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子左轉右轉,好一會兒工夫才停在一棟黃磚二層樓前。大約是解放前古舊的宅邸,嚴密的專人看守,但想必得到指示,對周周和三月一路放行。
廊道裏倒是空蕩蕩的,偌大的寂靜無聲,沿著過道向前走,隻聽見她們緩慢的腳步在回蕩。夏天的夜晚應該是沉悶的,可一股陳年累月積攢下的陰寒暮氣,就沿著三月手臂慢慢爬上來,刺得蹦出大片大片的雞皮疙瘩。
太陰了。
三月這麼想著,周周已停在了一樓盡頭亮著燈的門前。
周周急匆匆推開門後,別人或許覺察不出來,但三月跨入門便覺得,並不朝陽的房間,悶熱又潮濕,關節與關節的縫隙好似被注入涼水,酸漲得疼痛。
衛燎坐在桌前,背對她們,大約以為是檢查組的某人,聽見聲音也沒有回頭,低垂著頭,擺弄桌上的幾隻不知道什麼牌子的香煙,極有耐心地一節一節地羅列起來,已經形成金字塔的雛形。
周周愣了一下,但還沒來得及開口,三月就長長歎出一口氣。
衛燎手裏的一支煙就落錯位置,本就搖搖欲墜的堡壘,頃刻倒塌。衛燎仿佛不覺得,站起來轉過身。因為動作太大,帶翻隻有在文革電影中才見到的椅子,“哐啷”的一聲,響砸在水泥地麵上。
三月訥訥地看著他。反而不知如何開口。
還是周周率先打破沉寂,喝罵:“他們就給你這煙?!他媽的!”刀子似的眼又掃到衛燎空無一物的手腕,忍不住瞪圓了問:“你的陀飛輪手表呢!”
“我需要打電話,周周。”
衛燎腕上慣常戴的陀飛輪,雅典牌子的“成吉思汗”,全球限量不過三十塊,格調高檔的同時,也昂貴至極,但他已經必須去換得幾個電話的機會……
周周氣得轉身推門出去,“你等著!”
屋子裏就隻剩下他們兩個,衛燎沒有說話,半晌後曲起手指,彈在三月的額角。
“疼!”三月低呼著,順勢把額頭靠在衛燎的肩上,聲音軟綿綿毫無可信度。
屋子裏潮濕悶熱,卻隻有一個台式電風扇。三月知道,他同自己一樣,被稱為絕症的風濕所苦,必定嫌棄風扇的風硬刺骨,不會打開。所以,他那麼愛幹淨的人,藍色襯衫上大片大片的汗漬,已不成樣子。
見她又咬著唇不說話,衛燎用指尖撥開她麵頰上的亂發,不自覺地有了笑意,說:“我們結婚吧。”
“什麼?”三月驚訝抬頭,問,“你在求婚?!”隨即反應過來,慌亂地說:“一點都不浪漫。”
“我早就給你辦好了護照,我們可以先去荷蘭,這時節鬱金香很漂亮。”
“那是同性戀結婚的天堂。”三月抬起頭,眼神遊移了幾秒,最後小孩子似的將兩手的食指對在一處。對啊對啊,低聲說:“不過我可以將就。因為我這輩子……隻想做衛夫人。”
千般糾結,盡數消融在這一句。
三月仍舊不住地對著自己的手指,衛燎抓住她的手,緊緊握住,剛要開口,沒想到周周倉惶失措地推門進來,截斷說:“衛燎,糟糕,衛伯伯和伯母來了!”
然後,動作迅疾地將三月拉出衛燎懷中,一推,“你先去洗手間躲一躲!”
三月被推個踉蹌,回身時洗手間的木門已經哐當摔在眼前。
裏麵的空間並不大,但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隻是年代太久,木框橫隔的窗戶,老藍色的漆斑駁,露出裏麵的黑黃。三月合上馬桶的蓋子,坐在上麵,幾個人踢踢踏踏,零亂的腳步伸聲就已經進了屋子裏。但眾人隻是沉默著,好半晌,一個氣力不濟的男人問:“你還好嗎?”
溫和的微微低沉的聲音,很像衛燎。
“我很好。”
“算了,你也不用瞞我。這地方來來去去,我已經進過兩回……文革時,那些老戰友進來一次就再也沒有機會出來。後來,一同從文革熬過來,再進來也沒有辦法出來。都說我有福氣和運氣,大難不死……”衛燎的父親說完就不住咳嗽,喘息半晌後,不緊不慢,仿佛久經思量後地開口:“石榴,出去之後,你想娶那個女孩子,你就娶吧。”
周周忍不住驚叫:“衛伯伯!”
