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回鄧九公關心身後名褚大娘得意離筵酒(3 / 3)

這個當兒,那邊舅太太早把何小姐攬在懷裏,笑道:“我的孩兒呀!快來罷,幸虧我在船上,先把你認下了;不然,你瞧他們爺兒們,娘兒們,這陣橫搶硬奪的,還了得麼?”何玉鳳也捂著嘴笑個不住,說道:“娘放心,我是再沒人搶的了,這屋裏的幾位老人家不差甚麼,八麵兒我都占下了。”

一時安老夫妻便叫公子給鄧九公行禮。鄧九公也叫公子帶褚一官過來,給安太太磕頭。將磕完了起來,褚大娘子大馬金刀兒的坐在那裏,和他女婿說道:“還有舅母和親家媽,得認親呢?勞動你再磕頭罷!”褚一官倒也會湊趣兒,趴下就磕。舅太太是坐在裏邊,有個張太太擋著出不去,隻得說:“姑奶奶這個鬧法兒。”連忙摸著頭,把手兒還了個禮。張太太她也拜了一拜,說道:“咱可就都有骨血兒管著呀!算一家子咧!”說得大家哄堂大笑。那褚一官過那邊去,又拜了張老。隻這一陣辭拜,何小姐早暗暗的拉了張姑娘一把,又向公子遞了個眼色,三個人便走到褚大娘子跟前,何小姐先說道:“我們承姐姐這樣親熱,今日也該服侍服待姑奶奶了。”說著,便滿滿斟了一杯送過去,褚大娘子樂得一飲而盡。才得喝完,張姑娘又奉過一杯來。她便笑道:“你們就這樣輪流著灌我,我也願意;我到底也姑奶奶了哇。”說著又是一杯。她姐妹兩個才閃開,早見公子斟過一個大杯來。她道:“這一大下子,可不是玩兒的,還是那個小些兒的罷。”張姑娘一旁低聲說道:“好意思的!這麼大個兄弟敬老姐姐一杯酒,幹回他去。”這位娘子,那好勝的脾氣兒也有些和乃翁相似,便也接過來,一氣飲幹。登時吃得她杏眼微醉,桃腮添暈,一手擎著個空杯,一手指著公子,咬著牙,縱著鼻兒笑容可掬的說道:“小舅爺子,擱著你就是了。”公子因父親在那邊,隻笑著不敢多說,心裏卻想著一句聖經賢傳,暗說怪道:“說是不知子都之美者,無目者也。”隻他四個一陣亂舞鶯花,慢講安、張二家兩雙老夫妻,看著十分歡喜;一個鄧老頭兒,直樂得話都沒了,隻張著個大嘴,嗬嗬的傻笑,不由得手夠酒,酒夠口,酒到杯幹。

一時主客幾個,眼界裏無非樂境,耳輪中都是歡聲,便是那些服侍的人,無不一個個接耳交頭,頌揚歎賞,甚至那樓頭的更鼓,都覺籌添短漏;座上的燈花,也知笑展長眉。隻這席離別小宴,直把他幾個天理人情的人,彼此連絡了個合意同心,連這部《兒女英雄傳》的書,也給穿插了個套頭裹腦。那鄧九公直喝得眼睛有些粘糊糊的,舌頭有些硬橛橛的了,還在那裏左一杯右一盞的連叫斟酒。褚大娘子恐怕他父親明日起不來,誤了上路的吉時,好勸歹勸的攔了兩遍,他還吃了個封頂大杯,才盡歡而散。

