勸我不要將虎牙交給大黑熊,口口聲聲說是為我著想,其實他心裏比誰都明白,虎牙放在我這裏,要比放在大黑熊那裏好得手多了。
望著急迫的丟丟,我微微一笑:“該出現的時候自然會出現的。”
“唔……”丟丟悻悻地嘟囔了一句,對於我的這種回答,他明顯很不受用,可現在,我才懶得在乎他的感受。我早已不是當年那條跟在他屁股後麵,被他嘲笑,被他奚落的串兒可卡狗了。
太陽已經升到半空,我站在垃圾山頂向下看去,摩天大樓的影子已經投射到了湖區附近,這個時候,湖區的那群野狗大都是隱匿在草叢洞穴中,為的是躲避湖區川流不息的遊客。那裏的白晝屬於人類,而夜晚才屬於我們。可是,不知道為什麼,那一刻,我突然就對著頭頂明晃晃的太陽大叫了幾聲,我堅信,左安的歸來,不單單是不知天高地厚的狂犬吠日。
“你剛才的樣子很可怕哦。”
這是事後丟丟形容我的原話,而我卻沒有給出任何回應,但他的眼中,明顯多了些許敬畏。果然,老油條阿飛說得沒錯,他曾告訴我說:“左安,你知道自己為什麼地位那麼低下,大灰和沙皮他們都敢在你頭頂撒尿不?”
他說:“那是因為你給所有野狗的印象就是脾氣太好,什麼事情都好商量,久而久之,他們當然不再把你放在心上。”
“很多時候,你要懂得拒絕,要勇敢地露出你的犬牙,那樣,別人才尊重你,敬畏你,覺得你這條狗不好惹。”
從丟丟的反應來看,的確如此。
“好好休息吧,等太陽落山,我帶你去湖區。”
我毫無語調的話語就像是命令,我聽見丟丟咕咚一聲咽了口口水,似乎在把即將脫口而出的話語吞回肚子裏。
城市裏的霓虹燈一盞盞地亮起,趴在最高的岩石上的我,打著哈欠伸了一個懶腰,然後跳下石頭,踢了踢還在熟睡的丟丟的屁股:“走了,去湖區!”
路邊原本聚集的野貓呼啦一下散去,我隱隱約約還能聽到他們的耳語:“他們身上有野狼的味道,還有老虎的氣息,趕緊跑,他們不好惹。”
我和丟丟相視一笑,邁著方步緩緩地向山下走去。
前去湖區的路上,丟丟突然定在了原地,等走出好遠,我才下意識地回頭,此時他已經被我遠遠地落在了巷子盡頭。
“走啊,大黑熊會接受你的,就算是看在我的麵子上。”
巷子盡頭淹沒在陰影裏的丟丟依然沒有走上前來的意思,看樣子似乎有話要說。
我不耐煩地向後幾步:“怎麼了,丟大爺?”
“丟大爺”這個稱謂,此時從我口中說出來,連我自己都覺得有種諷刺的意味。寂靜的巷子裏,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丟丟發出了一聲苦笑,待我快要走近後才試探著、小心翼翼地問我:“左安,我們還是兄弟嗎?”
他的話將我問得一個愣怔,是啊,我們還是兄弟嗎?
曾經,那兩條一起逃出家門打算流浪天涯,一起跟小區裏的狼狗作對,一起調戲寵物狗的流浪狗哪去了?
彼時,他是丟大爺,我是“小安”,我們兩個人占據了其實根本沒有其他狗願意要的垃圾山,還以為自己是多牛的山大王。
可是如今,那兩條狗哪去了?
他還是我兄弟嗎,我還是他兄弟嗎?
我在心中不停地追問著自己,很難給自己一個答案,我隻能上前一步,拍一拍他的肩膀,用這樣的話來敷衍他:“丟大爺,我不知道我們還算不算兄弟,我隻知道,從今以後,如果有別的野狗膽敢欺負你,就是跟我左安作對。”
丟丟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欣慰的神色,其實,後半句話我沒有告訴他——但是,你永遠別想再像以前一樣,在我麵前以大哥的身份自居。
讓我萬萬沒有想到的是,回湖區後,我看見的第一條狗居然會是茉茉。
她的身形比原來消瘦了一圈,毛發也沒以前鮮亮了,我鑽出草叢時,第一眼看見的便是站在排椅上,翹首向著我當初離開的方向張望的她。
看見我後,她沒有馬上衝過來,而是微微一愣,接著眼眶就紅了。
她先是奔上前來,在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打量了我一番之後,張大嘴巴,猛地在我腿上咬了一口,直到我尖叫著跑開,她才咯咯地笑出了聲音。
“有病吧茉茉,為什麼咬我?”
“是啦,是啦,不是夢境了,你會疼啊,原來真的不是在做夢。”
我難以置信地看著手舞足蹈的茉茉,我還是頭一次聽說懷疑自己在做夢的人,抓住別人的胳膊咬一口的呢。
後來,我從阿飛那裏得知,自從我走以後,茉茉每天都會到這裏等我,一開始泰山還會陪著她,後來就連泰山也失去了耐心。那一刻,望著不遠處高興得像個孩子一樣的茉茉,我突然有種莫名的感動。
丟丟仔細地打量了一番茉茉,又回過頭笑看了我一眼,輕輕吹了下口哨,似乎在提醒我這妞不錯。
而我的心卻不在茉茉身上,我離開那麼久,湖區一定發生了很多事情,都說人走茶涼,我也不知道我的不辭而別會帶來什麼樣的影響。
湖邊樹下,阿飛正和斑點狗花影重在草坪裏嬉戲打鬧,我記得他曾經信誓旦旦地對我說,在我離開的這些日子裏,他一定要教會花影重爬樹,現在看來,最終還是他做出了妥協,從樹梢搬到了地上。
我從橋邊走向阿飛和泰山時,聽見了草叢深處的大灰和環球的竊竊私語:“瞧他那樣吧,有什麼了不起的啊,擅自離開,看老大怎麼懲罰他吧。”
我揚起了下巴,連看都不看他們一眼,徑直朝著正叼了一朵花進獻到花影重麵前的阿飛,伸出腿來,輕輕地踢了一下他的屁股。
“嘿,左安,你回來了!”
