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第二十章 從此快樂幸福(1 / 3)

三月直奔那所沙皇時期的舊式宅邸,周周打開門,見到她就將手直直伸過來,似笑非笑地望著三月,說:“錢呢?”

門廊處裝著新式的感應門燈,燈光灑下,水晶底子的細致指甲彈出來,鮮紅的花紋綿綿,在手掌的邊沿,月牙似的一圈猶如斑駁的陰影。

三月拿出支票,周周見到上麵的簽字,笑裏就不由帶出譏諷:“沒想到你也挺有本事。”

說完伸手去接,三月卻陡地收手,撤了回來。周周向來不是好脾氣,高高揚起眉,語調變得生硬起來:“你幹什麼?”

三月沒有理會,繞開周周徑自往裏走。來過一次,便熟門熟路。進到屋子裏,坐到沙發上蜷起腿,也不管鞋子踩髒了沙發的真皮麵。

她真是累了,緊緊崩了一天的精氣神兒,可現在還是不能卸下來。她脫力地往後靠,看著隨著自己走進來的周周,嘴角上繼續撐出一絲笑來,說:“你有權,我有錢,我想周大小姐你要客氣點才好。”

周周幾乎不可置信,“客氣?”

“你會對他說,這些錢是我弄來的嗎?”

“不會。”周周盯著三月看了好一陣子,便笑了,“我甚至都不會再讓你出現在他眼前。”

那是種冷冰冰的視線仿佛可以刺到人骨子裏的視線,三月在她的逼視下,開口:“我要隨你去帝都,你可以說這錢是你自己弄來的,我不會揭穿你。”

三月垂下目光似乎在看懷裏抱枕,細心地看上麵貢緞,明明有花紋,卻是暗織。她想笑,也真的就笑出來。

“但是,我必須見他一麵。”

沙發邊的角幾和茶幾本身就是落地燈,磨砂的玻璃被烏木嵌住,燈光的影突破縱橫交錯的重圍,透出來篩在三月的臉上,昏昏沉沉,仿佛鎖著眉頭間的心事重重。

“你做夢!”周周臉色變了,揮手一掃,卻不小心碰倒了粉彩的花瓶,顧不得管。跌碎的清脆聲音裏,她揚聲說:“都是你害得他這樣,你這個掃把星還要去見他。人人都知道他是私生子,沒有親媽,自古有了後媽就有後爹。衛伯伯已經很不錯,可是前陣子先不說公司那麼大的調動,他又憋著勁兒地非得娶你。恰巧衛伯母在他公司走的一筆賬被人抓了把柄。衛伯伯本就雷厲風行地在整頓一批人,你說,枕邊軟風的老婆和不聽話的兒子,你會保住誰?”

把頭靠在軟綿綿的抱枕中,呼吸裏仿佛有淡淡的幽香,像是玫瑰花瓣的味道。三月繼續著笑,夢囈般地緩緩接口:“棄車保帥。”

“你知道就好!”周周說到後來,語氣中已不自禁地流露出惡意的輕鬆,“那天他出事,聯係不到你,後來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拖延到早上,你猜怎麼著?”她仿佛料到三月不會猜到自己的意思,嘴角一彎,露出個優美的笑,立刻又接下去,“我們看見從電影院出來的,打情罵俏的情侶!”

原來是這樣,三月狠狠咬住嘴唇。

她想,老話裏算命,人的命,天注定。真是命中注定的劫數,她避不過。

手更加緊緊地抱住靠枕,眼前的昏眩一波一波,身子仿佛都開始麻木。

她又想,自己始終是自作自受,當得起活該兩個字。命運給下了一個套,她愚不可及地就邁了進去。

她沒想過要背棄衛燎,從沒想過。

在她最痛苦的時候,他拉住她;他們曾經在痛苦中,相依為命。他的存在,已經共生空氣一樣的存在。

這些年,兜兜轉轉,她隻有一個他。

十五隻有一個十六。

她的手緊緊攥著的支票,帶了烏木顏色的燈光裏,支票上淺黃的底子,模糊不清裏,瑩綠的字如一團團的翠色團花。

三月渾渾噩噩地想,可她到底做了什麼?

做了些什麼?

她聽見自己的聲音,仍舊平靜地響起:“不管你怎麼說,我一定要見他一麵。你有辦法可以安排得隱秘,我知道。”

周周已坐下,剛剛掃落花瓶時,她仿佛碰傷了水晶的指甲。找不到工具,便懶懶地拿一個指甲剔著另一個指甲。好半晌,才心不在焉地說:“那麼我今晚趕回帝都的飛機,現在跟我走吧。”

當夜就飛到帝都,周周隨即去奔波,而三月在酒店裏一等就是四五天,見不到周周,杳無音信。

晚上泡澡的時候,她突然想起別墅裏的一大家子人,衛燎在她可以躲起來。但如今衛燎……

衛燎……

她不敢再往下想,她這一生唯一寬慰自己的本事,就是不能想。

若是想得多了,怕早已發瘋。

像娘那樣……

娘……

用浴室接入的分機撥出去,才響了兩聲,就傳來姨夫的洪亮聲音:“喂?”

