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一章(3 / 3)

沐沐家的小院落還有一排鐵柵欄,塗了黑色油漆的,每條上麵都很尖銳,好像戰國時期的兵器,一碰到就會深深流血的樣子,挨著柵欄總會有些花,名目繁雜,是叫不上名來的,濃鬱的花香是可以讓人窒息的,隻有一個還認的叫夾竹桃,它的植條長長的伸到牆外,滿園春色關不住的,夏天正美,冬天卻像死了一樣。

院落裏鋪滿了鵝卵石,一直伸到客庭裏,不同顏色的組合在一起構成了不同的圖案,看上去都是一種藝術美,走在上麵更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隻是不知道多久沒有打掃過了,去年的枯枝都快淹沒了鵝卵石的小徑。

胡同盡頭的隔離牆壁上掛著一盞破鍾,滴滴答答的數著年華似的,年華是好年華,卻是經不起數的。幾十年風雨,見證著小城的時過境遷,安靜的看著胡同裏人的喜怒哀樂。

燙著卷發,抽著煙的貴婦,上了年紀拄著拐棍的婆婆,頭發淩亂穿著拖鞋睡衣就在街上溜達的中年婦女,形形色色,組成了小城尖酸刻薄的小市民的生活。

茶前飯後鄰裏鄰外的婦人有事沒事總要會會麵的,好像都成一個雷打不動的慣例,不聚一下心裏都不舒服,不甘心的。臨出門手裏抓把瓜子之類的吃食,哈哈笑笑的說著東家長西家短,他家雞毛你家蒜頭的,有時需要看看左右才壓低了聲音的,講的肯定又是哪家女人坐椅子都是叉開腿的閑話,不痛不癢,可就是講的挺得意,好像散布出去得了多大的光榮似的,每天放學回家路過這條肮髒的小路,都會聽到有人七嘴八舌的議論著。

——黃金價格突然跌了,儲蓄那麼多這下要賠慘了。

——那有什麼,老公成捆成捆的銀子掙著,哪還在乎你跌的那點碎銀子。

——看你說的,我老公像印鈔機似的。

——你老公不是印鈔機還有誰是,每天都在被窩裏偷著樂吧。

每每聽到這樣的恭維話,叼著煙的臉笑得褶子都可以隆起一條山脈,完全沉浸在虛榮當中,然後叼著煙,得意的邁著碎步離開。

其實很多次,沐沐也聽到貴婦離開以後的言論。

——得意什麼呀,哪一天賠個精光,看還拿什麼臭顯擺。

——你看那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指不定在家怎麼遭罪呢。

——最好老公也跟著年輕的跑了,把這個黃臉婆扔了。

——把這個黃臉婆扔了,把你補上去是不是,哈哈。

——哎喲喲,你看你說什麼呢,我又不是隔壁那女人,腿都是岔開的。

沐沐不明白大人的世界到底是怎樣的,每天陽奉陰違會得到什麼。

可是,每天每天,這樣的話像前一天定下的鬧鍾,會準時的灌進耳朵。

像幽靈一般,掙不開,擺不掉。

就是這樣一個陽光都照不進來,每個人都帶著麵具說話的地方,沐沐一住就住了十八年。

十八年。

破鍾每天都準時的響著,像梵音那樣響了七下,天就亮了。

沐沐在這個夜裏醒過一次,是餓醒的。

拿起鬧鍾看了一下才淩晨一點多,然後蒙著頭又沉沉的睡去。當她被破鍾的餘音吵醒的時候,小小的房間已經溢滿陽光,有些還拽著窗簾蕩秋千,不願落到地上。

拿起鬧鍾,指針顯示的時間還是一點多。

她看看窗外的白光泛濫,看樣子今天要遲到了。胡亂的抓起一件衣服穿上,胡亂的把鞋穿上,又胡亂的用梳子梳理了幾下頭發,就匆匆的衝進了洗浴間。

衣服是舊的,鞋子是舊的,還有那隻鬧鍾,也是舊的,都已經有十年了,終於走不動了。沐沐天生麗質,即使穿著舊衣服也顯的漂亮。這些衣服是外婆去世那年買給她的,看著鏡子中的自己突然想到了那個女人,在她印象中那個女人好像都沒有抱過她,沒有牽過她的手,甚至沒有喊過她的名字,更不用說給她買衣服了,這讓她狠狠的傷心了一下。洗了臉卻怎麼也擦不幹了,分不清到底是淚水還是自來水,隻是鹹鹹的,源源不斷。