到了次日,那些行李車夫,都是前兩天裝載妥當,自有他的伴當押著,起五更先行。才得天亮,他父女翁婿和那個孩子,以及下人,早已收拾了當,吃了些東西,便要告辭。這等一般熱腸人,彼此廝混了許多天,怎生舍得?不必講那褚大娘子拉拉這個,看看那個,已經哭得淚人兒一般;隻那鄧九公一一的辭過眾人,到了何小姐跟前,他也就忍淚不住,勉強說道:“姑奶奶,師傅把你送到這等個人家兒來,師傅沒有甚麼惦記你的咧!你倒也不必記掛著師傅。”交代了這句話,他便一回身拉住安老爺說道:“老弟呀,我和你此一別,不知今生可得……”說到這裏,早已滿麵淚痕,往下說不出來了。幸而安老爺是個豁達人,說道:“老哥哥不消如此。你我今日暫別,不久便當歡聚。”他一手擦著眼淚,搖著頭道:“老弟你這句話,愚兄可有點兒不及信了。”安老爺道:“九哥且莫講人生聚散無常,隻你此番來京,可是算得到拿得穩的?況且轉眼就是你九十大慶,小弟定要親到府上,登堂奉祝,就便把昨日說給你作的那篇生傳帶去,當麵請教。”他聽了這話,擦幹了眼淚,望著安老爺道:“老弟你這話當真?”安老爺道:“小弟平生不敢輕諾,況在老哥哥跟前,豈肯失信?”他便一手拉著安老爺的手,一手指著說道:“老弟,隻你這一句話呀,老天準留哥哥多活幾年等著你!就是這樣,哥哥走了。”說著,他鬆了安老爺的手,頭也不回,帶了褚一官往外就走。這裏褚大娘子見他父親走了,也不好流連,隻得辭了安太太一行女眷起來;安太太大家一直送出腰廳才回。鄧九公站在大門外,催著他女兒上了車,他隨後上車才走。

安老爺頭一天,就差人在彰儀門外三藐庵備下茶尖,便也和公子送下去。走了約莫三五裏地,路旁有座大廟,早見褚一官圈馬回來,說他老人家要到廟裏磕個頭,也請二叔下來歇歇。安老爺隻得跟了他到廟前下車,看了看那廟門寫道著“三義廟”三個字;進去裏麵,隻一層殿。原來是漢昭烈帝和關聖、張桓侯的香火。安老爺向來是位重儒不佞佛的,等閑不肯燒香拜廟,隻有見了關聖帝君,定要行禮;等鄧九公磕過頭,自己帶了公子,也拜過神像。那鄧九公便在神座前,向安老爺說道:“老弟,我曉得你定要遠遠的送一程,才肯回去。但是此去,前途還有張老大和老程師爺諸位候著呢!大概我們各行裏的親友,也在那裏。老弟你就送到那裏,也不得久談。常言道得好:‘送君千裏終須別’。到了你我的交情,大概還見得過這三位尊神,咱們就在這神聖麵前一別。”安老爺固是不肯。他道:“你我的心,關帝菩薩看得明白,何必如此!”安老爺見他這樣說法,倒也不好相強。當下這邊父子兩個,那邊翁婿兩個,隻得各各作別。一路出了廟門,大家道聲珍重,望著他車轔轔,馬蕭蕭,竟自長行去了。