“是我,三月……”

話還沒有說完,第一句話就說:“三月,你太不懂事。”

“再不好也是你媽媽,百善孝為先,連孝敬父母都做不到,還是人嗎?”

三月沒有出聲,浴缸不遠處是一個巴洛克風格鏡子,纏支紋的鑲邊,鏡子上一層薄薄的水霧,水滴滑落條條的濕漉痕跡,仿佛看到波浪,時間的長河流淌,自己的影也是微弱模糊,似末路的人魚公主。

多麼義正詞嚴的一番話,如果不算姨夫母親自幼就在六個兒女中最不喜歡他,家族的生意變著法地幫三兒子將他踢出去,結婚的小房子轉而給了女兒,他和小姨最艱難的日子裏,是在租來的房子裏,煤氣中毒送進醫院急救,後來全靠小姨的敢打敢拚才有了今天的好日子。所以姨夫母親癱瘓後,除去每月分攤五十元生活費和吃喝,他從來不去探望。據說他的母親死在不孝的女兒家,為了防止大小便失溺,從來吃不飽餓得直啃光了被角,死時身上還帶著幹涸的糞漬。而姨夫最大的孝心就是大把大把的冥紙。

後來,電話轉接到外婆手裏,顫巍巍的聲音說:“誰也不如娘好,有娘就有主心骨。”

那是聽了一千遍的老故事,自幼父母雙亡的外婆,寄養親戚家,一言一行皆要看人臉色,親戚的女兒笑著對年幼的外婆說:“我是騎馬坐轎修來的福,有爹有娘。”

外婆說到動情時,已帶了哭音。三月隻覺得慢慢窒息,像是誰用一根針筒插進肺裏,一點一點抽幹空氣。

原來,她是修來的福氣。

然後,母親的聲音傳來:“你總覺得我不好,那你是不是要記我一輩子?”

母親的遣詞造句總是那麼精準,“你覺得”、“記”而不是恨和痛苦。

後來,電話又傳到姨夫的手裏,仍舊是洪亮的聲音:“衛燎出事我們知道,現在來安排我們住在另一棟別墅,接我們整天玩的人,說他們是姓褚的派來。姨夫勸你一句,衛燎的事到底沒個定論,別急在一時拋清,跟人家挨一挨,等有個定論,再做別的打算,這樣既不會落人口實,說得好聽些,也是共患難的了。”

浴室裏沒有開空調,窗戶大敞,微風仿佛天空的均勻呼吸,拂過窗簾浴簾,拂過浴缸水麵。

三月不記得何時擱下電話,她隻是覺得足以讓人窒息的苦悶壓迫著她,完完全全地壓倒了她,迫著她一直下沉,下沉。

浴缸很深,泡泡挨挨擠擠的,厚厚一層如同卡布奇諾的浮沫。她潛在浴缸的底部,透過層層霓虹的泡沫,仿佛處在海市蜃樓似的虛幻中,靈魂脫竅的輕盈,再沒有痛苦的輕。多麼奇妙,再沒有窒息,就這樣靜靜的,忘記一切,隻要這樣靜靜的,就可以解脫一切,並不是一種錯覺,不是嗎?

氣憋得久了,神誌有些恍惚。

她仿佛聽見有人在耳邊,低聲地呼喚:“十五……十五……”

那聲音在她已經昏蒙蒙的世界裏,如一簇跳躍的火焰,灼燒得她“噌”地從水底躥出來。

她嗆出一口水,心髒像被一隻手驀然抓緊,伏在浴缸邊沿咳嗽。

她以為是激烈的聲音,可回蕩在偌大的室內,不過慘慘的幾聲。

過了許久,門外傳來了腳步聲,緊接著門被叩了幾下,周周的聲音傳來:“快換衣服,我帶你去見他。”

自浴室出來,匆匆穿好衣服,三月想了再三,還是發出一條短信:“謝謝你幫我照顧家人,呆久了就太過於麻煩你,讓他們回家吧。”

沒多久被她設為震動模式的手機,屏幕一閃,信息回複過來:“你在哪?”三月擱下手機,和周周出門上車,再沒理會他。

沒想到過了片刻,褚潁川又發過來一條信息,但這次隻有張字符表情:~~~~(>_<)~~~~

沒想到他還有這樣的幽默,三月幾乎忍不住笑,然而卻落下兩滴水珠,她自己也嚇了一跳。伸手去拭,才發覺頭發上的水都沒有幹,大滴大滴的水珠,自睫毛上滑落。

繃著臉開車的周周,橫了一眼,“這時候你還能笑出來,真是沒心沒肺。”

三月不去理會她,隻拿出化妝鏡。一麵放大的水銀鏡子裏,昨天她化了妝,蘭蔻的睫毛膏,頂頂好的防水,到現在仍舊纖長濃密,活像兩把小小的扇,忽閃出覆著水的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