世界上的幸福是一個模子印出來的,而不幸卻各有各的版本。拿出牙刷的時候才知道牙膏沒了,就蘸了點水,在牙齒上上上下下了幾下就算是刷牙了。快步走回房間把課桌上的書本尺子筆記本什麼的東西全都塞進了包包裏。

牽著單車從家裏走出來的時候,黎明依然在不遠處的家門口等著。

從小到大,她記的,十二年。

黎明總是挎著書包,單腳支撐著單車,站在不遠處等待著。

風。雨。雷。霜。雪。

十二年,從來都沒有斷過。

她從來沒有依賴過誰,但就是麵對黎明,這種感覺是那麼強烈,想控製都控製不了,好像沒有他,那片天空都會很快傾斜。

屋簷下多事的女人看著沐沐跨上單車,小歌消失在被白光渲染的有些眩暈的胡同口,嘴角輕揚翹起,說道,“不般配的小夫妻。”

其實,她們很多時候也在嫉妒的談論著小歌。

比如——黎家那小子演講得了個一等獎。

比如——黎家祖墳上冒青煙了,今年又得了獎學金,已經連續五年了。

比如——唉,老天怎麼這麼偏愛張彬她兒子,今天在電視上都看到他了。

黎明每天騎著單車上學放學,都經過胡同那條複雜的街道,聽著各式各樣的句子。

母親張彬是一個教師,從小學開始,做了黎明五年的班主任,每天都在他耳邊灌輸,好好學習,考一個好大學,找一個像你父親那樣的好工作。鬧鍾一樣,每天定時定點的響起。

她除了雷打不動的說那些話,還把黎明照顧的十分周到,每天天不亮就早早的起床,把營養的早餐做好擺在桌子上,天剛有點涼就囑咐黎明多穿件衣服,晚上坐在客廳打哈欠一直到兒子複習完功課,再到廚房下一碗熱騰騰的麵,典型的賢妻良母。

張彬心地善良,不像那些長舌婦,有事沒事都惦記著別人有些什麼事,即使哪天不慎,自己有什麼落入她們口中翻來覆去的攪,也是不予理睬的,都明白這樣的人有多遠應該躲多遠,有時聽到說自己兒子,“嘿,這小子倒是挺花心的,和沐沐那野丫頭混一起了。”這樣忍無可忍的話,也頂多在摔上門之前恨恨的罵一句“你們這群不積德的。”

就像張彬對黎明的勉勵,“找一份像你父親那樣的好工作。”父親的工作真是好,從小小的監理做起,一直到現在有名的工程師,歲月見證著勤奮者的榮光,隻是忙得很,每天早出晚歸,人都不經常見到的。

父親能為家裏帶來很大的收入,資產雖然不能在小城排上名,但在梅花弄卻是第一的,很多時候都有工作上的人來到家裏,看他還住在陰暗潮濕的胡同裏,都勸他,“存那麼多錢做什麼,還不如買一套寬敞的房子。”他也隻是笑笑,說,“兒子不讓搬。”就草草應付過去了。其實,他也看過很多次房,相中江邊紫薇風鈴的一套,坐北朝南,推開窗就能俯瞰整個小城,貫穿小城的大江就在眼睛下奔騰而過,江麵上帆船點點,喜歡的不行。可為了兒子的那句話,他依然在胡同裏生活著。

其實,更多時候她們在幸災樂禍的談論著沐沐,談論著在她腦海裏沒有留一點印象的母親,太多的詞彙都已經忘記了,隻有一個詞深深的刻在了腦海裏。這些話就像宇宙星河,規律似得循環往複。

就像一個點。

隨著時間的遷徙,有的會變成一條直線,長的看不到頭。

有的會變成一個圓,怎麼掙紮都逃脫不了一個注定的軌跡。

黎明就是那條直線。每個人都這樣認為,他生活的軌跡會延伸到無窮遠。

很多人站在旁邊或高興或興奮或嫉妒。

沐沐就是那個圓。始終在悲傷的圈子周而複始的流淚。

也有很多人站在背後,隻是除了少許的同情就是幸災樂禍。

很多時候,沐沐也明白,她和黎明走在一起是一件多麼可笑的事情。

圓和直線應該不會有交集,即使有,不過也就兩個點而已。

可卻奇跡般的在一起了十八年。

到底是什麼在支撐。

就像是一顆石子投入大海般的疑問。

天上的飛鳥成群飛過,遮天蔽日。

銀色的積雲,在眼睛裏投射著忽明忽暗的倒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