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鄧九公關心身後名褚大娘得意離筵酒(1 / 3)

第三十二回鄧九公關心身後名褚大娘得意離筵酒

上回書表的是安家迎娶何玉鳳過門,隻因這日鄧九公幫的那分妝奩過於豐厚,外來的如吹鼓手、廚茶房,以至抬夫轎夫這些閑雜人等過多,京城地方的局麵越大,人的眼皮子越薄,金子是黃的,銀子是白的,綾羅綢緞紅的綠的,這些人的眼珠子可是黑的,一時看在眼裏,議論紛紛,再添上些枝兒葉兒,就傳到一班小人耳朵裏,料著安老爺家辦過喜事,一定人人歇乏,不加防範,便成群結夥而來,想要下手。不想被這新娘子小小的遊戲了一陣,來了幾個,留下了幾個,不曾跑脫一個,這班賊好不掃興。好容易遇見了一位寬宏量大的事主安老爺,不和小人為難,待要把他們放了,這班人倒也天良發現,知感知愧;忽然不知從那橫撐船兒,跑出這麼一個鄧九公來。大家起先還隻認作他也是個事主,及至聽他自己道出字號來,才知道他是個來打抱不平兒的,這樁事通共與他無幹;又見他那陣吹謗懵詐來得過衝,象是有點兒來頭,不敢和他較正。如今鬧是鬧了個烏煙瘴氣,罵是罵了個簸米糟糠,也不官罷,也不私休,卻叫他們把丟碎了那院子的瓦,給一塊塊整上,這分明是打主意揉搓活人。四個賊可急了,就亂糟糟望著他道:“老爺子,你老也得看破著些兒。方才聽你老那套交代,是位老行家,你老瞧作賊的落到這個場中,算撒腿窩心到那頭兒了;不怕分幾股子的贓,擠住了都許倒的出來,這丟了個粉碎的瓦,可怎麼個整法兒呢?真個的作賊的還會變戲法兒嗎?這不是人家本主兒都開了恩了,你老抬抬腿兒,我們小哥兒們就過去了;出去也念你老的好處,沒別的祝讚,你老壽活八十好不好?”

這班賊大約也看出老頭子是個喜歡上順的來了,那知恭維人也是世上一樁難事,隻這一句才把他得罪透了。他不問長短,先向那班人惡狠狠的嚷了一口,說道:“沒你娘的興,你九太爺今年小呢,才八十八呀!你叫我壽活八十,那不是活回來了嗎?那算你咒我呢!你先不用和我油料著,你們也整不上這瓦,我給你條明路:這東西瓦鋪裏有賣的,人家本主兒蓋房的時候,也是拿錢兒買了來的,你們丟了人家多少塊,就隻照樣兒買多少塊來,給人家賠上。索性勞你的駕,連灰帶麻刀,一就手兒給買了來,再叫上他幾個泥水匠,人多了好作活,趁天氣早些兒收拾好了,夜裏騰出工夫來,你們好再趕你們的正經營生去。講到買幾片瓦,也不值得打狠也似價的,去這一大群。勻出你們歡蹦亂跳這倆去買瓦;留下房上滾下來的和爐坑裏掏出來的那倆,先把這院子破瓦揀開,院子給人家打掃幹淨了,也省得人家含怨。”那霍士道聽了這話,心裏先說道:“好,作賊的,算叫我們四個出了樣子咧!有這麼著的,還不及飽飽的作頓打,遠遠的作趟罰幹淨呢?”待要怎樣,又不敢和他怎樣,隻有不住口的央及討饒。他更不答言,便向安公子要了枝筆,蘸得飽了,向那四個臉上塗抹了一陣。內中隻有霍士道認識幾個字,又苦於自己看不見自己的臉,也不知給他畫了些甚麼。望了望那三個臉上,原來都寫著核桃來大小“笨賊”兩個字,好象掛了一麵不誤主顧的招牌;待要上手去擦,兩隻手都倒剪著。正在著急,見他擱下筆,便和方才要把他們送官的那老頭子說:“張夥計,你撥兩個硬掙些的人,給我帶上他倆,就這麼個模樣兒買瓦去,手裏可帶住他拉腿的那把繩,不怕他跑,也由不得他不走。有個鬧累贅的,先叫他吃我五七拳頭再去。”

那兩個賊聽了這話,隻急得嘴裏把老爺子叫得如流水,說情願照數賠瓦,隻求免得這場出醜。怎奈他不來理論這話,倒瞪著兩隻眼睛,搖頭晃腦,指手畫腳的,向那班賊交代道:“這話你們可得聽明白了,人家本主兒算放了你們了,沒人家的事,這全是我姓鄧的主意。你們要不服,過了事幾,隻管到山東茌平縣岔道口,二十八棵紅柳樹鄧家莊幾找我,我那裏是個座北朝南的廣梁大門,門上接一麵黑漆金字匾,匾上有‘名鎮江湖’四個大字,那就是我舍下。我在舍下候著。”

