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穿的,則是一雙黑色的魚口平底涼鞋,麻布的材質,仿效古時納的針腳底子。韓國正版需要四百五十大元,而她買的盜版除去邊角縫線顏色的不同,其餘皆一模一樣,才四十五元。
她忍不住地笑,卻也忍不住悲涼。
其實,無論黑色紅色,在天明前的稀薄燈光下,攪在一起,都不過是油畫的陰影,怎樣仔細打磨,皆逃不脫烏突突的一片。
所以,三月視若無睹一言不發緊繃著臉的周周,一徑說下去:“剛剛我見那裏的牙膏隻有中華,他一向習慣用黑人,別的用不慣。”
“衛燎有風濕,幫他準備點驅寒膏。”
“我看那裏的被子也有些潮,也得需要一些芬必得,可是他跟老頭子似的,素來不信西藥,要哄著才肯吃。”
“他不喜歡味道太濃的香水。連別人用伊卡璐,露華濃也不習慣,說味道太衝。”
“他感冒的時候隻喝藿香正氣水,說那是萬能靈藥,可是要打點滴時就得哄騙著來。”
“他隻喜歡穿黑色的純棉襪子,別的顏色,別的材質都不行。”
到了酒店,周周大力踩下刹車,皺著眉,笑說:“你真是神經了,跟我說這些有的沒有的幹什麼啊?”
三月倒沒笑,推開門下車,又慢慢地將車門關嚴。
回到酒店,三月一頭紮在床上,鞋子也沒脫。她沒有褚潁川奢侈,非要總統套房,隻不過點了一等的套間。床單是素白的純棉,還搭上玫瑰紅床旗。
所謂的床旗,就是寸餘寬的橫幅條,不知道為何得了這個名字。大約是同要想辣加點糖的道理一樣,來烘托白色的一塵不染。
腦子裏亂七八糟地想著,三月的手緊緊抓在那玫瑰紅上,她不想睡,可睡意不容拒絕地襲來,眼不由自主地合上。
這一睡,就一直迷迷蒙蒙的無法起來。神誌裏清楚知道自己生病,也知道自己給了服務員豐厚的小費,於是藥、湯、粥甚至醫生,源源不斷地送過來。迷糊裏三月想,她終於也理解,為什麼褚穎川喜歡酒店。不需要家的感覺,幾張鈔票就可以買來全程的優質服務。所以,即使知道病得嚴重,也覺得依舊沒有什麼打緊。
大多時候她是一個人,套房裏外兩層套間,靜悄悄的隻有三月自己的呼吸聲。她昏昏沉沉,其間還記得接過一個電話,應承了幾句,不記得是誰打來的。然後,還自己把手機充上電,以防漏掉電話。
再醒來時是某一日的晴朗午後,一天中最鼎盛的日光猶如無處不在的沙金,鋪了滿室。她半睜著眼,屋裏的一切,泛著金栗的顏色,模糊得如同覆上薄霧。手指裏依然攥著那床旗,玫瑰紅的底色,襯著赭紅的描邊,貢緞特有的暗紋織花,陽光下仿佛海市蜃樓虛無的邊緣。
是的,她見過海市蜃樓,在天涯海角,但不是極南的海南,而是蓬萊。那時,她也是這麼孤零零一個人,發著燒。
她半睡半醒,被子緊緊裹在身上,桑蠶絲的被子,蓋起來跟太空棉一樣輕軟,可睡得久,仿佛熱水插上保溫檔,連著病火,烘得周身酸痛。心髒裏似蓬起一團火,燒著心,手指終於肯聽大腦的指揮,緩緩鬆開。然後,就覺得一隻手壓在額上。
三月隻以為是做夢,便含著笑去抓那隻手,沒想到真真實實握住滿手的溫暖。身後的男人,大約也是半睡半醒,懶懶應聲說:“燒還沒怎麼退……”
這回三月真的清醒,慌忙鬆開手,支撐起身,說:“褚穎川,你怎麼在這裏?”