“雖然,周周裏裏外外為你奔波,我們不方便動作,人家就出錢出力……”衛燎的父親仍舊中氣不足,氣息短促地說:“但,我也想開了,緣分不能強求。富貴浮雲,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人活一世,還是簡單點好。所以,石榴……出去了,就帶著那個女孩子走吧。”
三月聽著,已經忍不住站起身,五十瓦的燈泡,電力不足燈光發著金紅色,打開的窗外,她以為是一片草坪,然而仔細看不過整座的磚牆的暗影巍然聳立。
外麵,衛燎沉默良久後,長長地吐了口氣說:“謝謝你,父親。”
洗手間的牆角邊,燃到末路的一線細香,劣質煙霧淤積在這昏暗的空間裏,渾濁的味道刺得三月又重新坐下。
三月想,衛燎喚那人父親,而那人喚石榴……
“我和你阿姨,不方便久留,你在這裏也別焦急,總會出去的。”
那些腳步聲又提提踏踏地出去,在間斷的咳嗽裏漸漸遠去。周圍終於完全沉寂下來了。衛燎剛要給三月開門,卻被周周突地抓住,她食指點在唇上,“噓”的一聲。
遠遠又傳來的聲音,細小到似乎隻是誰剝著瓜子殼的聲音。是高跟鞋,清脆幹淨的聲響,但又不是普通的木製鞋跟,漸漸近了。
三月想起百麗今年開始盛行的鐵跟鞋子,柔軟的真皮搭配尖削的鐵塊,記得促銷小姐說,完美的冰與火的結合……
都發愣間,周周緊著聲音說:“阿姨又回來了!”
果然推門進來後是一個女人聲音:“衛燎。”
衛燎問:“阿姨,落下什麼了?”
“你不是我親生的,所以咱們也沒什麼好講。但是衛燎,你父親對你如何?你怎麼對得起他?”一串話說出來,女人的聲音仿佛維持在一個音節,沒有抑揚頓挫的起伏,連呼吸的節奏都沒有改變,溫和平穩,但也十足的冷漠。三月此刻方才發覺,原來剛剛衛燎的繼母,自始至終一句話都沒說過。
衛燎低聲說:“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你父親的腎已經不能再堅持了,剛剛才做完透析就來看你,你看不出他的臉色有多差嗎?”女人的聲音終於乏力地低緩下去,“AB的RH陰性血型,腎源有多難找,你不是不知道,你父親為人過於剛直,不肯用來路不明的。前陣子,恰巧美國華人出了車禍,腦死亡成為植物人,近期就要宣布死亡。好不容易排到機會,去美國做手術。因為你,他說什麼也不肯去。”
“他說讓你走,可是你走了,他更加脫不開身去美國。”
此刻女人的聲音,像極了剛才衛燎的父親,緩慢而氣力不足。
三月坐在洗手間裏,隔著一道門,像祭壇上石膏灌注的塑像一樣,不語不動。
衛燎和周周也都一言不發,滿室的寂靜,猶如冰凍一般。女人上前兩步,水泥地麵在腳下發出“哢”的一聲輕響。她問:“衛燎,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嗎?”
鐵鑄的鞋跟,清脆的聲響,像是碎冰的聲音,先是近再是遠,哢嗒哢嗒。三月半晌才反應過來,女人已經走了。
洗手間的門虛掩著,衛燎醒過神,發覺三月還是沒有出來。他推開門,發現三月還坐在馬桶蓋子上,麵朝著窗子,一動也不動。衛燎正想開口說什麼,三月像被驚醒了似的,猛然起身轉過臉。
第一眼看到的,是衛燎身後的周周,倨傲地揚著頭,手裏拿著雪茄,La Florde Cano,衛燎非此不抽的牌子。
一隻溫暖的手悄悄攬住三月的肩胛,而她唯一能做的隻是把依靠住衛燎,如同溺水的人攀住僅有的浮木。
三月周身顫抖,明明竭力說出的話,不過如低鳴一般:“我們要去荷蘭結婚,等你出來就去,是嗎?”
洗手間是整個屋子裏最陰涼的地方,而她在其中呆得久了,身體也跟著冰棍一樣。衛燎低頭去看她,烏黑的發在記憶中才新近染過沒有多久,可發根的白色又冒了出來,星星點點的銀色,在等光中看起來就好像最初落下的雪,晶晶亮亮在他的眼底一閃而過。
衛燎皺緊眉認真地說:“是。”
三月就著衛燎的襯衫,微微蠕動頭,擦了擦被水迷的眼,抬頭看向他,已經是滿麵的笑。
她的王子,騎著白馬而來,如同最美好的童話,他們將地生活下去。
驅車出來時,三月對周周說:“他隻抽La Florde Cano的牌子,你是知道的。”
周周避人耳目,開的是一款暗棕色的車子,但仍舊是保時捷,囂張紮眼,隻有她自己不覺得。車內飾物連同腳下鋪的毯子,都是一種玫瑰色的紅。周周仿佛才覺得細高跟的鞋子不好開車,換檔時便一腳踩在另一腳的腳跟,將鑲嵌有水晶的“夜空”露趾涼鞋甩到一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