安老爺看他鬧了這半日,早覺得君子不為已甚,這事盡可不必如此小題大作;隻是他正在得意場中,迎頭一勸,管取越勸越硬,倒從旁讚道:“九哥你這辦法,果然爽快,隻是家人們也鬧了半夜了,也讓他們歇歇,吃些東西,再理會這事不遲。”因和張進寶使了個眼色,吩咐道:“且把他們帶到外頭聽著去。”張進寶會意,便帶著眾家人,七手八腳,一個一個拉住一把繩子,轟豬一般的,帶出二門去了。這才得一甩手,踅身上了台階兒,進了屋子,他還嚷道:“我就不信咧,北京城裏的賊,這麼大字號,他會不認得鄧九公!”褚大娘子道:“夠了,咱們到那院裏坐去,好讓人家拾掇屋子。”安老爺、安太太也一麵道乏,往那邊讓;那邊上房裏,早已預備下點心,無非素包子、炸糕、油炸菜、甜漿、粥麵、茶之類。眾女眷隨意吃了些,才去重新梳洗。鄧九公這裏,便和安老爺坐下,又要了壺荸薺棗兒酒,說:“昨日喝多了,必得投一投。”安老爺一麵和他喝酒,隻找些閑話來岔他,因說道:“老哥哥,我昨日一回家,就問你,說你睡了,怎麼那麼早就睡下呢?”鄧九公道:“老弟,告訴不得你,這兩天在南城外頭,隻差了沒把我的腸子給嘔斷了,肺給氣炸了。我越想越不耐煩,還加著越想越糊塗,沒法兒回來,悶了會子,倒頭就睡了。”安老爺道:“這話怎講?我隻說你城外聽這幾天戲,一定聽得大樂,我正想問問老哥哥,也要聽個熱鬧兒,怎麼倒如此說?”他連連的擺手說道:“休提起,我這肚子悶氣,正因聽戲而起。我說話再不會藏性,我平日見老弟,你那不愛聽戲,等閑連個戲館子也不肯下,我隻說你過於呆氣;誰知敢則這樁事真氣得壞人。”安老爺道:“想是唱戲唱得不好?”鄧九公道:“倒不是在這上頭。愚兄聽戲,也就隻瞧熱鬧兒,那戲兒一出是怎麼件事,或者還許有些知道的,曲子就一竅兒不通了;到了昆腔,哼哼卿卿的,我更不懂;要講那排場行頭把子,可都比外省強,便是不好,大不過是個玩意兒,也沒甚麼可氣的。我是被一班聽戲的爺們,把我氣著了。這一天是不空和尚的東兒,他先請我到了前門東裏,一個窄胡同子裏,一間門麵的一個小樓兒,上去吃飯,說叫作甚麼青陽居,那杓口要屬京都第一。及至上了樓,要了菜,喝上酒,口味倒也罷了,就隻喝了沒兩盅酒,我就坐不住了。”安老爺道:“怎麼?”他又說道:“通共一間屋子,上下兩層樓。底下倒生著個烘烘烈烈大連二灶,老弟你想這樓上的人,要坐大了工夫兒,有個不成了烤焦包兒的嗎?急得我把帽子也摘了,馬褂子也脫了。不空和尚,他大概也瞧出我那難過來了,說:‘路南裏有個雅座兒在,咱們挪過那邊去坐罷。’我聽說還有雅座兒,好極了,就忙忙的叫人提擄著衣裳和帽子,零零星星連酒帶菜都搬到雅座兒去。及至下了樓,出了門兒,蕩著車轍,過去一看,是座破棚欄門兒。進去裏頭髒裏巴嘰的兩間頭發鋪,從那一肩膀來寬的一個夾道子擠過去,有一間座南朝北小灰棚兒,敢則那就叫雅座兒。那雅座兒,隻管後牆上有個南窗戶,比沒窗戶還黑;原來那後院子堆著比房簷兒還高的一院子硬煤,那煤堆旁邊,就是個溺窩子,太陽一曬,還帶著一陣陣的往屋裏灌那臊轟轟的氣味。我沒奈何的,就在那臊味兒吃了一頓受罪飯。我說:‘我出去站站兒罷。’抬頭一看,看見隔牆那三間大樓了,我才知這個地方敢是緊靠著常請我給他保鏢的那個緞行裏。他老少掌櫃的,我都認得,連他懷抱兒兩小孫子兒,一個叫增兒,一個叫彥兒的,我也見過。早知如此,借他家的地方兒吃不好嗎?老弟,你往下聽,這可就要聽戲去了。”

