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這才驚覺。
可乘車出門才切身覺得,真的是年關將近。
收音機裏娛樂的男女主持人,在節目裏嚴正告誡廣大消費者,商家各種讓利優惠活動,不過都是羊毛出在羊身上。可隨即,女主持人用開心的調子又說:“還是忍不住血拚一把,仍舊感覺真便宜。”一時把男主持頂得無語。
路上止不住的堵車,轉眼去看街上,人像是災荒年月裏的蝗蟲鋪天蓋地,終於忍不住“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的唏噓。
商場裏照例放著年曲,孩子童稚的聲音,福祿壽不停循環的吉祥話,喜慶得讓人厭煩。二樓是鞋子專賣區,各個店麵都是挨挨擠擠,有一個店麵尤其人堆人疊,原來是百麗新年五折特價。一千餘的鞋子折到半價,說起來也算不得便宜,但三月還是擠進去,湊熱鬧似的挑出雙中意的來試。剛走到鏡子前就被擠得一個趔趄,身後的人忙說抱歉,三月笑著回:“沒關係。”
可轉身看回鏡子,竟發現明亮得纖毫畢現的裏麵,自己笑意裏眼角有了極細微的三條紋路。三月嚇得忙收回笑,紋路也就隨之不見,再做出笑的模樣,便又出現。三月一時愣在哪裏,轉眼去看百麗裏的人,多數為中年婦女,再也提不起興致,慌忙出來。
直直跑上四樓的少女裝專賣,毫不猶豫地買了牛仔褲,純棉的夾襖樣式的格子襯衫。素白的臉,簡單得不能再簡單,卻是十足青春少艾的打扮。
三月自己都忍不住要笑。
年輕時,一味地喜歡亮片水鑽薄紗,抹得閃亮的眼皮,唇彩油亮,羨慕時裝周上如芭比娃娃的模特裝扮,隻恨不得原封不動找扒下來。可如今老下來,不自禁地想要返璞歸真,巴不得像安妮寶貝手下的女豬,帆布鞋子,純棉的布裙,仿佛可以還原最後一抹青蔥歲月。
乘扶梯往下走到二樓時,斜對個的達芙妮也在打折,劈麵遇見雙黑色短靴,三月又忍不住直直衝過去。
九孔的馬丁靴樣子,鞋帶隻係四孔,服務小姐態度極好,幫三月穿上,又幫她把牛仔褲腳掖在裏麵,鞋幫全部袒露,鞋舌頭翻出來,典型的韓風。
小姐微笑說:“這條原價三百,現在我們打對折,一百五。不過並不是真皮,而是PU麵料,可是現下年輕人都喜歡。”說著隨手一指,“你看,買長靴的多是中老年人了。”
這句話比什麼都好使,當下三月直接穿著去款台結賬。
結完賬,不想在款台便撿到一個修長煙盒。全銀的表麵,正麵中間隻有“YSL”三個重疊的字母,她認得是聖羅蘭的經典款式,價格不菲。而背麵則是後刻的一行字母,花式體大約是法文,三月並不認得。想了想還是拿到服務台,遞給值班的播報員,“我拾到一個煙盒。”
正哄著走丟的孩子,剛剛播完尋人啟事的播報員倒是認識法文,翻過來看看就對著話筒開口說:“托馬斯先生,請到二樓服務台領取您的聖羅蘭煙盒!”
