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仍舊不住墜下來,墜在玻璃上,水流簇簇,彙集成連天落地的水幕。漸漸地越來越少,一線陽光終究自陰雲密布裏劃破而出,天色卻慢慢發暗。
褚穎川歎了一口氣,說:“好。”
然後下了樓。
套房裏滿室衣香鬢影的煙雲繚繞中,紅男綠女的指縫間拖出的迷蒙,蒸騰在空調的氣流裏,宛如海市蜃樓中的另一個世界。
三月手風很幸,轉眼的工夫已是一把杠上開花。
高幾上一壺茉莉香片已泡好半晌,樂天隨手端起來,品了一口,說:“你不是不打牌的嗎?”
旁邊的溫少插嘴說:“不會打才手風幸啊。”
雖然香氣滿口,但到底涼得有些失味。於是,樂天皺眉放下,“哼”地一笑,“俗語還說,賭場得意,情場失意呢!”
偏偏樂天身邊的巧克力女人,瞧起來年紀比三月都要大一些,卻像個懵懂的小女孩兒,瞪著戴隱形眼鏡的蔚藍眼珠子,糊裏糊塗地接口說:“人家情場也得意著呢!”
雨停後,窗子開了半扇,迎麵是常青的盆栽和潮濕的空氣,舒爽襲來。可因褚潁川不在,三月繃著的一股勁兒就猛地暫緩,仿佛車禍後的人,腎上腺素回落,散架子的骨骼,被洗牌,壘牌,交談,調情把每一個骨縫都填滿了。一時間,三月昏眩得無所適從,但仍撐出甜膩膩的笑,對樂天說:“就得折騰折騰他,不然啊,幾圈下來,非得坐僵掉他。”
他,自然指的是褚穎川。
樂天忍不住又哼了一聲,還是溫少在桌子下踢了他一腳,才收住下麵不大好聽的話。
幾人欺三月半懂,明目張膽地做扣兒,等褚潁川端著冰激淩上來,她桌前的烏木嵌牙籌碼,已增多了少許。
恰巧四圈滿莊,重調座次,三月的手急匆匆地按下去,轉眼借機去嚐垂涎已久的冰激淩。黏稠涼滑入口,太大的一勺,弄得三月噝噝地直抽鼻子。
許是運氣真是好,打出來便是東風。可三月不滿意似的皺緊眉,向褚潁川問:“這什麼味道?不是巧克力啊!”
嘴角邊還黏了一點巧克力的冰渣,褚潁川笑起來,說:“加了薄荷味的,你不喜歡就算了。”
更調好座次,褚潁川把琉璃似的碗放在三月右側的幾上。碗裏棕黑色的圓球,巧克力的口味,十分引人口欲。即便再怎麼引人口欲,薄荷兩字就倒足胃口,但三月還是老老實實去舀,然後拿起銀匙去喂褚穎川,喂也不肯好好去喂,終究禁不住巧克力的誘惑,自己也就著銀匙偷嚐上一口,可又被裏麵摻和的薄荷刺得皺眉,一麵皺眉一麵轉著眼珠子,說:“人家說薄荷吃多了會……”
剩餘兩字傾身仿佛輕輕歎出的一口氣,帶著薄荷微微的涼拂在褚潁川的耳內。
三月的聲音低得除去他再沒有人能聽得到,可那長長的餘調,巧克力的冰淇淋一樣稠滑,褚潁川忍不住地笑。
笑過了,三月又舀了一勺喂給他,輕輕地抱怨說:“我不管,你買的都不是我要的口味,要罰你。”
兩人目光對上,又忍不住笑。樂天掩著嘴使勁咳了兩聲,但他們仿佛都沒有聽到。
“怎麼罰?”
三月說時傾身更近,濃濃的睫毛和她的眼仁一樣黑,幾乎融不下一絲陰影的光下,水汪汪的眼,帶著笑都是水汪汪的。
“我手氣比你好,就罰你把這些贏得的籌碼……”
褚穎川含著一口冰激淩,發出鼻音:“嗯?”
更加含糊低沉下去的聲音,眼中還有著迷惑。
半開的窗,雪亮燈光投進夜晚漆黑中,玻璃窗上猶未幹涸的雨點,稀稀落落如熔化的銀,滑出一道道痕跡。風吹進來,即便是鋼筋水泥也掩不住雨後新鮮的泥土味道,腥澀嗆人的濕氣。
她微微喘了口氣,隻覺得自己的唇被黏膩地牢牢粘住,舌頭泛著薄荷味,像含著一根針。
“都歸我。”
染了口紅的小銀匙拈在指間,殘餘的一點冰激淩化得掉下來,粘在三月絲裙的綢緞襯邊上,她也不覺得,直直靜靜地望著他。還是褚穎川抽出一張麵巾紙,低頭為她去擦拭。
娃娃款的杏色裙子,偏前擺短,她又疊腿蹺著腳,好似日輪的吊燈,燈光燦爛奪目,勾勒出她修長的腿。這年月早就不流行絲襪這樣的行頭,所以無論他怎麼小心,也不可避免地碰觸她滑膩似冰激淩的皮膚。而那裙子襯邊的汙漬,如一朵棕色花,固執不去。
他突然覺得有些倦,便抬起頭。極亮的光一點一點剝去他臉上濃重的陰影,連他唇邊的笑,也剝得深長。
褚穎川笑看著三月,她也笑著。
於是,他說:“成,都歸你。”
一輪牌早就洗好,褚穎川便伸手去替她抓牌。不想三月反抓住他,微微地歎了一聲:“還要打?咱們不如就到這裏,我餓了……”
樂天忍完再忍,終於忍無可忍,“你屬什麼的?剛吃完冰激淩,就餓?”
三月隻是看褚潁川,用一種輕飄的口氣說:“甜食又不頂飽!”
樂天轉眼也去看褚穎川,卻發覺他一隻手搭在三月的椅背上,手指繞過她的一縷長發,不以為意地笑。
樂天隻得又忍,“怕了你了,咱們快些玩,快些輸,成不?”
三月則慢吞吞地問:“怎麼快?”想想又說:“你們輸贏一把才四個小簽子,咱們翻個三倍,不是更快一點?”
眾人哪裏還敢躊躇,眼都不眨地就同意了。
抓好牌,輪到三月開牌,偏她又開口說:“我覺得吧……”
樂天已徹底覺得她是在攪局,無力開口:“姑奶奶你有啥話,一口氣說完,行不!”
三月捏住一張牌在手,橫了又豎,豎起又橫,顛倒在手裏。
“我就是替你們覺得累,每打一張都前後左右地算,不如全都扣起來,隻出牌時亮亮。”
說完,將那張顛來倒去的牌,放出亮一亮。北風,沒有人要,便轉手扣住,麵朝黃土背朝天地扔在桌上。
樂天終於得著機會,嗤笑說:“就這?”
“知道對樂少你來說算不得什麼,不過還有一樣。”
三月將抓齊了十四張牌,從左到右看了一遍,也扣在桌麵上。
這下樂於倒是確實有些心慌,脫口說:“盲打?!”
別人見褚穎川不開口,自然不便沒說什麼,三月卻笑了笑,這一笑大有輕蔑的意思,樂天被激,想到她半生不熟的打法,便咬牙撐住,說:“盲打就盲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