話還沒說完,他便開始對著我左聞右聞,接著閉上眼睛很享受般,意味深長地呢喃道:“野狼的味道,來自最遠古的殺戮的氣息!”
他這麼一說,那些原本圍著我看熱鬧的野狗,紛紛後退了幾步,而泰山的眼中也露出了敬畏的神色:“左安老大,你真的見到了野狼?跟大黑熊一樣,見到了真的野狼?”
瞧他那話說的吧,我不光見到了野狼,還帶回了能夠統治狼群的信物呢。當然,這裏現在還是大黑熊的地盤,我不必那麼高調。
“你見過大黑熊了嗎?”
突然想到了什麼似的,阿飛緊張地問道。
我搖了搖頭。
於是,阿飛的眉頭便緊緊地皺成了一團,他上前一步,拉低我的肩膀,小聲責備我道:“要我教你多少次啊好徒弟,你回來之後,要見的第一個人不是我們,而應該是大黑熊,他才是這裏的老大。”
說到此,他又用更低的聲音補充道:“至少現在還是。”
我心領神會,轉過身看向湖心島的方向,那個孤絕的黑影又坐在那裏望著一枚殘月發呆了。我相信,我所引發的騷動他早就已經察覺到了,然而,他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常,而是跟往常一樣,坐成了一座巋然不動的山峰。我知道,漠視一切的定力,來自於身體內部強大的實力。
我轉過身,低下頭,跨過石橋,緩緩地向著湖心島走去,這裏,我以前從來沒有來過。
丟丟本來想跟我一起來,但最終還是站在了橋頭,不敢上前一步,他已經知道大黑熊其實是一頭狼,而獨狼似乎永遠比狼王更可怕,何況他曾經險些登上狼王寶座。
月光形成的光影裏,我看見大黑熊微微側了一下耳朵,似乎並沒打算跟越走越近的我說話。
於是,我隻能輕輕地坐在他的身後,抬起頭來看向月亮。
“聽說,她出生那天,連月光都變成了藍色的,真的是這樣嗎?”
聽到我的話,大黑熊猛然一下站起了身,依舊並未回頭:“看來阿飛沒有看錯人,你真的見到了他們。”
我沒作聲,但已經做好了隨時撒腿狂奔的準備,因為我發現大黑熊的身上有了前所未有的殺氣,就算當初跟疤臉三兄弟戰鬥時,這種殺氣也沒那麼強烈,就像是有一團黑色的火焰,從他身邊漸漸地蔓延開來,昏暗了整個湖區,整個天空,整個世界。
好在,這團黑色的火焰慢慢地變小,最終隨著他的一聲長歎,熄滅在了胸膛裏,他轉而用一種盡量克製的語氣問我道:“藍月她怎麼樣,她還好吧?”
“很好。”
“她現在是狼後,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所有的野狼都敬仰她。”
“唔……”在聽到“狼後”二字時,大黑熊的喉嚨裏傳來了一陣痛苦的呢喃,眉頭緊緊地皺在了一起。
我不失時機地接著說道:“可是鐵塔卻不怎麼好,你們倆的那次戰鬥讓他的身體受到了嚴重的創傷,他現在病得很厲害,傑瑞又糾集了一群野狼,想要取而代之。”
大黑熊是聰明的,有些話點到為止即可。
我不確定,他和鐵塔的兄弟情誼足不足以讓他奮不顧身地去救援,我隻知道藍月對他很重要。要知道,當年他背叛鐵塔的最主要的原因就是藍月。
果不其然,我聽見了犬牙交錯時那令人膽寒的咯咯聲。
這時候,我勢必要加一把火了,他心裏想著的是要鐵塔死而藍月生,一邊是被趕出族群後那深入骨髓的恨,一邊卻是不顧一切熾熱如火的愛。我似乎能看到這兩股情感在他身體裏捉對廝殺的情形,去還是不去,對他來說很難決定。
於是,我隻能用另外一種情感來綁架他。
“鐵塔說,無論你的立場是什麼,你們永遠都是兄弟,偉大的狼王應該屬於最高貴的血統!”
這便是兄弟情和家族責任了,我這樣做,無疑是又將他往火坑裏推了一把。
我相信,大黑熊很快就能做出決定了,而我卻故意把能夠統治狼群的虎牙藏了起來。那樣的話,傑瑞他們一幫便不會乖乖地順從了吧,我甚至能想到,在不久的將來,遙遠的山林裏那場慘烈的廝殺。很有可能,大黑熊會一去不返。
而大黑熊如果前去救援,湖區會交給誰來管理呢?
我帶給了他這麼重要的信息,立了那麼大的功,恐怕,不言自明了吧。
如果大黑熊死在了那裏,再也不回到湖區,我便可以順理成章地成為這裏的首領了,到時候,無論是丁丁還是茉茉,一定都會對我另眼相看吧。而大灰和環球那兩個二貨,到時候我將把他們趕到疤臉三兄弟的地盤上,對付他們,兵不血刃。
這樣想著,我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抹邪惡的笑容。
我左安從小就是這麼愛憎分明了,我想不明白的是,自己從什麼時候開始,居然變得這麼陰險,這麼不擇手段!我突然有那麼一點點看不起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