安老爺道:“我見城外頭好幾處戲園子呢,那裏聽的?”鄧九公道:“我也沒那大工夫留這些閑心,橫豎在前門西裏,一個胡同兒裏頭,街北是座紅貨鋪,那園子門口兒,總擺那麼個大筐,筐裏堆著崗尖的瓜子兒。那不空和尚,這禿孽障,這些事全在行,進去定要占下場門兒的兩間官座兒樓。一問,說都有人占下了;隻得在順著戲台那間倒座兒樓下窩撇下。及至坐下,要想看戲,得看脊梁。一開場,唱的是《俞伯牙操琴》,說這是個紅腳色,我聽他連哭帶嚷的鬧了那半天,我已經煩得受不得了;瞧了瞧那些聽戲的,也有咂嘴兒的,也有點頭兒的,還有從丹田裏運著氣往外叫好兒的,還有幾個側著耳朵,不錯眼珠兒的,當一樁正經事在那裏聽的。看他們那些樣子,比那書上說的聞詩聞禮,還聽得入神兒。這個當兒,那占第二間樓的聽戲的可就來了。一個是個高身量兒的胖子,白淨臉兒,小胡子兒,嘴唇外頭露著半拉包牙;又一個近視眼,拱著肩兒,是個瘦子。這兩個人七長八短,球球蛋蛋的,帶了倒有他娘的一大群小旦。要講到小旦這件東西,更不對老弟你的胃了;愚兄老顛狂,卻不嫌他。為甚麼呢?他見了人請安磕頭,低心小膽兒,咱們高了興,打過來,罵過去,他還得沒說強說、沒笑強笑的哄著咱們,在他隻不過為著那幾兩銀子,怪可憐不大見兒的。及至我看了那個胖子的玩小旦,才知北京城小旦另有個玩法子。隻見他一上樓,就拚上了兩張桌子,當中一坐,那群小旦前後左右的也上了桌子,擺成這麼一個大兒爺攤子。那個瘦子可倒躲在一邊兒坐著。他們當著這班人,敢則不敢提小旦兩個,都稱相公,偶然叫一聲,一樣的二名不偏諱,不肯提名道姓,隻稱他的號。我正在那裏詫異,又上來了那麼個水蛇腰的小旦,望著那胖子,也沒有個裏兒表兒,隻聽見衝他說了兩字,這兩字我倒聽明白了,說是肚香;說了這兩字,也上了桌子,就盡靠那胖子坐下。兩人酸文假醋的,滿嘴裏噴了會子四個字兒的匾。這個當兒,那位近視眼的,可呆呆的隻望著台上。台上唱的,正是《蝴蝶夢》裏的說親回話,一個濃眉大眼、黑不溜秋的小旦,唧嘈了半天,下去了不大的工夫,卸了妝,也上了那間樓。那胖子先就嚷道:‘狀元夫人來矣!”那近視眼臉上那番得意,立刻就象真是他夫人兒來了。我隻納悶兒,怎麼,狀元夫人來到了北京城,也下戲館子串店兒呢?問了問不空和尚,才知那個胖子姓徐,號叫作度香,內城還有一個在旗姓華的,這要算北京城城裏城外屬一屬二的兩位闊公子;水蛇腰的那個東西,叫作袁寶珠,我瞧他那個大鑼鍋子,哼哼哼哼真也象他媽的個元寶豬;原來他方才說那肚香肚香,就是叫那個胖子呢!我這才知道小旦叫老爺,也興叫號,說這才是雅。我問不空,那狀元夫人又是怎麼件事呢?他拱肩縮背的說:‘那個姓史叫作史蓮峰,是位狀元公子,是史蝦米的親侄兒。’我不知這史蝦米是誰,他說那個黑旦,是這位狀元公最賞鑒的,所以稱作狀元夫人。我隻愁他這位夫人,倘然有別人叫他陪酒,他可去不去呢?”

