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潁川一直沒有出現,隻派了專業的護理人員,無微不至地照顧。三月並沒有在意,但對每天送來的鵝肝湯有些奇怪。在她的老家,迷信鵝肝是補血的聖品,外婆說鵝不屬於家禽,而是大型的牲口,不吃五骨雜糧隻吃草,所以幹淨又營養。
這些褚穎川不可能知道,但細細尋思,就會陷入夢一般的恍惚中,像被扯入一個黑洞,緩緩下沉再下沉。於是,她告訴自己,這些老家老事,褚潁川手眼通天,知道也不稀奇。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這樣進補裏,三月刀口好得很快。就在她病愈已經準備出院的清晨,一個年老的維吾爾族女人出現在病房裏。
那種少數民族特有的深眉濃目,不難看出年輕時的漂亮,但同歐美白種血統一樣,一旦過了某個年限,皺紋就像突發的洪水,鋪天蓋地,觸目驚心的衰老。
女人坐到病床前,用一種奇異語調說:“論出身,論模樣你樣樣都不如舒歡,何苦給自己找不自在?”以後說什麼,三月也沒有去注意聽,隻知道年老的女人挺直背脊,瞳孔閃著光,不外乎是嚴厲的責難。
床畔的桌子上那隻貓耳朵的鬧鍾,悠悠的貓爪時針滴答滴答地走著,斤斤計較著時間的軌跡。三月望著它,不覺出了神。
這時候小言裏的女豬應該竭力表現,努力扭虧為盈,或者言辭義正做出聖母得不能再聖母的模樣。如此想著,三月突地有些厭煩,開口說:“褚潁川剛打過電話,說他要過來。”
早晨三月喜歡把窗戶打開,置換新鮮的空氣,此刻恰巧起風,藍色的窗簾被吹起,女人側轉過來的臉,藍色搖曳的陰影中,即便她低下眼睛,仍舊躲不過讓三月瞧見了微妙神色的轉變。
於是,沒有再說什麼,女人起身離去。
沒多久之後華舒歡走進來,藕荷色的風衣,新近正流行的裙擺款,花朵領與袖,鋪上細密柔軟的黑色蕾絲,隨著華舒歡的腳步輕盈起伏。款款近前時,也就真的完完整整似足童話裏的精致公主。
華舒歡坐下後點了支煙,隻一口就不再吸,灰紅的微光,擎在指節間一閃一閃,微微蹙著眉,不經意打量一眼三月,才緩緩說:“好久沒見到陶小姐了,這些年還好嗎?”
三月隻穿著藍白條子的病號服,在床上曲起膝蓋,頭依在膝蓋上,好像極意外地看向華舒歡,說:“叫我三月就可以。”
“還沒恭喜陶小姐,聽說你就要結婚了?不知道日子定了沒?到時我和潁川可能騰不出時間,但禮物我們一定會送到。”仿佛沒有聽見三月說什麼,華舒歡笑容依舊地將已放在桌上的蛋糕向前推了一下。
剛出爐的蛋糕,那一層巧克力醬刷得特別厚,棕紅色被陽光映照得淨亮,香氣彌漫時,病房裏本來微涼的空氣,變得暖和起來。
“照理說探望病人應該帶花的,但還請你見諒,潁川對花粉有些敏感。”華舒歡迎上三月漆黑得看不見底的眼睛,單薄的笑就和巧克力醇厚的香混在了一起,“別誤會,是敏感不是過敏。”
逐字逐句說得聲低且緩慢,眼角眉梢,煙霧橫波仿佛甚為熱情,但那股熱情不過是家世教養精心計算成的,那真實抵不過手中的一蓬煙霧。
“不過這個蛋糕他就真的不能吃了,你要是見到潁川一定要提醒他,這裏有花生,他對花生有些輕微過敏。”
三月伸過手去,也不用盒子裏的塑料叉子,直接用手指挖了塊巧克力送進嘴裏。抽出來時,指甲上還餘下半點棕漬,散出濃鬱的芳香。但看在華舒歡眼裏,忽地就緊蹙起眉,轉過臉去。
