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居住在河邊的人們來說,河流是個秘密。
誰能有柔軟之極雄壯之極的文筆為河流譜寫四季歌?我不能,你恐怕也不能。我一直喜歡閱讀所有關於河流的詩文篇章,所有熱愛河流關注河流的心靈都是濕潤的,有時候那樣的心靈像一盞漁燈,它無法照亮岸邊黑暗的天空,但是那團光與水為友,讓人敬重。誰能有鋒利如篙的文筆直指河流的內心深處?我沒有,恐怕你也沒有。我說過河流的秘密不與人言說,讚美河流如何能消解河流與我們日益加劇的敵意和隔閡。一個熱愛河流的人常常說他羨慕一條魚,魚屬於河流,因此它能夠來到河水深處,探訪河流的心靈。可是誰能想到如今的魚與河流的親情日益淡薄,新聞媒體紛紛報道說河流中魚類在急劇減少。所有水與魚的事件都歸結為汙染,可汙染兩個字怎麼能說出河流深處發生的革命?誰知道是魚類背叛了河流,還是河流把魚類逐出了家門?
現在我突然想起了童年時代居所的後窗。後窗麵向河流——請允許我用河流這麼莊重的詞語來命名南方多見的一條瘦小的河,這樣的河往往處於城市外圍或者邊緣。有一個被地方誌規定的名字卻不為人熟悉,人們對於它的描述因襲了粗獷的不拘小節的傳統:河,河邊,河對岸。這樣的河流終日夢想著與長江、黃河的相見,卻因為路途遙遠交通不便而抱恨終生,因此它看上去不僅瘦小而且憂鬱。這樣的河流經年累月地被治理,負擔著過多的銜接城鄉水運、水利疏導這樣的指令性任務。河岸上堆積了人們快速生產發展的商店、工廠、碼頭、垃圾站。這一切使河流有一種牢騷滿腹自暴自棄的表情,當然這決不是一種美好的表情——讓我難忘的就是這種奇特的河水的表情。從記事起,我從後窗看見的就是一條壓抑的河流,一條被玷汙了的河流,一條患了思鄉病的河流。一個孩子判斷一條河是否快樂並不難,他聽它的聲音,看它的流水,但是我從未聽見河水奔流的波濤聲,河水大多時候是靜默的。隻有在裝運貨物的駁船停泊在岸邊時,它才發出輕微的類似囈語的喃喃之聲。即使是孩子,也能輕易地判斷那不是快樂的聲音,那不是一條河在歡迎一條船,恰好相反,在孩子的猜測中,河水在說,快點走開,快點走開!在孩子的目光中,河水的流動比他對學習的態度更加懶惰更加消極,它懷有敵意,它在拒絕作為一條河的責任和道義。看一眼春天肮髒的河麵你就知道了,河水對亂七八糟的漂浮物持有一種多麼頑劣的壞孩子的態度:油汙、蔬菜、塑料、死貓,你們願意在哪兒就在哪兒,我不管!孩子發現每天清晨石埠前都有漂浮的垃圾,河水沒有把舊的垃圾送到下遊去,卻把新的垃圾推向河邊的居民。河水在說,是你們的東西,還給你們,我不管!在我的記憶中河流的秘密曾經是不合道德的秘密。我記得在夏季河水相對潔淨的季節裏,我曾經和所有河邊居民一樣在河裏洗澡、遊泳。至今我還記得第一次在水底下睜開眼睛的情境,我看見了河水的內部,看見的是一片模糊的天空一樣的大水,與你仰望天空不同的是,水會衝擊你的眼睛,讓你的眼睛有一種刺痛的感覺。這是河流的立場之一,它偏愛魚類的眼睛,卻憎恨人的眼睛——人們喜歡說眼睛是心靈的窗戶,河流憎恨的也許恰好是這扇窗戶。
我很抱歉描述了這麼一條河流來探索河流的心靈,事實上河流的心靈永遠比你所能描述的豐富得多,深沉得多,就像我母親所描述的同一條河流,也就是我們家後窗能看見的河流。那是一個多麼神奇的故事:有一年冬天河水結了冰,我母親急於趕到河對岸的工廠去,她趕時間,就冒失地把冰河當了渡橋。我母親說她在冰上走了沒幾步就後悔了,冰層很脆很薄,她聽見腳下發出的危險的碎冰聲,她畏縮了,可是退回去更危險,於是我母親一邊祈求著河水一邊向河對岸走。你猜怎麼著,她順利地過了河!對於我來說這是天方夜譚的故事,我不相信這個故事。我問我母親她當時是怎麼祈求河水的,她笑著說,能怎麼祈求?我求河水,讓我過去,讓我過去,河水就讓我過去了!
如果你在冬天來到南方,見到過南方冬天的河流,你會相信我母親的故事嗎?你也會像我一樣,對此心懷疑竇。但是關於河流的故事也許偏偏與人的自以為是在較量,這個故事完全有可能是真實的,請想一想,對於同一條河流,我母親作了多麼神奇多麼瑰麗的描述!
河流的心靈漂浮在水中,無論你編織出什麼樣的網,也無法打撈河流的心靈,這是關於河流最大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