安老爺自他走後,便張羅張親家的搬家,他兩口兒擇吉,搬過祠堂西邊那所新房去。一應家具,安置得妥當,看了看頭上頂的是瓦房,腳下蹈的是磚地,嘴裏吃喝是香片茶、大米飯,渾身穿戴的是鍍金簪子、綢麵兒襖,老頭兒、老婆兒已是萬分知足。依安老爺、安太太還要供茶供飯,他兩口兒再三苦辭。安老爺因有當日他交付的、何小姐在能仁寺送張金鳳那一百兩金子,不曾動用,便叫他女兒送他作了養老之資。張老又是個善於經營居積的,弄得月間竟有數十串錢進門。他兩口兒卻仍照居鄉一般辛勤,撙節著過度,便覺著那日月從容之至。隻是他兩個時常要過前麵來,看看望望,家裏卻短一個支使看家的人;就用安老爺的家人固是不便,便是內麵雇個不知根底的人來,也不放心;又兼他守分安常的慣了,不肯才有幾文錢,便學那小人乍富行徑,立刻就添些新花樣,鬧個跟班兒的。卻也正在為難,誰想事有湊巧,給他送了一個人來。你道這人是誰?原來第七回書講的他當日帶著女兒要到東京投奔的那個親戚,正是那張太太娘家的一個哥哥。這人姓詹,名典,他有個小名兒,叫作光兒。他本是帶著家眷,在東京一個糧行裏給人家管帳,就那裏養了個兒子,因是七夕生的,叫作阿巧。那阿巧才得十一二歲,且自乖覺。詹典在東京一住十餘年,卻也賺得幾十兩銀子在腰裏,落後來因行裏換了東家,他就辭了出來。要想帶了老婆孩子回家,把這項銀子和張老置幾畝田夥種。他那裏起身要回河南來,正是張老夫妻這裏帶了女兒要投東京去,路上彼此岔過去了,不曾遇著。及至到了家,正碰見荒旱之後,瘟疫流行,那詹典在途中本就受了些風霜,到家又染了時症,一病不起,嗚呼哀哉死了。他妻子發送丈夫,也花了許多錢,再除了路上的盤纏,那幾十兩銀子也就所剩無幾,隻得權且帶了個十來歲的兒子,勉強度日。這個當兒,見了從京裏回來的鄉親們,十個倒有八個講究說,咱們這裏的張老實,前去上東京投親,不想在半路招了個北京官宦人家的女婿,現在跟了他女婿到京城享福去了。詹典的妻子聽得這話,想了想自己正在無依,孩子又小,便搭著河南小米子糧船上京,來投奔張老,想要找碗現成茶飯吃。從通州下船,一路問到這裏,恰好正在張老搬家的前兩天。安老爺、安太太是第一肯作方便事的,便作主給他留下,一舉兩得,又成全了一家人家,正叫作勿以善小而不為。你看他家總是這般作事法,那上天怎的不暗中加護。

安老爺才把親家安頓停妥,不兩日就是何小姐新滿月,因她沒個娘家,沒處住對月,這天便命他夫妻雙雙的到何公祠堂去行個禮。張老夫妻如今住得正近,況且又有了家了,清晨起來,便到東邊祠堂來預備代東,候安公子、何小姐行過了禮,就請到他家早飯,把女兒張姑娘也請過來,也買了些肉,宰了隻雞。隻他那詹嫂和阿巧,一個買,一個作,倒也弄得有些老老實實的田舍家風。三個人吃得一飽回來,晚間便是舅太太請過去。那時因褚大娘子起了身,騰出西耳房來,舅太太仍舊搬過去;公子和金、玉姐妹,便在那邊吃過晚飯,直到起更,才過這邊來,先到上房侍候父母公婆安置,才一同回居。過了兩日,安太太便吩咐人,把那新房裏無用的錫器、瓷器、衣架、盆架等件,歸著起來,依然把那座碧紗櫥安好,分出裏外間。張姑娘疊著精神,要張羅這個姐姐,兩隻小腳兒哆哆哆哆的,帶了一班媽媽、仆婦、使婢把鋪設貼落,收拾得都和自己屋裏一樣。果然把他三人那幅小照,挪過這邊臥房來,就那張彈弓、那口寶刀掛在左右,把那圓端硯擺在小照麵前桌幾上,歸結了他三個一段美滿良緣的新奇佳話。何小姐也幫了她,登時桌子板凳的,忙個不了。他兩個被此說一陣,嘔一陣,笑一陣,一時真算得占盡兒女閨房之樂。隻可憐安公子經她兩個那日一激,早立了個一飛衝天、一鳴驚人的誌氣,要叫她姐妹看看我這安龍媒,可作得到封侯夫婿的地步?!因此鄧九公走後,忙忙的便把書房收拾出來,一個人冷清清的下帷埋首,和那班三代以上的聖賢苦磨。這日直磨到二鼓,才回房來。金、玉姐妹連忙起來,迎著讓座。張姑娘問道:“你看我給姐姐收拾的這屋子好不好?”公子裏外看了一遍,說:“好極好極,偏勞之至。”張姑娘道:“我們爬高下低的鬧了一天,虧你也不來幫個忙兒;本來姐姐的事情,罷咧!可怎麼敢勞動你呢?”公子道:“你這個人怎麼這等不會說好話,非是我不來幫忙兒,要說這些掛畫焚香是風雅事我不喜作,也是我欺你兩個;我自承你兩個那番清誨之後,特悟出這些事最於用功有礙,所以古人說:‘注蟲魚者,必非磊落之士也。’正是這個用意。你且讓我一納頭,紮在子曰詩雲裏頭,等我果然把個舉人進士騙到手,就鑄兩間金屋,貯起你二位來,亦無不可,不強似今日的幫忙。”金、玉姐妹兩個再不想那日一席話,一激竟把他激成功了,也暗自歡喜。何小姐便說道:“妹妹說的是玩兒話,其實還不是她們丫頭女人們拾掇的,我們兩個也隻跟著攪了一陣,倒是才說也要給我繡那麼一塊願,掛在這臥房門上,你給想三個字呢!”公子略想了一想,說:“就用那屋的三個字就很好。”何小姐道:“這你可是塞責兒了。”公子道:“非一瓣心香的瓣字,卻就是小照上那紅袖添香伴著書的伴字。你兩個人從此一位便可稱作伴香女史,一位便可稱作瓣香女史,我便可稱作伴瓣主人;隻是我又恐防你們嫌我這風雅,這三方圖章,也隻好等後年春闈之後再講罷。”那金、玉姐妹兩個聽了,也深服他這心思敏捷,各各道妙。過了幾日,張姑娘閑中,果然照樣給何小姐繡了“伴香室”三個字,裝潢好了,掛在她房門門上。