“嗯,一定,華小姐真是細心人。”三月繼續舔著指甲上的巧克力醬,笑說:“你知道這次住院裏裏外外都是他幫我張羅,並且還是我的救命恩人,怎麼說我都應該選個禮物,聊表謝意。”
大約巧克力真的好吃,三月眉眼彎彎地繼續說:“可是,我確實不知道他喜歡什麼,真是讓人為難呢。”
回手還要去夠,可動作急就扯到傷口,手一抖就不小心按住桌子上的電視遙控器,高懸的電視應聲打開。
華舒歡本不在意,剛開口繼續要說些什麼,可電視裏一段娛樂新聞,讓她和三月措手不及地驚詫。
首先的是一幅明顯的夜間偷拍照片,一組車內模糊的擁吻,一組年輕靚麗的女人自銀色的捷豹上下來,濃密的紅色長發,絲絲地覆在額前和臉頰旁,依依不舍的淩亂情態。
而讓華舒歡和三月定住的,是那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車牌號碼。
女明星對著一群麥克風,含羞卻甜蜜地聲稱,婚期將近。
連記者也驚訝,“你和他認識時間並不長,這麼快?某公子據說出身名門,而且已有未婚妻,您雖然是新近的戛納影後,但……”
女明星反而笑起來,一襲同發色形同玫瑰紅的短裙,籠著有些拙劣做作扭動的腰肢,但格外的嫵媚,也十足自信,“緣分來了,是擋也擋不住的。他說願意為我抗爭一切封建的舊勢力!”
華舒歡手裏一支煙將熄,轉手卻沒看到煙灰缸,這才想起病房裏本就不配備這些。於是,順勢就按熄在缺了一角的巧克力蛋糕上。
三月腦筋轉得極快,立即笑說:“我說怎麼興師動眾的,原來是城門失火,殃及我這池魚。”
“誰是池魚還未必可說。”
華舒歡手停了一停,凝視著三月,隨即,覺得神色過於淩厲,又漸漸柔和下來,用輕緩的聲音說:“我很好奇,你跟褚伯母說了什麼?我本來以為你們會聊很長時間。”
“看得出她很喜歡你,女兒似的。”一番陣仗下來,三月也真的有些累,輕輕歎了口氣說,“你有沒有看過《流行花園》?”
對於這個出其不意的問題,華舒歡從精致的睫毛底下,瞥了三月一眼,才問:“什麼?”
“不論是台版,日版,還是動漫哪一部都好。”三月定定地看著她的眼睛,水光嫵媚,平靜烏黑,“道明寺有句口頭禪很有意思,你應該看看的。”
出院時褚穎川仍舊沒有出現,而是被人直接送上帝都的飛機。剛下飛機,一輛持有政府牌照的黑色中華就停在飛機場上,身穿深黑色西服的人從車裏走了出來,將三月恭謹地送進車裏。
車的後座上已經放好一束玫瑰花,城市裏哪裏有剛采摘下來的,其實都是營養液浸著,所以葉子翠綠,花苞還未開全,凸顯著鮮嫩的好顏色。
一直提不起精神的三月信手數來,整整十五朵。
不知道新鮮不新鮮的香氣一點點飄進呼吸裏,三月的心裏就像剛到開封的可樂,氣勁頂足的泡泡在香氣中不住地冒出來。辣的,苦的,甜的,涼的混雜一處,也不知是什麼滋味。
三月極力做出若無其事的神色,連語氣都若無其事地問:“這是去哪裏?”
“樂少吩咐,把您送到湖心小區的房子。”
“樂天?”這下三月怎樣也無法掩飾臉上的吃驚,“花也是他送的?”
前麵的人仍舊恭謹地回答:“都是樂少交代的。”
再多的疑問也沒有辦法問出口,到湖心小區的房子住了一晚後,仍舊沒有任何人的動靜。
大早起來,天空是慣常的冬至陰臉,少見陽光,寒風襲人。不適應新地方新床的三月,失眠地迷迷糊糊吃完早飯。倒是做飯的阿姨看她沒吃兩口就又要去補眠,不禁驚訝問:“快過年了,不去采辦點年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