“你發燒整整一個禮拜,還好沒燒傻。”穿著牛仔褲T恤的褚穎川,此刻睜開眼睛,笑說,“你說夢話了,第一次聽見。”
說時,那手熟門熟路地攬上三月的腰。其實哪裏能抱得舒服,三月身上緊緊纏著被子,蠶絲和素色的貢緞,阻隔一切,可是他的手還是不肯老實,在被子外麵,來來回回地撫摸。
“你一直在叫‘爸爸’,然後‘手指’什麼的,再來一直說‘明明不是你……’”
歪在床頭的靠枕上,三月垂下眼皮,很長時間,褚穎川以為她又睡著了,便伸手去幫她蓋好被子,方才發覺她的十指,像是不堪重負地痙攣,下了死力攥住被子。褚穎川沒有辦法,隻笨拙地將床頭早就備好的溫水遞過去,三月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接在手中。
玻璃杯子澄澈的盛滿潤著水汽陽光,一點一點映進她的眼內,瀲灩閃動。
她想,一定是病得太久糊塗了,一定是因為燒還沒有退。
所以,她緩緩開口:“爸爸的左手沒有了三根手指,那是賭局出千被人砍掉的。那時,他帶著我,因為發覺我記憶力好,所以教了我很多東西,讓我幫著他一起出千。可是被抓住後,把我抵押在那裏,那時我才8歲。”
他是個很糟糕的父親,一生最愛的隻有賭博和女人。可是,父親的慘叫,脫離肢體的中指無名指和尾指,鮮血和她身上的紅裙子一樣的,從此她以為自己再也不能穿上紅色,可是後來為了謀生,即便是紅色的製服也可以照樣穿起來,隻不過胃裏泛著惡心。人就是這麼有韌性,也是那麼賤。
“後來還是娘拿出自己的貂皮和金飾典當,千裏迢迢從把我自北京贖回來。外婆讓我跪在佛前,發誓再不許賭博。”
喉口連著胸口,一大片的火燒火燎,可她仍舊微笑地看向守在自己身畔的褚穎川。
其實,她沒有告訴他,隻聽這些,那應該是個很好的母親,可是隨即母親跟親戚們宣揚,細枝末節不僅不曾落下,還大肆渲染。她曾被舅舅狠狠唾棄,真的是一口唾沫吐到身前的唾棄。
“記得有一次,小妹要配隱形眼鏡,我起早陪著她去挑,去選,去戴,然後去看外婆……小妹的隱形藥水放在我的包裏,我又拿出來放在外婆那裏。結果出門坐姨夫的車,開出去很遠小妹才發覺,忘記拿藥水。於是,姨夫說了些很難聽的話。開回去,我又下了車,跑上四樓又跑下來,取回藥水,交到小妹手裏。”
這件事,還有一個前因,阿姨去h市上貨,帶著她去,她那時神情恍惚,不知道怎麼,有時掉下一副手套,有時落下一條圍巾。因為那時母親已經徹底地崩潰,每天每晚不會少於三小時的叫罵。她們也許不知道,也許隻是裝作不知道。
真正到返程收拾行李時,阿姨有事脫不開身,還是她自己跑去市場買好大的整理袋,把許多東西一樣一樣整理好,又懇求這旅館的服務員幫忙拎下去,一樣不曾落下。可回到家裏,阿姨跟母親一樣,大肆渲染她的丟三落四,於是人人都以為她是個遲鈍笨拙的孩子。
盛滿陽光的水,小口小口咽下去,可一點也不覺得暖。她總是如此遲鈍,此刻才發覺,她的身體隔絕了太陽,所以陰陰的冷。她便忍不住笑說:“等下了車,我才發現,那不是我的東西,不是我落下的。可是真奇怪,承受一切責難的都是我。”
褚穎川已經坐起身,下頜繃得很緊,沉默著。他想去握住三月的手,可她不願他靠近,盡管沒說一句話,他就是知道,她已如蝸牛,縮進自己的殼兒內,拒絕一切的殼內。
三月終於把那杯水慢慢喝下去。過了半晌,側過頭吐出一口氣,說:“這就是我的家庭,很糟糕。而我不是什麼雞窩飛出的金鳳凰,我的生活混亂,失敗……誰若娶了我,就等於娶了瘟疫,帶來的隻有整個家庭的鄙視和恥辱。我也不想再無故拖一個人進來,承受這份苦難。”
即使在很亮很亮的陽光下,三月的眼睛依然烏黑如墨,沒有一點反射的亮點。
褚穎川不禁想起,剛剛看的電視劇《西遊記》裏,太上老君的乾坤袋,鋪天蓋地的混沌仿佛要拘住他似的。
很長一段時間,他們都沒有說話。
然後,三月的手機響了起來,慢慢接起來,就聽見裏麵衛燎的聲音說:“十五,我出來了。我買好了今晚的機票,我們今晚就走。”
“好,七點我們在機場前的停車場會合。”
三月還在發熱,神誌些微的恍惚,但她聽見自己的聲音,甜蜜的溫柔。
太甜蜜。
再糟糕的人生,總有一份亮點。她曾有自己的白馬王子,翩翩而來,伸出手要把她拽離苦難……
三月掙紮起身,剛要打開櫃門,又猛地想起什麼似的,轉身對褚穎川笑著說:“我需要一件新的裙子,褚穎川。”
她今晚要做童話裏的公主,連仙度瑞拉都有魔杖變出來的禮服,她怎麼可以沒有一身像樣的行頭。
[(PS:露天的停車場,不知道帝都飛機場的停車場啥樣,為了配合情節,施展魔法變成露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