這晚他三個在何小姐這邊,談了這一番,那天也就將近三鼓。張姑娘站起來道:“不早了,我要回房睡了。”何小姐一把拉住她道:“今日可不許你空身兒走,我要煩你順帶公文一角。”張姑娘早已明白,隻得摔手要走,怎奈被何小姐拉住手,再摔不脫,隻得向何小姐耳邊說了句話,何小姐這才放手,說:“滑再滑不過你了,也不知真話啊,也不知賺人呢?”張姑娘正色道:“豈有此理!我要這樣賺姐姐,說玩兒話的事小,那不是在姐姐跟前另存一個心了麼?”她說定這話,才待要走,忽又想起回來說:“等我索性把今日的事情,張羅完了再走。”因把桌子上的那盞燈拿起來剪蠟花,向安公子、何小姐說道:“上月今日,就是我送二位入的洞房,今日還是我送二位賀新居。”說著便拿著燈,前麵照著,往臥房裏引去,他兩個也隻得笑吟吟的隨她進去。隻見她把燈放在房裏桌兒上,又悄悄的向何小姐道:“姐姐你老人家,今日可好歹的不許再鬧到那夜事兒咧!”何小姐聽了,忍不住笑得前仰後合,隻趕著要擰她的嘴,她早一溜煙過西間去了。安公子看了這番光景,心裏暗說:“我依她兩個的話,才用了幾日的功,她兩個果然就這等歡天喜地起來;然則她兩個那天講的,隻要我一意讀書,無論怎樣都是甘心情願的,這句話真是出於肺腑了。幸是我那天不曾莽撞,不然,今日之下,弄得一個扭頭別項,一個淚眼愁眉,人生到此,還有何意味!”隻他這等一想,那奮發用功的心,益發加了一倍。卻又著了點兒書魔,因拍手和何小姐笑道:“我安龍媒經師傅和我講了半世的《論語》,直到今日看了你姐妹兩個,才明白‘《關睢》樂而不淫,哀而不傷’這句書,是怎的個講法!”這正是:

春風時雨同沾化,絳帳應輸錦帳多。

後事如何?下回書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