安老爺微微一笑,說:“豈有此理!”鄧九公道:“你打量這就完了嗎?還有呢!緊接著第一間樓上的,聽戲的也來了。一共四個人,嘻嘻哈哈的,玩笑成一團兒;看那光景,雖是一把子紫嘴子孩子,卻都象個世家子弟。一坐下,就講究的是叫小旦,亂吵吵了一陣,你叫誰,我叫誰,櫃上借了枝筆,他自己花了倒有十來張手紙開條子。可憐我見他那幾個跟班兒的,跑了倒有五七遍,一個兒也沒叫了來,落後從下場門兒裏,鑽出個歪不楞的大腦袋小旦來,一手純泥猴兒指甲,到那間樓上來,望著他四個不是勾頭兒,不象哈腰兒,橫豎雖算請安,遠離著呢,就棲在那個長臉兒的瘦子身邊坐下。這一坐下,可就五個人玩笑起來了。那個瘦子,叫了那小旦一聲梆子頭,他就誇一聲爪一聲的道:‘吾叫梆子頭,難道你倒不叫噴嚏嗎?’還有那麼肉眼凡胎溜尖的條嗓子的,不知又說了他一句甚麼,他把那個的帽子往前一推,腦杓上就是一巴掌。我隻說這個小蛋蛋子,可是來作窩心腳?那知這群爺們,被他這一打,這一罵,方才樂了。我可就再猜不出他們到底是誰給誰錢了?”

安老爺道:“這話大約是九兄你嫉惡太嚴,何至說得如此!”鄧九公急了說:“老弟,你隻不信?我此時說著,還在這裏冒火!你再聽罷,可就越出越奇了!第三間樓,坐著五個人,正麵兒倆,都戴著困秋兒,穿著馬褂兒,一個安慶口音,一個湖北口音,一時看不出是甚麼人來。那三個不大的歲數兒,都是白氈帽,綠雲子挖鑲的抓地虎兒的靴子,半截兒皮襖,掩著懷,搭包倒係在頭裏,不但打扮得一樣,連那相兒也一樣,那光景象是親弟兄。這班人倒不玩笑,隻見他把那兩個戴困秋的讓在正麵,他三個倒左右相陪,你兄我弟的講交情,交了個親熱。我一看這五個人,不象一路哇,怎麼坐得到一處呢?不空和尚這東西他也知道,他說:‘那兩個戴困秋裏頭,歲數大些那個赤紅臉,姓虞叫虞太白;那一個鼻子上紅糟糟的要長楊梅瘡的,姓鹿,名字叫鹿亞元;連上方才唱摔琴的那個,此外還有一個,算四大名班裏頭,四個二簧硬腳。我才知道他兩個也是戲子。我問他既唱戲,怎的又和那三個小車豁子兒坐到一處呢?不空和尚指了我一指頭,他又擺了擺手兒,吐了吐舌頭;問著他,他便不肯往下說了。老弟,你知道這起子人,到底都是誰呀?”安老爺道:“不唯不知,知之也不消提起,大不外‘父兄失教,子弟不堪’八個大字;但是養到這種兒子,此中自然就該有個天道存焉了。我倒怪九兄,你既這等氣不過,何不那日就回來,昨日怎麼又在城外耽擱一天呢?”鄧九公道:“何嚐不要回來,也是不空和尚鬧的;他說明日有好戲,果然昨日換了一個和甚麼班,唱的整本的《施公案》,倒對我的勁兒。我第一愛聽那張桂蘭盜去施公的禦賜‘代天巡狩,如朕親臨’那麵金牌,施公訪到鳳凰張七家裏,不但不罪他,倒叫副將黃天霸和她成其好事,真正寬宏大量,說得起宰相肚子裏撐得下船。”安老爺便道:“我的哥,那是戲呀!”他道:“老弟,這戲可是咱們清國的實在事兒呀!慢說施公的盡忠報國無人不知,就連那黃天霸的老兒——飛鏢黃三太,我都趕上見過的,那才稱得起綠林中一條好漢呢!”安老爺笑道:“然則這是真的,施公是好的?都是老兄你說的。”鄧九公綽著胡子,瞪著眼睛說道:“怎的不真?真而又真!難道象施公那樣的人,老弟你還看不上眼不成?”安老爺道:“既如此說,怎的戲上張桂蘭盜去施公的金牌,施公不罪他,老哥哥你道他是好?我家這等四個毛賊,摔碎了我幾片子瓦,我要放他,你又苦苦的不準,是叫他賠定了瓦了,這是怎麼個講究呢?”鄧九公聽了,不覺哈哈大笑,直笑得眼淚都出來了,說:“老弟,我敢是又叫你饒了去了。方才我因為他說不認得鄧九公這句話,其實叫人有些不平。如今你要放他,正是君子不見小人過,得放手時須放手,得饒人處且饒人,咱們就把他放了罷!”安老爺這才叫張進寶來,放那班人。那班人還算良心不死,後來三個改過,作了好人,趁個小買賣兒。隻有霍士道,因他哥哥不信作賊不曾得手,兩個打起來,他一去咬下他哥哥一隻耳朵來,到底告到當官,問了罪,刺配到遠州惡郡去了。那安老爺家的房子,自有人照料修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