三月覺得有些耳熟,但並沒細想,完成好人好事便轉身要走。可卻被播報員攔住,正在糾纏,三月忍不住厭煩地側頭,然後熙熙攘攘的人群裏,一眼就看見衛燎。
他隻穿著灰色夾克外套和黑色長褲,樸素得讓三月一退再退。
衛燎也一眼看見她,腳步便慢下來,慢慢地走過來,仿佛怕將她嚇跑。
“真巧。”
新年的商場正值周年店慶,每個服務台上都擺著盆真材實料的月季花,新鮮的剛剛抽出微粉的花苞,衛燎走到花前,就在上麵投下隱隱的影子。於是,花苞邊緣就有些點點的青色,仿佛還沒來得及開,就已經開始敗。
三月點了點頭,說:“是啊,正巧逛得有些累。”
“我來取我的煙盒,銀色的聖羅蘭,後麵刻著……”衛燎說出一長串的法文,三月聽不懂,但心底忽然有些悵惘。
她雖然沒有學過法語,但以前他苦學時,常常喜歡捧著本原著,大段大段地念給她聽。當時在他們的小小房間了,他有個養金琵琶的奇怪的愛好,似乎是他父親得了老戰友送的禮物,他要來養在葫蘆裏,還耐心地在葫蘆上自己篆刻上“壺中別有天地”的字樣。
多年前的春日桃花時,金琵琶鳴叫不停和著他的聲音,她煩不過,就趴在桌上假睡。上卷的音調便會漸漸消失,四周寂然無聲,隻有他身上剛剛洗過的衣裳,還有汰漬的檸檬甜香氣味……所以,她知道可以陪伴一生的人,便在身側。
播報員見衛燎答得絲毫不差,就一麵哄著膝蓋上仍在哭個不停的孩子,一麵笑著將煙盒還給他,說:“被認識的人撿到,真是緣分呢!”
播音機裏仍是矯揉的年時喜樂,歌聲劇烈地起伏,三月聽見卻隻是恍惚,那些喜慶沒有一點是屬於她和他的。
衛燎轉頭靜靜對三月說:“我知道五樓有家咖啡廳,炭燒很不錯。”
他白色襯衫的袖子很長,拖到外套的外麵,但袖口並沒係好。她想,他瘦了很多,腕骨都支愣出來。
上電梯到五樓咖啡屋時,衛燎落座的姿勢有些奇怪,手不自覺地捂住腹部,身體緊繃和僵硬,好像……
三月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他緩慢的步態,走路時的不自然,略略浮腫的眼。她猛地上前,一時沒準,手先是觸到衛燎的胃部,然後她又急匆匆自上而下滑下去。
衛燎忙抓住她,皺眉問:“十五,你做什麼?”
可是已經晚了,三月手下就是他的腹部紗布包紮的凸痕。那是一個傷口,同她的傷口一樣的位置。而如今與其說刀口在身上,不如說連心裏也開了刀口似的。
“你是疤痕體質,哪怕蚊子咬一個口,也會半個月才會痊愈。這麼大個疤,肝都被剖下半個,為什麼不在醫院裏好好休息?”
“十五,別傻了。”
衛燎隻是笑,若無其事地笑,然而,手卻抓得死死,無法鬆開。
“是我傻嗎?”她就維持這個姿勢,定定望住他,“陰性血型在我們亞洲人裏多少見,我們不是不知道。大學鮮血時驗出來後,我們嚇得又趕緊去做DNA檢測,生怕像電視劇裏那樣,淪為八點檔的兄妹。”
衛燎的頭發有陣子時間沒整理有些淩亂,前額的長長變成劉海,被擋住眼睛卻忍不住地笑。
他當然記得,她的父親是AB陰性,所以他很正常的是陰性A型血。而她,祖上有十分之一的俄羅斯血統。所以,並不存在什麼八點檔的兄妹戀。當晚,他們就去三月校外的小吃店喝得爛醉慶祝,最後,還是老板娘找人把他們抬到旅店裏。
服務員走過來,見衛燎和三月的姿勢有些愣愣地開口:“兩位請坐,請問要點什麼?”
衛燎這才鬆開,三月收回手緩緩落座。等兩人點好炭燒咖啡,服務員為兩人杯裏倒好清水,轉身離開。
衛燎一直看著她,眼底的光看上去不過像是杯裏的水映入眼簾而已。三月卻突地忽地低下頭,說:“這些年我很好,偷偷買了個假身份證,雖然依舊混在夜店裏,但是我本來就習慣得很。你知道,我不會賣身,所以就隻能賣那些輔助吃喝嫖賭的玩意。”
咖啡屋的落地玻璃是深藍色,遮擋住陽光,使得屋裏變得昏暗潮。此刻玻璃邊緣的陰沉沉的紅色,讓人有些分不清夕陽或是日落後霓虹燈的顏色。